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時的小瀛洲很美,落下的太陽剛好懸在宜兩亭的檐角下,像是掛着一顆耀眼的紅燈籠。
陳跡走在小瀛洲的石子路上,陳嶼跟在他身後喋喋不休:“我陳家鹽號是個難纏的生意,和糧號一樣難纏。”
陳跡不動聲色問道:“你很瞭解鹽號與糧號?”
陳嶼嗯了一聲:“就好比朝廷裡盤根錯節,大家雖然都是寧朝人,可陳家有陳家的想法,齊家又有齊家的想法。鹽號設大掌櫃一人,此人名爲陳閱,乃哦陳家旁支!他下面還有七個二掌櫃,有管賬的、有管人的、有管鹽引的、有管漕運官鹽的、有管竈戶的、有管鋪面的!還有管私鹽的,每個都不對付!你得小心些,莫要被這些老狐狸着鼻子走,若捲入莫名其妙的是非中,恐怕連族譜都保不住!”
陳跡疑惑道:“你我如今是對於,提醒我這些做什麼?”
陳嶼又隨手摺下一根柳枝拿在手裡把玩:“你雖然無法贏我,但若能將鹽號牢牢攥在手中,也不算白忙一場!那是幾十萬兩銀子的生意,除開每年要交到族中的利,你自己還能截留下幾千兩銀子,足以保你榮華富貴!”
陳跡感慨:“你人還怪好呢!”
陳嶼哈哈一笑:“你光是理順這些盤根錯節的關係,便需要三年光陰,等三年之後我已經將糧號牢牢握在手中,高下立判!所以,我其實不必將你當成對手!”
陳跡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他與陳嶼告別:“那便各憑本事吧,告辭!”
剛轉身陳嶼卻又粘了上來:“急着走什麼,我還打算去你銀杏苑吃飯呢!”
陳跡一怔,此人怎的如此沒有邊界感,別人都告辭了,竟還不肯罷休!
陳嶼跟着陳跡一路進了銀杏苑,笑眯眯的對小滿打招呼:“小滿都萇這麼大了啊。”
小滿一見陳嶼,眼睛便亮了起來:“呀,你怎麼來了?”
陳嶼隨手丟給小滿一枚銀錠:“此次回京匆忙,沒帶什麼見面禮,自己去買些煙脂水粉吧!”
小滿歡天喜地的將銀錠收入袖中:“陳嶼公子人俊心善。”
陳嶼哈哈一笑:“我都曬脫皮了,還俊什麼俊!”
小滿笑得露出小虎牙:“曬脫皮了也俊!”
陳嶼喜上眉梢,竟又摸出一枚十兩的銀錠遞給小滿!
陳跡無語的看向陳嶼,這位怎麼見誰都撒銀子?難怪先前小滿說陳嶼模樣俊秀,放眼京城也少見!
合着,小滿是在用看銀子的目光看陳嶼!
小滿看銀子就是眼睛亮亮的!
陳跡看着小滿手裡的兩枚銀錠,沉默片刻,轉頭對陳嶼說道:“陳嶼公子人俊心善!”
陳嶼:“……”
小滿:“……”
陳嶼對小滿感慨:“三年不見,你家公子倒是多了幾分俏皮!”
他掏出一枚銀錠拋給陳跡,而後大大咧咧的拎起官袍衣襬,往石凳子上一坐,毫不客氣的招手:“小滿,倒杯茶來,渴死了!”
小滿眉開眼笑的應了一聲:“好嘞。”
陳跡總感覺,今日不像是陳嶼來了自己的院子,反倒像是自己到了陳嶼的院子,自己的那些消息,不會是小滿偷偷賣給陳嶼的吧?
他想開口喊住小滿,告訴她不用聽陳嶼的使喚,卻見小滿偷偷給他比劃了兩個手勢,一個八,一個二!
二八分!
趁着小滿燒水沏茶陳嶼指了指身旁的另一個石凳子:“坐啊,別客氣!”
陳跡沒好氣的坐下:“你是還有什麼話沒說完嗎?”
陳嶼神神秘秘的湊近了身子:“你可知道,家主選你我爲何如此慎重?”
陳跡搖搖頭:“猜不到!”
陳嶼低聲道:“因爲他沒打算將家主之位傳給大伯,而是打算隔代傳給你我!”
