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啦。”大石頭揚聲道。
彷彿被小蜜蜂附身,一會給他舅搬凳子,一會又去倒水,忙碌的不行。
他故作淡定,實則眼風不停往他三舅身上瞥,眼裡的崇拜怎麼藏都藏不住呀。
想問要看什麼電影,話到嘴邊說不出口。
明明顧承淮特意斂去渾身氣勢,眼裡染笑,他還滿足小石頭的要求,把髒兮兮的小孩抱起來啊。
少年做好心理準備,出聲問:“舅,我們要看什麼電影?”
他的糾結,盡數被顧承淮收入眼中。
“女飛行員。”
言簡意賅。
半句延伸都沒有。
大石頭似懂非懂,很期待今天的縣城之旅。
他弟小石頭坦然自若地待在他舅懷裡,眼睛盯着顧承淮的臉看。
小石頭年紀比雙胞胎小,平時沉默膽小,總一副怯生生的樣子,瞧見陌生人話都不敢多說,誰也沒想到他會主動朝顧承淮要抱抱。
顧承淮也不理解。
在部隊,沒有小孩敢往他面前湊。
原本笑容滿面的小孩,遠遠瞧見他,那笑會瞬間從他們的臉上抽離,如碰到狸花貓的小老鼠,跐溜跑開,腳下生風,跑得慢的會仰着脖子大哭,哭的可大聲。
莫名其妙被小孩子親近,冷麪軍官很意外。
昭昭說,小石頭膽子小,見人都躲,現在看,也還行吧。
顧嬋翻找出兩個兒子最體面的衣服。
黑色短袖和短褲,最普通的款式,胸口縫個小兜,褲子也有兜,上頭也有不明顯的補丁,但比身上穿的好多了!
她拿着衣服出房間。
看見小兒子還在承淮懷裡,無奈地笑笑。
“小石頭,快下來,和你哥回屋換衣服,換好衣服和你三舅回你姥姥家,你姥爺和你姥姥想你們了。”
顧承淮放下外甥,順手摸他的頭,“去吧。”
兩個石頭回屋換衣服。
“承淮,姐正做飯呢,你留下一起吃,吃了再走。”顧嬋往竈房走,說是竈房其實不過是臨時搭的棚子,竈房得修修才能用。
“不了。”顧承淮說,“家裡在蓋房,大哥二哥他們都在,我得在。”
他態度這麼鄭重,顧嬋意識到,他說的是林家兄弟。
她沒多勸,說道:“成,回去好好招呼他們,別讓人對你印象不好。”
這就是親姐弟的默契,不用多說,都知道對方什麼意思。
“嗯。”顧承淮沒嫌親姐囉嗦,簡短地應一聲,表示知道了。
等兩個石頭換好衣服,他沒再耽誤,帶上兩個外甥離開。
村裡的孩子們見石頭兄弟坐上軍人的自行車,紛紛圍攏過來。
“衛川,衛巖,你們要去幹什麼?”爲首的黑小子一腳踩在路邊的大石頭上,叉腰問。
衛巖,也就是小石頭,他坐在自行車前樑,嘴角翹起,大着膽子說:“我舅要帶我們去縣裡看電影!”
“看電影……?!!”另一個小孩滿臉震驚,劈聲道。
樹上的雀兒咻咻飛遠。
“衛川,是真的嗎?你們要去縣裡的電影院看電影?真的假的?我娘說一張票不便宜的,你們真要去看?!”黑小子上前幾步,一眼接一眼地瞧顧承淮。
聽說這是石頭兄弟的舅舅,他好高呀,還是個扛槍的,了不得。
衛川腰窄而短,腿與手臂的比例修長,面容清秀,臉曬成深麥色,襯得那雙眼睛愈發亮得灼人,黑瞳裡彷彿淬了星子,熠熠生輝。
往那兒一站,背脊筆直,活像荒漠裡一株不肯彎腰的小白楊,瘦削卻韌勁十足。
“對!”
“我三舅舅和三舅媽要帶我們看電影,要看‘女飛行員’。”
回答完小夥伴的話,一個鷂子翻身躍上自行車後座。
話音未落,顧承淮長腿一蹬,車輪碾着碎石子兒就躥了出去。
村裡人的小朋友杵在原地,半天收不回眼。
自行車纔出村口,大黃從旁邊的草垛子躥出來,撒歡似的衝在前頭,尾巴搖得像條鞭子,時不時“汪汪”兩聲,像是給他們開路。
看村裡有小朋友,它沒進村,在村口等着男主人。
“狗!大黃狗!”小石頭左手抓車頭,右手指大黃,扭頭看他三舅,興奮地喊。
大石頭也看到大黃,見它皮毛油亮,尾巴甩的歡實,眼神溫馴像秋日曬暖的麥田。
“舅,這是你家養的狗?”他沒忍住問。
長於鄉下土壤的少年,沒有不喜歡大黃的!
