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客棧裡,客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商量着要不要買消息;夥計們端着托盤,來往於一張張八仙桌之間,像是花叢中的小蜜蜂。
陳跡一連賣出七條消息,淨賺三千五百兩銀子,已然遠超預期。他原本計劃一條消息賣二百兩,能賺一千多兩銀子就很不錯。
哪知憑空冒出來的‘三爺’突然擡價,硬生生讓他賺得盆滿鉢滿。
買了消息的客人,緊鎖着眉頭,領着各自的人馬匆匆出門。
先前被老鴇點過名字的張姓漢子在門外站定,越想越不對勁:“這消息雖然重要,可五百兩銀子也太貴了吧?上次賣這麼貴的消息是什麼來着?”
他身旁隨從回答道:“爺,上次是八年前,龍門客棧掌櫃代他們背後的東家賣消息,開價六百兩。”
張姓漢子問道:“賣的消息是什麼來着?”
隨從小聲道:“那會兒咱們生意做得還小,沒捨得買……”
張姓漢子疑惑道:“我怎麼覺得三爺像個託呢。我問你們,你們何時見過三爺這般一驚一乍過?平日裡刀橫在面前都不吭一聲的,今天聽到個消息就騰的站起身,急匆匆走了?太誇張了些。”
隨從猶疑很久:“爺,誰能請三爺當託啊?您出面請他當託,請得動不?”
張姓漢子思索片刻:“他可能會用大耳刮子扇我。”
隨從攤手道:“這不就結了。”
張姓漢子搓了搓臉:“走,趁景朝圍城之前做些準備。”
說罷,幾人緊了緊領子,頂着風,低頭匆匆離去。
客棧內,陳跡桌旁的人終於散去,張夏抽得空隙提醒道:“羽林軍的人走了。”
張錚挑挑眉毛:“羽林軍的人也來了?”
張夏點點頭:“嗯,他們戴着斗笠藏在角落,還偷偷派了個面生的過來買消息,但李玄和齊斟酌的身形很好認,不用看臉我都能認出來。”
張錚憂慮的看向陳跡:“萬一他們把咱們賣消息的事告訴太子怎麼辦?上位者最忌諱身邊有人泄密,你將與他有關的消息賣錢,他必然心存芥蒂……你不是想要接近他嗎?”
陳跡沉默不語。
他身後的小滿忽然說道:“公子,滅口吧?他們剛走沒多遠,來得及。”
張錚、張夏緩緩轉頭,直勾勾盯着小滿,半天沒說出話來。
陳跡笑着安撫道:“不礙事的。太子如今處境尷尬:景朝大軍來襲,再追查殺良冒功案已是不合時宜。若是邊軍守下固原,他便更不能追查功臣,想查也得隔些時日,不然人心全失。”
張夏接茬道:“但他不能空着手回京城,不能查殺良冒功案,便得立下其他大功,不然沒法跟陛下交代。”
陳跡點點頭:“若我能幫他立功,賣點消息算什麼。”
說話間,紅袖招的老鴇帶着一股香風重新坐了回來,她笑意盈盈的問道:“少年郎,能借碗酒喝嗎?”
未等陳跡說話,小滿已將酒罈子緊緊抱在懷裡:“我們花三百文一罈買的呢,不給你喝。”
老鴇翻了個白眼:“老母雞護蛋都沒你這麼護的,我就與你家公子問幾句話都不行嗎?”
小滿瞪着她:“問話就好好問,拋什麼媚眼?你給我坐端正些!”
老鴇不再搭理她,轉而看向陳跡問道:“少年郎,奴家這五百兩也不能花得不明不白,得先問清楚,你這消息千真萬確嗎?”
陳跡點點頭:“千真萬確。”
老鴇想要湊近再問,卻擡頭看了一眼陳跡身後的小滿,止住的身形:“據我所知,昨夜莎車街只有邊軍和太子的人馬,整條街道被封鎖着,你如何得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你當時在莎車街裡?”
