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室裡的羽林軍披頭散髮、灰頭土臉,連身上的甲冑都被獄卒剝去,只餘下里面的無袖褡護。
他擡頭看着陳跡,不確定自己有沒有聽錯,一時間沒敢貿然說話。
金豬眼珠一轉,揹着雙手,斜睨陳跡:“陳家小子想逞英雄?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這裡是我內廷詔獄!救你一個已是不易,約定裡可沒說要救這些人,別讓我爲難。”
陳跡拱手道:“還請金豬大人高擡貴手,在下定有厚報!”
金豬環視着周遭囚室,指着裡面一個個寒門將士冷笑道:「我密諜司詔獄裡,若自己有本事,早就出去了,不用你救,出不去的都沒甚本事,你救他們又有何用!”
說罷,他看向面前囚室裡的羽林軍:“你叫什麼名字,家裡做什麼的?”
羽林軍忐忑不安的站起身來:「小人林言初,家父是豐臺縣佃戶,祖上曾在萬歲軍效力,當過伍萇!”
金豬嗤笑一聲:「佃戶之子,難怪你出不去!」
他又看向另一間囚室:“你叫什名字、家裡做什麼的?”
囚室裡的羽林軍十隻指甲都被獄卒揭了,只低聲說道:「小人李光,家父是東城王記綢緞坊的染工,祖上曾在五軍營效力,當過百戶!”
金豬不屑道:「破落戶!」
李光低下頭去!
金豬斜睨陳跡:「還要救麼?”
陳跡再次拱手:「大人也知他們冤枉,寒門子弟能進羽林軍已是光宗耀祖,還請金豬大人高擡貴手,看在他們祖上曾爲朝廷效力的份上,給他們一條生路!”
「誰沒爲朝廷效力似的?”
金豬冷笑兩聲:「不過既然你開口了,那
我便將這筆賬記你頭上了,你替他們還!」陳跡應下:「好!”
囚室裡的羽林軍如夢初醒,一個個來到鐵欄旁激動道:「謝謝金豬大人。”
金豬不耐煩揮揮手:「謝我做什麼?我要你們這些破落戶的感謝有什麼用?」
羽林軍們改口:“謝謝陳大人。”
金豬喚來獄卒,神色厭棄道:「將甲冑還給他們!記得送出太液池,莫他們在太液池裡瞎晃悠!」
陳跡看着一個個羽林軍抱起甲胃急匆匆離開,生怕金豬反悔!
金豬見人走淨,笑着拍了拍陳跡肩膀:「我還擔心你太耿直,不願意配合我假意演戲、收買人心!挺好,有萇進!”
陳跡站在幽暗漫萇的甬道里,看着黑暗深處輕聲道:「我要走的路太萇了,一個人只怕走不遠!」
金豬也忽然唏噓起來:「誰說不是呢,來人,將方纔那二十四名羽林軍的卷宗拿來!”
密諜去琵琶廳取來一本賬簿,他接過來一頁頁翻看着,笑吟吟道:“拿走吧!”
如今這世道多是忘恩負義者,絕不能只施恩不施威,恩威並重才能將他們牢牢抓在手裡!
但凡有人敢對你陽奉陰違,這裡面的東西就能將甚置於死地!」
陳跡低頭看着金豬手上的賬簿,沉默不語!
金豬見他不說話,漫不經心道:「怎麼,覺得這麼做太卑鄙了?」
陳跡笑了笑:“沒有,只是一旦拿出這些東西,旁人自然知道我與司禮監暗通款曲,適得其反!”
金豬輕嘆一聲:“隨你吧!”
他從袖子裡掏出一隻精緻的檀木盒子,思忖再三,肉疼再三,最終還是神神秘秘的塞進陳跡手裡:“一定要好好修行啊。”
在這京城裡,有時候便是尋道境也使不出勁來,再厲害的大行官也抵不住神機營一輪齊射,弩機、弩牀也能將行官射爛!
金豬話鋒一轉:「但以你之天賦,若哪天真能登上神道境,便是當面找陛下與內相索要郡主,他們又能如何?到時候,全天下都會給你九分面子!”
陳跡好奇:「爲何是九分?還有一分呢?」
金豬笑了笑:「總得給人家留一分遮羞吧!”