“嗯。”顧承淮說。
“它叫大黃嗎?”大石頭探身瞅大黃,再次追問。
“對。”
“它長的真好!”少年朝大黃招手,這會眼睛裡的桀驁散去,只剩清亮。
大黃是個聰明的,知道自行車上的兩個小子是自己人,給面子地衝慢下來,和大石頭並排趕路。
“三舅,大黃真聰明!”少年聲音清亮。
“這是英雄狗,你娘沒說過?”顧承淮聲線低沉,有種拿捏一切的沉穩。
“這個就是豐收大隊的大黃?”大石頭音調高揚,充滿震驚,怎麼也沒法把眼前的大黃,和他娘嘴裡的小可憐當成同一個。
“你舅媽照顧的好。”顧承淮心裡媳婦兒是完美、滿分的,養的狗神氣沒什麼奇怪的。
回到豐收大隊。
兩個石頭被顧父顧母一陣稀罕。
“高了。”顧父拍拍大外孫的肩膀,笑着說。
顧母看着小外孫,滿臉稀罕,又是拿糖,又是給倒糖水。
“吃了嗎?”她問。
顧承淮沉穩道:“沒有。”
“那一起吃。”顧母當即道,臉面向竈房,揚聲:“老大媳婦兒,多做點,兩個石頭一起吃。”
“知道了!”黃秀蘭回聲。
“謝謝姥姥。”大石頭說。
顧母拍拍外孫的腦袋,臉上堆笑,“說話還怪客氣的,這裡你外家,也是你家,我是你親姥姥,可不興見外,就當在自個兒屋裡頭。”
正說着,雙胞胎撒完尿,風風火火地衝回來。
褲腰還鬆垮垮地掛在胯上,小手胡亂提着,一副火燒屁股的架勢。
瞅見石頭兄弟倆,兩個崽猛地剎住腳,活像兩頭小牛犢撞上了看不見的柵欄。
“石頭哥!石頭弟?!”二崽眼睛瞪得溜圓,嗓門兒拔得老高,“你們咋來了?!”他興奮得直蹦躂。
大崽很冷靜,腦子轉的可快,問道:“你們也要去看電影嗎?”
“嗯。”大石頭點頭。
二崽拉住他的手,熱乎乎的小手像塊剛出鍋的年糕,黏糊糊地貼上去。
興奮得直蹦躂,拽着大石頭在原地轉圈,活像只撒歡的小狗崽追自己尾巴。
“太好了!石頭哥和石頭弟也能去!”他驚呼,嗓門兒響亮。
顧家人看過來,嘴角止不住笑意。
這個二崽呀,真像個小太陽,也不知道哪來的旺盛活力!
“石頭哥,我帶你們玩乒乓球去!”二崽拉着石頭兄弟往外走,嘴上一聲接一聲,“我爹給我們帶的禮物,超級好玩。”
“好啊,你教我。”大石頭面對雙胞胎,態度不是一般的好。
誰不喜歡大方可愛,熱情洋溢,像小太陽的弟弟呢?
小石頭:(;一_一)
乒乓球是雙胞胎的,他倆有絕對的控制權,說讓誰玩讓誰玩。
球桌圍成一圈的小朋友讓開道,讓他們進去。
石頭兄弟纔看清這裡搭了個長方形桌,桌案平直,中間有條豎起的網。
“梆梆哥,鐵蛋哥,我石頭哥和石頭弟剛來,讓他們先試試,行嗎?”大崽徵詢拿着乒乓球拍的梆梆和鐵蛋的意見。
兩個小子沒貪玩,把球拍遞過去。
“行。”梆梆說,“大石頭,小石頭,你倆有什麼問題就問我。”
大崽站在球桌中間,肅着臉,好似個公正的小裁判。
“石頭哥,石頭弟,你倆用拍子打球。”見大石頭拿起小黃球,大崽說:“對,那個就是乒乓球!”
想起什麼,他冷靜地補充:“不能用力捏球,會癟的。”
鐵錘大聲戳破二崽乾的糗事,“二崽大力捏啦,捏壞了一個。我娘說得虧三叔能賺錢,也是個慣孩子的,不然他肯定得挨一頓揍!”