陳跡不動聲色迴應道:“按客棧規矩,開壇的消息須得本人親歷才行,您不用擔心。”
老鴇又問:“太子又是如何得知莎車街有景朝諜探的?我聽聞昨天有人帶頭找傾腳頭買了個消息,恰好與昨天莎車街之事有關,那個人不會就是公子你吧?你是太子的人?”
張夏忽然開口,厲聲問道:“你問這些做什麼?你在找昨日給太子通風報信的人,爲景朝諜探報仇?”
老鴇面色一變:“奴家只是隨口問問嘛,畢竟得保證消息可靠纔是,奴家可跟景朝沒有干係。”
陳跡審視着面前的老鴇:“尋常人可不會問這些事情。”
老鴇與他對視許久,莞爾一笑起身往外走去:“是奴家多嘴了。”
她走至門前掀開棉布簾,正當此時,門外忽然出來宏亮鐘聲。鐘聲急促,一聲礙着一聲從固原城中發出,足足響了十二下!
龍門客棧內,衆人面色皆變:“不好,邊軍的長鳴鐘,景朝來了!”
鐘聲盪開時,蒼穹之上忽然壓來黑雲,天色暗下,日月無光。
彷彿景朝天策軍從天上殺來了一般,令人窒息。
景朝,真的來了!
老鴇還定在掀開門簾的姿勢,彷彿被鐘聲定在了原地似的,下一刻,她加快腳步離去。客棧裡的客人也紛紛起身,十萬火急的衝出客棧。
“快走,囤糧!”
“趕緊變賣手裡貨物!”
轉眼間,熱熱鬧鬧的客棧變得冷冷清清,只餘下桌子上的碗碟、地上的瓜子皮,一片狼藉。
店裡,只餘下掌櫃、小五、陳跡、張錚、張夏、小滿六人,彷彿方纔的喧鬧都是假象。
小五拿着掃帚與簸箕,打掃着屋內,他對陳跡問道:“客官,我們今日怕是要早些打烊了,你要吃點主食不,吃的話我喊後廚給您下碗臊子面。”
陳跡卻忽然問道:“跟你打聽個事,三爺在固原很有名嗎?”
小五微微一怔,下意識回頭去看掌櫃。掌櫃站在櫃檯後,眼皮都未擡一下,提着毛筆記錄今天的賬目。
小五看向陳跡,靦腆笑道:“客官,咱龍門客棧這地方,消息可不白給。”
張夏拿出一枚十兩的銀錠,推到桌子邊緣:“講講。”
小五搖搖頭:“與三爺有關的消息,得五十兩。”
張夏思索片刻,又取了四枚銀錠放在桌子上。
小五眉開眼笑的將銀錠揣進懷裡:“客官敞亮,難怪能做大生意,發大財!”
張錚嗑着瓜子說道:“別墨跡了,趕緊說吧。”
小五拄着掃帚,回憶道:“三爺原本是邊軍裡的大人物,在文韜將軍身邊當參軍……各位,參軍知道是什麼官職不?”
張夏平靜道:“邊軍之中,總兵老大,副總兵老二,參軍老三,三爺是曾經邊軍裡的三號人物?我記得上一任邊軍參軍叫胡鈞元,乃是現任總兵胡鈞羨的堂弟,是他嗎?”
小五張大了嘴巴:“姑娘什麼來頭,您不是我固原的吧,連這都知道?”
“我這妹子厲害着呢,”張錚樂呵呵笑道:“你接着說。”
小五繼續說道:“早些年他還在邊軍的時候,固原的規矩都由他來定,什麼事能幹、什麼事不能幹,他說了算。固原城裡的小年輕,都夢想着有朝一日成他那樣的人物。一開始大家管他叫胡三哥,後來慢慢變成了胡三爺,不過他八年前突然離開固原邊軍,不知道去了哪。有人說他跟了一位大人物,也有人說他在謀劃着爲文韜將軍報仇。他走了之後啊,固原漸漸就變得有些沒規矩了。”
張夏忽然問道:“他和你們掌櫃什麼關係?”
