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司府,白虎節堂前燃燒着火盆,映得堂前亮如白晝。
白虎節堂內,數張桌子拼湊在一起,鋪開一張丈許長的輿圖,固原、屈吳山、子午嶺、隴山,一一繪製其上。
此時,李玄指着輿圖,低聲對太子說道:“殿下,今日我上城頭看了一眼,只能遙遙看見景朝天策軍密密麻麻的營帳與炊煙,還未等我看仔細,周遊便遣人將我驅離……”
太子看着輿圖感慨:“大好河山,我等卻被困在這固原城內,像被人捂住了眼睛,什麼都看不真切,什麼也做不成。”
李玄慚愧道:“是卑職無能。”
太子笑了笑:“李大人不必自責,羽林軍乃是御前禁軍,平日裡操訓得都是皇家儀仗,來這固原邊陲自然束手束腳。”
說到此處,太子思索道:“倒是那位陳跡賢弟,或許又有了新收穫,不知他今晚還會不會找上門來。”
李玄面色一變,當即抱拳道:“殿下,若論探聽情報、隨機應變的能力,陳跡確實遠高於卑職,卑職甘拜下風。”
太子朗聲大笑:“李大人,有沒有人說你最大的優點便是坦誠?這年頭,願意承認自己不如別人的人,可不多了。”
李玄認真道:“卑職幾斤幾兩,自己心裡清楚。只是這陳跡市井之氣太重,又利慾薰心,竟敢拿殿下的消息去售賣。殿下若重用他,保不齊他以後還會賣什麼……此人對殿下雖言語恭敬,實則心中缺少敬畏。”
若陳跡在此處,定會心中一凜。
這位羽林軍指揮使一語道破他與尋常人的最大不同:尋常人視君如父,可陳跡穿越而來,骨子裡天然帶着對封建王朝的批判,缺乏敬畏。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太子目光凝視着輿圖上孤零零的固原城池,語氣平靜:“齊家、羊家、胡家、徐家、陳家,又有幾人真的敬畏天家威嚴呢。”
李玄面色一正,單膝跪地抱拳道:“卑職委身於齊家寄人籬下,日日夜夜遭人白眼,如今有了追隨殿下的機會,自當爲殿下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說話間,白虎節堂外傳來腳步聲,太子趕忙將李玄扶起,低聲說道:“李大人心意,孤曉得了,快快請起。”
李玄起身,轉頭看向大步走來的齊斟酌,不動聲色問道:“今日該你輪值,進來做什麼?”
齊斟酌抱拳道:“啓稟太子殿下、李指揮使,卑職接到線人密報,龜茲街有一家名爲紅袖招的青樓,乃是景朝諜子的據點。”
太子有些意外,他笑着看向李玄:“齊副使竟在固原坊間安插了線人?看來,我羽林軍就算沒了陳跡賢弟,也能憑本事找到景朝諜子嘛。”
李玄心中茫然,他自然知道齊斟酌沒有安插過線人……這突然冒出來的線人,從何而來?
他偷偷瞪了齊斟酌一眼,示意他不要胡亂說話,齊斟酌卻給他回了一個安心的眼神。
太子好奇問道:“齊副使,你是何時安插的線人,先前倒是沒聽你提起過。”
齊斟酌趕忙解釋:“卑職來固原這段日子也沒閒着,一直在默默探訪市井、安插線人。先前未有收穫,所以不敢向殿下稟告,如今找到景朝諜子所在,便立刻來稟報了。”
太子展顏笑道:“如今邊軍不讓我等插手防務,若是能抓些景朝諜子,也算是爲胡將軍、周將軍分憂了……齊副使,若真能抓住景朝諜子,你居首功!”
齊斟酌面色一喜。
李玄拱手道:“殿下,我這就點齊人馬,前往龜茲街將景朝諜子捉拿回來。”
太子搖搖頭:“我隨你們一同前去。”
李玄爲難道:“殿下,天色不早了,您也該早些歇息纔是。”
太子拍了拍他肩膀:“走吧。”
李玄爲太子披上潔白的狐掖裘,太子思索片刻,卻摘下狐掖裘扔在輿圖之上:“我們便效仿陳跡混入市井吧,所有羽林軍卸甲,換上常服分頭前往,莫要招搖過市。”
“是。”
子時,上百騎御林軍從都司府魚貫而出,分爲三隊,向龜茲街疾馳而去。沒有披甲,沒有明火執仗。
到得龜茲街外,李玄無聲打着手勢,一隊從前街逼近、一隊從後巷包抄、一隊翻上房頂,踩着灰瓦屋檐快速靠近。
李玄牢牢護衛在太子身邊寸步不離,等待部下將紅袖招內景朝賊子一網打盡。
寒風裡,太子白衣箭袖、束髮銀冠,英姿勃發。
他手握繮繩,輕聲道:“李大人,附近可曾發現邊軍動向?”