聽見這話,二崽像被踩到小尾巴的琥珀,渾身毛炸起,小模樣瞧着奶兇奶兇。
他跳腳,用手捂鐵錘的嘴,“鐵錘!”
鐵錘黑白分明的眸子寫滿無辜。
聽出好兄弟話裡的惱羞成怒,那麼站着,動也不敢動。
大石頭忙低頭,掩去眼裡的笑。
“會了嗎?”大崽不知道自己講清楚沒有,伸爪子撓撓臉頰,“要是還不懂,我和二崽給你們演示。”
小石頭率先道:“會了。”如果衛向東和顧嬋在,便會發現,小兒子此時的眼睛……比吃到糖和肉都亮。
“我也會了。”大石頭看着弟弟,說道:“來吧,咱們打一局。大崽當裁判。”
大崽喜歡當裁判,興高采烈道:“好啊,我當裁判!”
大石頭左手稍用力,把球砸桌案上,乒乓球彈起來,感受着它的彈跳,微微擡頭,陽光撒落在他倔強的側臉,眼眸桀驁。
少年意氣自風流。
“我要發球了!”
“小石頭,接好。”
他左手靈巧的將乒乓球高高拋起。
小球騰空,升至最高點時微頓。
持拍的手微頓,以刁鑽的角度切向墜落的乒乓球,膠皮和球體相觸的剎那,發出‘嗒’的一聲脆響。
球飛出去。
小石頭是第一次打,卻像個老手,彷彿能預判到球的運動軌跡,手腕一動,淡定接下,將其送回去。
“哇!”二崽脆生生地喊,“小石頭好厲害!第一次就能打這麼好,一定是我娘說的,在某方面天賦異稟的能人吧。”
他小嘴兒很會說話,真心實意誇起人來,能讓人心花怒放。
小石頭活到五歲,從沒聽過這麼直白的誇獎,曬成陶土色的臉上蹭的紅透了,耳朵都要冒熱氣。
哪怕這樣,也能穩穩接住他哥打過來的球。
“小石頭厲害!”鐵蛋大聲誇。
顧家的孩子們和雙胞胎學,該誇就誇,毫不吝嗇。
“大石頭,你加油,別被你弟弟比過。”來妹跟着揮臂。
感覺到弟弟的難纏,大石頭越發認真。
繞是如此,幾回合下來,還是沒接住球。
“我來!”鐵蛋覺得小石頭打的不錯,是個不錯的對手,主動上場,要和他比比。
小石頭小幅度點頭。
“你發球。”鐵蛋右臂朝身前舒展,很是謙讓地說。
小石頭無所謂,學着他哥的樣子發球。
一拍打過去,鐵蛋沒接過。
鐵蛋:這不現實!!
球掉在地上,被梆梆撿起來。
“你行不行?不行我來。”他說。
鐵蛋一把奪走球,表情嚴肅,“怎麼不行,肯定是我手生了,我好歹練了兩天,難道還比不過一個剛摸上乒乓球拍的小屁孩?這不可能!”
全然不知,他自己在大人眼裡,也是小屁孩。
梆梆眼皮懶洋洋一掀,嘴角扯出半分笑,眼睛跳動的光分明在說‘不死心,那你試試’。
鐵蛋調整心態,這把他發球。
小石頭穩穩接住。
又輕飄飄送過來,鐵蛋接的略艱難。
到這裡,他感覺到對方的難纏,神色變得認真。
他不想輸給比自己小的表弟,必須全力以赴。
小石頭很從容,分明是第一次摸球拍,然那球拍竟像長在他手上一般,和他融爲一體,那顆不聽話的球也是,不管再難接,他總能接住,還接的輕輕鬆鬆。
鐵蛋壓力增加,後背沁出汗,額角的汗也簌簌的落。
不多時,他敗下來。
“你真是第一次打?”鐵蛋聲音失調,心態炸裂,幾乎懷疑自己。
“嗯。”小石頭小聲說。
大石頭給他弟弟作證,“我們第一次知道有這樣的……玩具。”
“不是玩具。”大崽眉眼認真。
“我爹說,乒乓球是全世界流行的球類體育項目,還有世界乒乓球錦標賽呢,乒乓球打得好的話,也能爲國爭光。”
他記性很好,大人教他的,聽一遍能記的七七八八。
“還能爲國爭光?”大石頭愕然。
“是的呀,我娘也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大崽大方又自信,說起話來有理有據,“不管做什麼,努力做到極致,辛苦不會白費,會有回報的。”
大石頭把小石頭推上前,替親弟弟問:“小石頭能學嗎?”
