城裡的院子和鄉下的到底不同,四四方方,三間房,竈房是半開放式圍着。
進門左側是一簇簇紅黃觀賞菊,株株素美,引人注目。
另一側是口小井,青石板遮蓋,上頭放置着大水缸,緊挨着是洗手檯,裝配水龍頭。
從大門到屋子有碎瓦鋪的路,不那麼規則,看着賞心悅目。
房檐下掛着個竹管風鈴,風吹過,鐺鐺鐺的響。正下方是個躺椅,椅上有是繡小狗的靠枕,再邊上是個小方桌。
石頭兄弟進院子,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裡放。
這時,聿珩珩寶跑出屋子,跐溜衝過來,拉起兩個石頭的手進屋。
“石頭哥,石頭弟,你們終於來啦,快進來看我們的房間,和村裡的很像喔,是舅公給我們佈置的。”話嘮珩寶嘴巴不停。
“我舅公就是我媽媽的舅舅,我舅公可好了,還給我們送烤雞,烤雞好好吃,和平時吃的雞都不一樣……”
他都沒吃飽。
篤篤篤。
幾聲敲門聲響。
林昭打斷珩寶的小嘮叨,“你們在家待着,我去買點吃的,別出去亂跑噢。”
“好。”聿寶乖巧應聲,插進話頭,截斷弟弟的囉嗦,向石頭兄弟問起姑父的事。
林昭知道雙胞胎懂事,叮囑後離家。
半小時後纔回來。
再回來時,帶着一隻烤雞,兩個肉菜,是從“小飯館”買的,小飯館是宋舅舅老相識開的,據說那人祖上是給皇帝做飯的,在自家悄咪咪開,只偶爾招待熟人,林昭有親舅的面子,有幸嘗過不少經典菜色。
剛去求着那叔做烤雞,也是因爲雙胞胎饞。
看到烤雞,珩寶眼睛睜大,捏捏自個兒臉頰的肉肉,驚呼:“烤雞!是烤雞!!!”
聿寶吞嚥着口中不斷溢出的津液,也笑起來,眼睛迸出極亮的光,整張臉都激動的紅撲撲。
他搖晃小石頭的手,“石頭弟弟,烤雞很好吃的,等會我的雞腿給你,我吃雞翅。”
聽言,珩寶哼哧幾下,對大石頭說:“石頭哥哥,我的雞腿給你。”
那話語,要多捨不得,有多捨不得。
嗚嗚嗚嗚,他好喜歡雞腿兒。
想到石頭哥和石頭弟的爸爸受了傷,還在住院,那股不捨散了些。
“……我也吃雞翅。”
林昭:“?”
這倆小子吃雞翅,她吃什麼,她好愛這個,御廚後人做的欸,味道超絕,又不能常吃……
拍拍珩寶的腦袋,將他又軟又細的髮絲壓下去。
“我呢?”
雙胞胎如出一轍的相似小臉出現心虛,呀,他們把媽媽忘啦。
聿寶目光閃爍幾下,露出特乖巧的笑,“媽媽,雞翅給你,我吃雞屁股。”
“我也吃雞屁股。”珩寶大聲道,“我啥都能吃,雞頭也可以吃,我不挑食。”
“那你把菜裡的紅蘿蔔都吃掉?”林昭逗他。
一瞬間,珩寶苦了臉。
“媽媽~~”
說不過的小朋友只能拖長音調喊媽媽。
哼,又撒嬌。
林昭忍不住笑,放下買回來的伙食,招呼石頭兄弟坐下,“餓了吧,先吃飯。”
大石頭衝她笑笑,眼底的沉重沒散。
看出少年還在擔心親爹,林昭柔聲安慰,“別擔心,對醫生有點信心,他們說你爹脫離了危險,那基本是沒什麼事了,只需要好好養身體,不會有事的,別繃着。”
她拍拍大石頭的肩膀,這小子渾身繃緊,每根神經都高度緊張。
懂事的孩子心思重。
大石頭和聿寶很像。不同的是,聿寶慢慢卸下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恢復童真。
大石頭輕輕抿嘴,“謝謝三舅媽。”
幾個舅舅舅媽都借家裡錢了,他都知道的,也知道那不是小錢,他心裡很感激,等他長大,定會報答舅舅舅媽對自家的幫助。
“客氣~”林昭不在意地道。
雙胞胎喊石頭兄弟洗手,洗完手,幾人開始吃飯。
聿寶珩寶嘗過味道,仍舊吃得晃腿,石頭兄弟日常吃肉都不多,嚐到御廚後人做的肉,眼睛亮如燈,什麼受傷的親爹,什麼家裡的欠債……對不起,想不到了。
只知道往嘴裡塞肉。
大石頭堅持不要雞腿,聿寶珩寶分着吃掉,另一個是小石頭的,面容黝黑的小男孩笑容靦腆又燦爛。
“好吃吧?”珩寶嘴巴油汪汪,抽空朝小石頭側頭。
小石頭點頭如搗蒜,連聲道:“嗯嗯嗯。”
“好吃的。”他嚥下嘴裡的肉,嘴巴咧着,“我活到這麼大,第一次吃這麼好吃的肉肉,我一輩子都忘不了今天吃的肉。”
林昭:“噗——”
她眼裡滿是笑,聲線輕緩含笑,“你才幾歲啊,說什麼活到這麼大。”
小朋友說話的語氣真逗,笑得人肚子疼,她揉揉腮幫子,繼續道:“你以後能吃的好吃的多着呢,這纔到哪兒,我們小石頭長大會成爲專業的乒乓球運動員,到時候爲國爭光,各地的美味都能吃到。”
聽說小石頭很有毅力,按照雲諫送來的辦法練,天天堅持,風雨無阻,根本不用大人催,比大孩子都能吃苦,踏實又勤奮。
林昭覺得,只要小石頭堅持下去,國家的乒乓球隊,早晚有他一席之地。
有天賦又努力的孩子,命運總捨不得辜負他啊。
小石頭收緊捏着筷子的手,面露紅光,語氣略顯興奮,“我可以嗎?”