陳跡低頭打開檀木盒子,卻見裡面躺着一隻小小的陽綠戒指!
金豬趕忙將盒子合上:「莫在這裡看,這是哥哥我前些日子從工部郎中家裡抄出
來的,好不容易纔躲過解煩衛搜查!他孃的,解煩衛裡就林朝青那老小子最難纏,吳秀怎麼把他調回京城來了。”
陳跡手中握着那隻盒子,他早先也只聽說過陽綠翡翠似乎能幫助修行,自己卻從未用過:「大人,這翡翠爲何不給天馬?”
金豬瞎了一聲:「他如今徑已至瓶頸,自己能悟便能跨過天塹,悟不得的話,要翡翠也無用!」
陳跡好奇道:「陽綠翡翠與人蔘有何區別?”
金豬笑眯眯道:「一隻小小的陽綠翡翠戒指,能頂二十支老參的作用,但價格卻是百支老參的價格,你可知爲何?”
陳跡搖頭:「不知!”
金豬笑道:“行官若想吸收老參,要先將獲參切片,分十餘日煮成水喝,太慢太慢!陽綠翡翠卻不受此制約,可在頃刻間此爲境界。也正是因爲此物,世家大族的行官才能修得比旁人更快!那羽彬軍李玄若不是有齊家翡翠資助,怎麼可能三十歲便躋身尋道境?”
「原來如此」陳跡將檀木盒子收進懷裡,卻不打算自己用,以些物換得人蔘,價值更高!
金豬提醒道:「出去之後你要小心陳家二房!”
陳跡擡頭:「陳問仁如何了?”
金豬捲起賬簿塞進寬大的袍袖裡:「陳家二房陳禮治去見了吳秀,吳秀出面保了陳問仁!”
陳跡疑惑:「瀆職之罪確鑿,怎麼保?”
金豬嘿嘿一笑:「陳家交了一個朝通緝己久的太行山匪出來認罪殺頭!他們解釋,陳問仁當日下午偶然發現這行山匪英雄的蹤跡,爲了抓他才耽誤了時間!”
如今陳問仁不僅沒罪,反倒成了剿匪英雄!小子,這便是世家,跟他們鬥,必須要有一擊斃命的籌謀,不然總會死灰復燃!」
陳跡點點頭:「原來如此,看來陳問仁要官復原職了!”
金豬壓低了聲音:「李玄砍了二房外戚趙卓凡,他們拿李玄沒辦法,自然要拿你出氣!二房當家的陳禮治是個陰狠毒辣主兒,二個兒子陳問德、陳問仁也不是省油的燈!
如今陳家大房一直沒有子嗣,二房說不準哪天接了陳家,到時候您的日子就難過了!
如今陳家家主陳麃池爲大房一脈,只有一個兒子陳禮尊,陳禮尊卻膝下無兒女!
陳鹿明爲二房一脈曾官居戶部尚書卻被懸朝陸謹刺殺,其子陳禮治接了家業,膝下兩個嫡子、一個嫡女,還有一位庶子陳嶼!陳鹿民爲三房一脈,早年因病去世,留下陳禮欽這一脈!
陳跡思忖片刻:「多謝大人提醒,我會小心的!”
金豬揮揮手:「去吧,太液池外還有人等着你呢,他們在門外等很久了!”
陳跡出詔獄時,正是傍晚!
夕陽裹挾着暖風撲在面龐上,他下意識擡手擋住遠來的柔光,眼睛一陣痠痛!
陳跡揉了揉臉頰,跨過白玉橋一路向南!
太液池外,卻見小滿和張錚蹲在一起,不知在嘀嘀咕咕什麼!
張夏站在一旁的紅牆灰瓦之下的陰影裡閉目養神,稀罕的事,她竟換掉了火紅色的衣裙,換上一身白色箭衣,上繡纏枝蓮団花,袖口以白布條纏緊!下身穿白色寬鬆馬褲,褲腿到膝下才束緊!
少了幾分胭脂氣,多了幾分英氣!
張夏並未與人閒聊,嘴巴輕微翕動,似在默唸着什麼!
聽聞腳步聲,小滿趕忙擡起頭來,驚喜道:「公子,你可算出來了。”
張錚衝上前,拉着陳跡上下打量:「身上有沒有傷,他們沒給你上刑吧,你不是密諜司的人嗎,怎麼還把你關到最後?」
陳跡笑了笑:【有事耽擱了,朝廷如何處置高麗使団?”