小石頭眼睛亮如燈,目光鎖着大崽。
大崽愣住,思索須臾,說道:“應該能,等娘回來,我問問。”
“不知道打乒乓球算不算鐵飯碗,要是算就好了。”大石頭希冀道。
看一眼拽着自己衣角的親弟弟,他心裡嘆氣。
小石頭膽子太小,他再教都沒用,爹說三歲看老,他都五歲了,他這個當哥哥的很操心弟弟的以後。
剛剛,他第一看到了不一樣的小石頭,眼睛在發光,渾身散發出讓他陌生的淡定。
只看一眼,他便知道,弟弟極喜歡乒乓球。
不知道那一副球拍貴不貴,靠抓知了猴、蠍子和蛇,什麼時候能買一副。
“我不知道算不算。”大崽沒敢打包票,只說自己知道的信息,“我娘說有職業打球的,就是把打乒乓球當工作的,應該算鐵飯碗吧。”
“算鐵飯碗的話,肯定不是誰都能進,一定有各種要求。”大石頭知道門路有多重要,但他不是會被輕易擊垮的性子,行不行,得試過才知道。
“石頭哥別急,等見到我娘,我幫你問問,我娘是高中生,什麼都知道。”二崽神色驕傲,笑起來眼尾下垂,眼睛純澈乾淨,看着特可愛。
“好啊,那就謝謝二崽了。”大石頭道謝。
“不用謝,娘說一家人要相親相愛。”娘寶崽隨時把娘掛嘴邊。
“……”
……
顧承淮來到新房,請來蓋房的人正在吃飯。
瞧見他的身影,同時伸出右臂,豎起大拇指。
“大崽他爹,你是這個!”最先說話的是長剩小叔。
是的,他也來幫忙。
另一人說:“大家都是一個村的,隨便弄點雜糧窩窩墊吧墊吧肚子就行了,你還讓人炒菜,炒菜就炒菜,還有肉絲,太客氣了。”
“是啊是啊,我看見菜裡的肉,狠狠揉了幾下眼睛,還以爲自己想肉想瘋了。我幫那麼多人蓋過房,頭一回在菜裡看見肉絲。”元寶親爹說。
他沒捨得吃肉,把菜裡的肉絲挑出來,想着帶回去給他家元寶吃。
“剛開始蓋,給大家打打氣,之後就沒有了。”顧承淮笑着說。
他換下了軍裝,穿上打補丁的舊衣服,又斂起渾身氣勢,看着和村裡的漢子沒什麼區別,融入的那叫一個自然。
“沒有肉,綠豆百合湯管夠。”
原本在場的人都不太自在,畢竟顧老三已是軍官,正兒八經的出息人,早不是那個和他們上山下河的土小子了,他們總怕說出什麼不合適的話,鬧出笑話。
顧承淮這麼一說,在場的人只覺得那股疏離、陌生消散許多,尷尬的氣氛被打破。
“有糖嗎,要是有糖,我帶大碗過來。”長剩小叔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有。”顧承淮神色未變,“拿多大的碗都成。”
長剩小叔笑哈哈,“我當真了,要是沒有我要鬧的。”
顧承淮笑了下,說道:“明天就安排。”
“好,我們等着!”另一人高興地說。
工頭道:“承淮你放心,這房我們一定儘快蓋好,也會按照你們兩口子的要求蓋,你放寬心。”
這人是顧父請來的,其他人都聽他的。
顧承淮來這一趟的目的達成,笑容清潤地點頭,“辛苦你們了。”
對此。
元寶爹在心裡感嘆。
陸一舟也是從大隊出去的能人,可在做人方面,他真沒法和顧承淮比。
只看他再婚的婚宴就能看出來。
摳搜的噯。
明明家裡不缺錢,卻拿蔫掉的白菜、不新鮮的胡蘿蔔招待客人,結婚啊,連個雞蛋都捨不得。
……
東風大隊。
元湘娘來到林家,見閨女好好的,臉上不見鬱色,她鬆了好大一口氣。
喝幾口水解渴後,突然聽宋昔微說起,昭昭有個供銷社的同事,託昭昭幫她弟弟找對象。
聞言,元湘娘放下碗,碗沿磕碰到桌角,發出duang的一聲。
她沒心思理會,屏住呼吸,眼睛緊緊盯着宋昔微。
“昔微?”
“是我想的意思嗎?”婦人嗓音乾澀,脣齒都在打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