“可以啊。”林昭眼神鼓勵,“你有天賦,又刻苦。只要堅持下去,早晚能走出去。”
“嗯!”小石頭眼睛越發亮。
他憑藉那股喜歡天天練,小小的腦袋偶爾也會迷茫,思考自己練習的意義,越想越茫然……
林昭的話,讓年幼的小石頭更加堅定。
接下來兩年,當他被村裡人取笑時,小孩只一味揮灑汗水,充耳不聞那些惡意的話。
堅持,再堅持一下,他可以的!
此時,林昭瞧着小石頭髮亮的臉,笑了笑,真可愛啊。
……
顧母回到家,喝了幾口水解渴,顧父走過來,不住看她。
兩人幾十年夫妻,只看臉色就知道,女婿情況怎麼樣。
這會老婆子神色是舒展的,看來是沒事。
老頭鬆開眉頭,心也放回原地。
“你咋不問女婿咋樣?”顧母盯老頭子。
顧父嘿一聲,老臉流露出絲絲得意,“哪還用問!要問的話,我和你幾十年夫妻白當啦。我一看你的表情,就知道女婿沒啥事。”
“給你能的。”顧母不滿,不客氣地懟一句。
被懟的老頭沒生氣,反而更加得意。
老婆子惱羞成怒啦。
顧母沒理會老頭心裡的小九九,坐在炕沿捶腰,說起三房在城裡有房的事。
“……林家的家底真厚,連城裡的房子都捨得給閨女。”
平心而論,如果房子是她的,她捨不得給閨女,老觀念作祟,她還是覺得……房產該給兒子。
因爲這,顧母覺得林家真不一樣。
“?”
顧父頭頂一排問號,“啥城裡的房子?”
“三房在城裡有個房子,聽老三媳婦說是個院子,她爹給她的。”顧母感慨,林家兩口子真疼閨女,怕是城裡有些人都比不上。
顧父滿臉愕然,好一會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看過了?”
“沒,我着急回家,兩個石頭去了,聽說聿寶珩寶也在。”顧母回答。“林家兩口子都是能耐人,老三媳婦兒她爹家世不一般,當年……”顧父話說到一半沒繼續,岔開話題,又道:“她娘也是個厲害的,當年名聲那叫一個響,家底厚也不奇怪。”
“這事別往外說,連老大老二兩口子都別說,太惹眼。”
“就說他們住在老三媳婦她舅家。”
顧母白他,“用你提醒呀,我還能不知道!”
“三房夠惹眼了,再被人知道他們在城裡有房,誰知道會不會有人起壞心思,財不外露,老祖宗留下的話總有道理。”
她本來就沒想說。
只想告訴老頭子,好讓他知道。
臭老頭小看她!
顧父好冤。
他就這麼一說呀。
覺得老婆子像吃了炸藥包,不敢招惹,到院子編竹簾。
眨眼過去兩天。
一早。
大隊部。
大隊長照例看從公社取回來的報紙,瞧見角落一則斷絕關係的聲明。
先搖搖頭。
世道真亂吶。
父子、母女、兄弟姐妹、師生、師徒……什麼親近的關係,都能斷。
原本沒想多看,視線瞥到個熟悉的名字——顧豐。
欸?
這不是顧老頭麼?
再看另一個名字,赫然是承淮他孃的名字啊。
這咋回事?