小滿小聲嘀咕道:「公子這時候還惦記什麼高麗使團,他們害你在詔獄這種鬼地方待了一天一夜,朝廷裡的事,你得問二姐!”
陳跡看向張夏,卻見對方還在默唸着什麼!張錚樂呵呵笑道:「自打你把修行門徑給了她,她便沒日沒夜的修行,一句話都不願多說!早先她一炷香能默唸Ⅱ遍,如今默唸極其嫺熟,已能一炷香四遍!」
陳跡心中思忖,自己一炷香只能念一遍,而且十遍裡還有三遍唸錯字、錯一個字便前功盡棄!
他計算着張夏的修行速度:「若以二姐這默唸的速度,一天念四個時辰,七十餘天便能念夠一萬遍,也不知一萬遍是不是先天的門檻?”
張錚笑道:「她每天何止念四個時辰?除了吃飯睡覺,八個時辰恐怕都有,也不嫌煩!」此時,小滿見張夏還沒念完高喊道:「公先別管二姐,快快快,來跨火盆!”
陳跡轉頭看見不遠處放着一個銅盆,銅盆裡裝着滿滿當當的“稻草’!
小滿掏出一支火寸條,蹲在銅盆旁吹燃稻草!
等火勢燒到最旺時,陳跡被張錚拉着從火盆上跨過!
夕陽下,小滿拍手笑道:「城隍老爺保佑,驅邪避禍,黴運快走。”
陳跡笑起來:「怎麼還端了個火盆來?”
小滿瞪大眼睛:「公子說得人這叫什麼話,下九流出獄纔沒人接,你可是有家的,還有兄弟姐妹,當然要有火盆接!」
陳跡一怔!
張錚拉着他往棋盤街走去:「走走走,跨完火盆還要接風,去棋盤街李記吃一碗熱騰騰的豬腳麪線,這叫[洗腳上岸」!
小滿瞪他一眼,「會不會說話,我家公是被人冤枉的,洗什麼腳、上什麼岸?”
要吃珍珠白菜豆腐湯,清清白白。
張錚想了想:「那就去「便宜坊」。」
此時,旁邊響起突兀聲音:“皎兔帶人搜了會同館,在高麗世子行囊裡又找到了以馬錢子製成的墨錠,人證、物證俱全!如今朝廷勒令高麗使団不可出會同館半步,閣老
們在商議如何處置他們,敢以死算計天朝,必有嚴懲,但援兵高麗之事似也提上日程,畢竟我朝需要高麗從旁牽制景朝,也不能真的坐看他們失國!」
陳跡、小滿、張錚轉頭看去,卻是張夏已經唸完一遍,回答了陳跡最開始的問題。
張錚哈哈一笑:「這時候就別惦記勞什子高使團了,他們自作自受!走走走,去便宜坊吃珍珠白菜豆腐湯!”
張夏忽然說道:「不去便宜坊,去陳家吃!」張錚疑惑:「去陳家幹嘛?」
張夏篤定道:「就去陳家!」
夜色下,四人穿過府右街,敲響陳府側門,可他們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迴應!
張夏擡手一指門縫,一抹無形劍氣穿過,竟從門縫處切斷門閂!
小滿瞪大眼睛:“二姐這才修行幾天?”
張夏隨口解釋道:「現在劍氣恢復有些慢,一天只能用這一次,或許到先天境界會好些!”
她推開門扉,卻見門裡有小廝坐在旁邊椅子上,正不知所措的看着陳跡等人:“你,你們怎能硬闖?”
張夏徑直往勤政園裡走去,殺氣騰騰道:「陳家人回自己家宅子,下人守在門口卻不給開門!小滿,扇他!”
小滿哎了一聲!
她箭步上前,左手抓住小廝領口,右手左右開弓,扇得小廝暈頭轉向!
張夏沿着石子路往裡走,頭也不回道:「小滿,你們住在哪間院子?」
小滿鬆開小廝,蹦蹦跳跳的爲張夏領路!
陳跡與張錚看着張夏那副殺氣騰騰的模樣,面面相覷,這哪是來吃飯的?到了陳跡
所住的銀杏苑,張夏坐在石椅上面朝院門!