小五裝傻:“沒啥關係呀。”
張夏將桌上的銀錠攬回面前:“你嘴裡沒實話,這消息我們不找你買了。”
小五看着銀子急眼了:“三爺和我們掌櫃以前是……”
“咳!”
小五回頭,卻見掌櫃在櫃檯後冷冷的看着他:“嫌命長了?滾一邊去!”
小五縮了縮脖子,趕忙拎着掃帚一瘸一拐跑了。
陳跡哈哈一笑,對掌櫃抱拳道:“無意探聽掌櫃私事,多有冒犯,見諒。”
掌櫃皮笑肉不笑:“無妨無妨。”
陳跡起身上樓,卻不免心中泛起嘀咕,從這胡三爺的履歷來看,怎麼看都不該和自己有什麼瓜葛纔對。
奇了怪了。
……
……
待陳跡等人上樓後,掌櫃正低頭盤賬,卻見有人掀開棉布簾進來。
他擡頭看去,竟是紅袖招的老鴇去而復返。
掌櫃隨口問道:“幹嘛來了?我勸你不要在我客棧惹事,不然固原容不得你。”
老鴇以綢巾捂嘴嬌笑道:“二爺別這麼說嘛,我能惹什麼事?我與那少年郎約好了今晚到他房中一敘呢,只是他沒說住哪個房間,不知道掌櫃可否告知一下?”
掌櫃面色玩味:“天字甲號房。”
老鴇思索片刻,轉身往樓上走去。
“紅姐兒,”可掌櫃在櫃檯後面叫住她:“你可想明白了,在我龍門客棧裡犯了事,得拿命償。”
老鴇沉默片刻,而後笑了笑:“我曉得的。”
待老鴇上了樓,小五湊過來問道:“掌櫃,您先前說過紅袖招裡都是景朝諜子,就這麼放她上去了?她恐怕是要去殺人的。”
掌櫃冷笑:“她殺人,我拿錢,不合理嗎?”
小五勸道:“可她在客棧裡殺人,怕是要墮了咱們客棧的名聲。”
掌櫃平靜道:“事後將她剝皮抽筋,掛到牌坊上去。小五,我們開的本就是黑店,別裝什麼菩薩心腸。”
“哦……”小五悻悻的繼續掃地去了。
此時,門簾再次被人掀開。
來人摘掉斗笠與蓑衣,拍打着身上的灰塵:“掌櫃,我回來了。”
掌櫃皺起眉頭,看着眼前的小六:“我讓你去打聽個身份,你打聽了一天一夜?別是跟哪個女人鬼混去了吧!”
小六叫苦不迭:“哪能呢,掌櫃您有所不知,邊軍此時都在籌備戰事,想尋個人都難。我在城門樓下等了足足一天,才見到我那發小。”
“信你纔有鬼了,”掌櫃冷笑一聲:“昨晚有人說在慶春坊見過你。”
小六怒道:“誰他孃的嘴這麼碎!”
掌櫃也怒道:“快說,讓你打聽那小子的身份,你到底打聽清楚沒?”
小六趕忙湊到近前賠笑道:“問清楚了問清楚了,那少年郎是隨着新任詹士府少詹士陳禮欽來得固原,他是陳禮欽的第三子,名爲陳跡。”
掌櫃愣在當場:“你再說一遍?!”
小六納悶道:“陳家陳禮欽的第三子,名爲陳跡……我說錯什麼了嗎?”
掌櫃看着窗外喃喃道:“難怪老三回來了……”
小六將斗笠與蓑衣掛在牆上,笑着問道:“掌櫃,我方纔遠遠看見紅袖招那位老鴇進門了,她人呢?”
掌櫃回過神來,驚呼一聲:“不好!”
說罷,他如大梟一般躍出櫃檯,飛身朝樓梯上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