李玄低聲迴應道:“回殿下,卑職來時專門留意過,沒有。”
太子點點頭:“這次要留活口,看能不能審出背後的大魚來。”
正當此時,遠處奔來一名羽林軍,單膝跪在太子馬前抱拳道:“殿下,紅袖招裡空無一人!”
齊斟酌驚聲道:“什麼?!”
太子撥馬便走,他來到紅袖招門前下馬,走進屋中。
只見紅袖招的蠟燭還燃着,燭臺上已經滴下厚厚的燭淚,可屋裡桌椅板凳擺放整齊,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太子、李玄一同回頭看向身後跟來的齊斟酌,李玄怒聲問道:“怎麼回事?”
齊斟酌囁喏半天,沒有說出話來。
李玄揚起手中鞭子要抽過去,手卻忽然僵在半空,這位小舅子乃是妻子的心頭寶,實在打不得。
片刻後,他沒好氣道:“問你話呢,說話啊!”
齊斟酌還是不肯說話。
太子按下李玄舉起的手,寬慰道:“齊副使,興許是半途出了什麼岔子,不如將你那線人喚來問一問,他說不定知道什麼。”
齊斟酌低頭沉默不語。
李玄氣極,怒吼道:“你倒是說話啊,你的線人呢!軍中無戲言,你敢謊報軍情,小心軍法處置!”
齊斟酌豁然擡頭說道:“陳跡!”
太子微微一怔:“陳跡?”
齊斟酌急促道:“定是陳跡通風報信,所以景朝諜子纔會提前得了消息,人去樓空!”
李玄疑惑道:“怎麼又與陳跡扯上了?這裡有陳跡什麼事?”
齊斟酌只得硬着頭皮交代:“今晚亥時,陳跡曾來過一趟都司府,可陳大人先前下令,不讓他再進都司府來着,我便做主將他攔下。”
李玄挑挑眉毛:“然後呢?”
齊斟酌解釋道:“然後他丟下一句‘龜茲街紅袖招是景朝諜子據點’就走了。想來,定是我將他攔下,導致他心懷怨恨,所以偷偷給景朝諜子通風報信。”
李玄恨鐵不成鋼:“既然是陳跡來送的消息,你爲何欺瞞殿下?”
齊斟酌縮了縮脖子:“我就是不想看到那小子太張狂,一天天跟獨狼似的,好像就他有能耐一樣。”
太子沒再糾纏此事,而是看向李玄:“李大人怎麼看,真是陳跡提前放走了景朝諜子?”
李玄沒回答,他狼行虎步逡巡在紅袖招內,時不時低頭查看細微之處。
許久後,李玄突然蹲在地上說道:“景朝諜子不是跑了,是被人殺了。”
“殺了?”羽林軍目光齊齊轉去。
卻見李玄指着一處木地板縫隙:“行兇者雖打掃了此處,可地縫裡的血跡還未乾涸。殿下再看此處,桌子上也有刀劈痕跡,是新的刀印。”
經此提醒,羽林軍們四處觀察:“這裡的紗幔也被劈開一條裂痕!”
“房樑上也有!”
“這裡還有一根斷掉的手指。”
這偌大紅袖招,表面看似無恙,實則是個血腥氣瀰漫的屠宰場,刀刀致命,刀刀兇狠至極。
李玄皺起眉頭:“廝殺範圍遍佈整個紅袖招,只怕死了不少人。”
齊斟酌小心翼翼問道:“都是陳跡乾的?”
李玄搖搖頭:“恐怕不是,除非他在這固原城裡還有許多幫手……難道是邊軍又先一步殺人滅口?”
太子負手環顧四周,而後笑了笑:“走吧。”
齊斟酌慌張道:“殿下去哪?”
太子斜睨他一眼:“去問問你那線人陳跡,或許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齊斟酌面露尷尬:“殿下……”
太子擡手止住:“李大人、齊副使,這位陳跡賢弟確有過人之處,我等想要在固原城中有所作爲,恐怕還得二位摒棄前嫌,通力合作纔是。”
齊斟酌趕忙答應下來:“是。”
太子問道:“你們先前說他就住在龍門客棧之中?”
“是,就在隔壁。”
太子哈哈一笑:“走,我也去見識見識這固原城裡盛名已久的龍門客棧。”
李玄狠狠剜了齊斟酌一眼,快步跟上。
衆人出門去,右拐數十步便到客棧門前,太子低聲交代道:“李大人點兩名行官隨我進去,其餘人守在附近,莫要興師動衆嚇壞了店家。”
李玄點頭:“是。”
齊斟酌殷勤的爲太子掀開棉布簾,太子低頭跨過門檻。
客棧內,掌櫃正站在櫃檯後面提筆盤賬,小五、小六剛換了一身乾淨衣服,縮着脖子、搓着雙手從後院進屋,渾身都是寒氣。
此時,太子溫聲問道:“勞煩店家,陳家三公子陳跡是不是住在此處。”
小五與小六相視一眼,突然怒不可遏從腰後拔出菜刀:“甲字號的房頂還沒補呢,又來?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