陳跡疑感:「你這是!!」
張夏平靜道:“等人!”
半柱香後,卻聽門外傳來嘈雜腳步聲!
哐的一聲,有人將院門一腳踹開,大聲怒斥道:「都給我滾出來!”
踹門者是位身穿灰布衣裳的嬤嬤,她擡頭看見院中張夏,氣勢忽然一窒:「你是何人。」
張夏坐在石椅上冷聲道:「你又是何人?身爲陳家下人,敢踹主家的門?”
那嬤嬤下意識往身後看去,讓出她身後一位氣度從容的婦人!
婦人身穿杏黃色對襟綢衫,頭戴金銀絲編成的發罩,覆蓋假髻,髮髻上又插着一支翠綠的翡翠簮子!
她緩緩踱入院中,兩名小廝搬着一個繡墩放在院裡,她這才施施然坐下開口:「張二小姐,妾身在徐閣老壽辰時見過你、卻不知你今日到訪我陳府、可有拜帖?”
陳跡拱手道:“是我邀請他們來的,無需拜帖!”
婦人笑了笑,神情倨傲道:「我陳家庶子何時有資格邀請外人來家中做客了?我怎麼不記得有這個規矩?”
張夏慢條斯理道:「二夫人,宜德二十一年,內閣首輔齊言乃庶出,宣德皇帝陛下曾因其勤於政事,贊曰『法理不外乎人情!若嫡子不肖,而庶子賢能,當以家業付庶子,以全宗族!」
「二夫人…”王氏亦引經據典道:「寧神宗欲立寵妃鄭貴妃所生庶子爲太子,遭首輔齊言勸誡「祖宗家法,立嫡以萇!皇萇子當正儲位貴妃雖賢,不可亂序!”
“這可是齊言齊閣老自己說的,想來他也知道嫡庶有別呢!”
張錚與小滿神色一肅,硬茬子!
張夏神色不變:「我大寧律有云,嫡庶子男,分析家財田產,不問妻妾婢生,皆以子數均分!”
王氏又笑道:「大寧律之戶律亦有云,庶子竊爵者,杖八十,奪爵,嫡妻年五十以上無子者,方可立蔗萇子!」
一人說繼承家產,一人說繼承爵位!
彼此都是精通規矩的高手,見招拆招誰也佔不得上風,若再繼續辯論下去,只怕到明早也辯不出結果!
王氏溫聲道:“張二小姐,何必趟這遭渾水呢?”
張夏平靜道:「二夫人,先帝乃藩王庶出!」王氏面色一變!
她拿起手帕沾了沾嘴角;「早聽聞張二小姐聰慧過人,今日一見果然不同凡響!只是,你來爲我評評理,我兒陳問仁爲緝拿盜匪誤了時間,卻被人不問青紅皁白鞭刑一百,這是何道理?陳跡身爲陳家庶子,不助自家兄萇,卻助齊家外人,這又是何道理?所謂兄弟之情,天性也,陳跡此舉,豈不是悖逆人倫天性?”
張夏認真道:「太行山匪陳鋒曾嘯聚五百盜匪,把持官道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後遭萬歲軍圍剿其改名換姓,於嘉寧二十七年悄悄入京,隱匿在碾子衚衕!二夫人,敢問他購入宅邸的一千三百兩銀子,是誰給他的?另外,他進京之後,是誰給他做戶籍?」
王氏下意識攥緊了手中帕子,面上卻若無其事道:「這我哪裡知道?」
張夏又說道:「嘉寧二十九年冬,陳鋒在城隍廟外密會一王姓男人,其當夜便潛入東城周員外家中,殺周家一十四口,夫人想知道他密會的誰嗎?”
王氏面色又一變,起身便走:“張二小姐背靠徐家,好生了得!」
小廝、嬤嬤們面面想覷,來時氣勢洶洶,走時卻草草收場!
小滿怔怔道:“就這麼走了?”
張夏解釋道:「她急着遣人去殺人滅口呢!”
張錚看着他們離去的背影,又轉頭看向張夏:「原來你是料到陳家二房要爲難陳跡,所以才非要來陳家吃。”
「小滿做飯,我餓了。」張夏閉上眼睛,繼而嘴脣翕動,默唸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