幾息間,大隊長看向登報的主人公……
顧杏兒。
(⊙⊙;)???
荒謬中又不那麼意外。
“唉。”
大隊長突然一聲嘆,大隊會計看過去,“咋了?”
他沒回答,把報紙遞過去,示意老夥計往下看。
會計看完後:(⊙﹏⊙#丿
沉默好幾秒,他驚聲:“顧杏兒登報,和顧家斷絕關係了??!!”
大隊長想點根菸,“看來我沒看錯。”
還真是……
“真是瘋了。”他吐槽,“你說杏兒那丫頭圖啥啊,她才幾歲,還沒成年吧,也沒嫁人,怎麼敢和家裡人斷絕關係!”
會計搖搖頭,“這誰知道。”
他瞧過去,“你說老顧知道這事不?”
大隊長替顧老頭心塞一秒,想到他那出息的三兒子,孝順的其他兒子,體貼的大閨女,撤回多餘的情緒。
“應該不知道。”
覺得這事得告訴顧家人,免得他們被打個措手不及。
他馬上報紙出大隊部。
腳下不歇,來到顧家。
“老顧?在嗎?”大隊長連喊兩聲,探頭往顧家院子瞧着。
顧父從角落冒出,“直接進啊,探頭探腦幹啥。”
大隊長:“……”
顧父手裡忙活,尋空看他一眼,“啥事?”
“你家的事兒。”大隊長沒賣關子。
感覺他說話語氣不對勁,顧父停下手頭的事,擡眼看去。
又問一遍:“啥事?”
大隊長不知道咋說,放下報紙,“你自己看吧。”
撂下一句話快步離開。
顧父懵逼臉。
“什麼毛病……”嘴裡嘀咕着,他取來報紙看起來,先看頭條,和自家無關,繼續下移,還是沒關係……幾次下來,難免在心裡罵大隊長故作神秘,直到……
他看見了那則小小的、不注意根本看不見的聲明。
#堅決與重男輕女家庭斷絕關係的聲明#
「本人系顧豐、尋春之女,經過個人思想鬥爭,本人深刻認識到:
我父母重男輕女的言行,嚴重組織要求,與XX文件爲敵。
爲徹底改造個人思想,本人鄭重聲明:
從即日起,與顧豐(父)、尋花(母)徹底劃清界限,斷絕一切關係!
今後,我將堅定正確思想指引,以高標準要求自己,努力成爲建設祖國的一塊磚,不負青春,不負學校教導。
聲明人:顧杏兒(簽字/手印)
日期:XXXX年XX月XX日」
一字一句看完。
顧父的手不住顫抖,牙齒碰撞,發出噠噠噠聲響。
“好!好好好……”他忽然氣笑了,臉色前所未有的陰沉,好似能滴墨。
顧母出了竈房,倒掉盆裡的髒水,發現老頭子渾身散發着低氣壓,頓在原地。
“你咋了?臉咋那麼難看?”她問。
“老婆子,咱家的戶籍證明在哪兒?”顧父回過神。
顧母懵逼,“你要戶籍證明幹啥?”
“把顧杏兒的名字遷出去!”
顧母心說這個老頭子是不是瘋了,杏兒還沒結婚,把戶口遷出去她咋辦。
知道老頭子不是狠心的,她沒衝動責怪,而是問:“爲啥?”
顧父把顧杏兒登報,和他們斷絕關係的消息說出來。
顧母只覺匪夷所思,語調艱澀,“……你說的是真的?”
她對顧杏兒恨鐵不成鋼,積攢了不少失望,有時恨不得沒她這個閨女,卻也在心底安慰自己……孩子還小,或許等成家就好了呢,沒想到……沒想到她會和他們斷絕關係。
這麼恨他們嗎?
顧母心像被錘子砸着,血淋淋。
“真的,白紙黑字,上面寫的清清楚楚!”顧父沉着臉,“看到這封報紙的人都知道,顧杏兒單方面和咱們斷絕關係了。”
他閉了閉眼,掩去眼底的失望,“以後別管她了,她不會改,也改不了,咱倆那麼多孩子,不缺她一個,別讓其他的孩子心寒。”
話說完,顧父朝顧輕舟的房間喊,“輕舟。”
顧輕舟走出屋,“爹。”
“你跟我去縣裡,辦個事。”顧父道。
“啥事?”
顧父未答,擺了擺手,回屋去戶籍證明。
“娘?”顧輕舟看他娘表情不太好看,擔憂地喊。
顧母眼睛澀的厲害,扯了下嘴角,“沒事,沒事……”
話落,疾步進了竈房。
到竈房,滿是歲月痕跡的臉上滑下一串淚痕。
聽着外頭的動靜,她的手扣着報紙,忍住沒出去阻止。
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