陳跡一怔:“大伯官居戶部侍郎,又是朝中名滿南北的文人大儒,爲何不傳給他?”
陳嶼似乎知道什麼卻又諱莫如深:“且不提此事!我再給你介紹介紹,鹽務,免得你兩眼一抹黑,像個無頭蒼蠅似的亂闖!”
此時,小滿端着托盤走出來,坐在一旁爲二人斟茶!
陳嶼拈起一隻茶盞湊在嘴邊吹了吹:“你可知我寧朝鹽稅的積弊有哪些?”
陳跡翻了個白眼:“你想賣弄就趕緊說,不要故弄玄虛!”
陳嶼放下茶盞,用於指沾了沾水,在石桌邊緣畫了個圓:“這是邊軍!”
他又在石桌靠內些的地方畫了個圓:“這是邊戶鹽商!”
而後,陳嶼在邊軍與邊戶之間畫了條線:“我朝最初頒佈‘開中法’商賈運五石糧食邊塞,可換取一張鹽引!
一張鹽引則可以換取二百斤鹽,不用再額外繳納稅賦!漸漸地,大家用當時五石糧食的價格,定下了鹽引的價格,也就是四錢銀子!
陳跡恍然,原來鹽引的錨定價是從這裡來的!
陳嶼指着‘邊軍’與‘邊戶’之間的那根線:“可糧食運往邊塞,損耗極高!於是有聰明的商賈依仗着背後的權勢,不再向邊軍運糧,而是直接向戶部繳納四錢銀子換取一鹽引,一開始大家都挺開心,朝廷得了銀子,鹽商得了鹽引,誰也不吃虧!”
陳跡凝視着石桌:“既然誰也不吃虧,積弊又從何來?”
陳嶼笑了笑:“後來,我朝內部白銀不斷開採,又有源源不斷的白銀從海外流入,銀子越來越不值‘錢’了,當時一鹽引是四錢銀子,這麼多年過去了,鹽引還是四錢銀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陳跡懂了,當時四錢銀子能買到五石糧食心,可如今四錢銀子只能買到半石糧食!朝廷早該將一鹽引價格提到四兩銀子,可朝廷這些年還在以四錢銀子的定價賣鹽引!
他皺眉問道:“嘲廷不管嗎?”
陳嶼笑了笑:“朝廷也想管,於是帝王家與朝臣之間出現爭端,甚至鬧出許多亂子!後來雙方各退一步,大鹽商一次繳納五十萬兩銀子,用以補償朝廷虧空!如此一來,朝廷得了銀子,鹽商與官貴們得了世襲得利的權力,這就是‘綱冊’四十六家世襲大鹽商的由來!”
陳跡敲了敲桌面:“但時間久了,朝廷還是虧的!”
陳嶼兩手一攤:“要是不虧,還能叫‘積弊’嗎?”
陳跡默默思索,所以朝廷現在面對鹽稅的第一難題,是如何讓鹽引迴歸真正的市場價值,讓鹽引的價格隨着市場而變化!
根子上,還是因爲白銀這一“貨幣”,如今已漸漸脫離朝廷掌控了,連朝廷都未必清楚民間正在流通的白銀有多少!
陳嶼話鋒一轉:“鹽稅積弊第二條,便是私鹽!如今官鹽產量就那多,早已不夠百姓日用,鹽價年年上漲!鹽商們一開始往官鹽裡摻一成私鹽,如今敢往裡面摻六成私鹽,上下勾結沆瀣一氣,私鹽、官鹽又萇得一樣,查都不好查。”
陳跡問道:“私鹽從何而來?“
陳嶼回答道:“我朝官鹽由竈戶組成,朝廷規定每個竈戶每年必須交出三千斤鹽來!早些年,竈戶想煎出三千斤已是勉強,如今有些竈戶一年能煎出五千斤來,多出來的兩千斤、便會變成私鹽流到鹽商手中!這是暴利,南方有大的私鹽販子甚至能拉起上萬人的私鹽匪兵、連官府都奈何不得!”
陳跡皺眉,官鹽、私鹽都是同一個竈戶煎出來的,難怪沒法查!
陳嶼看了陳跡一眼:“你前幾日去齊家文會了對吧,席間有個黃闕,他家麾下便有一支鹽隊!說是鹽隊,其實是鹽匪!”
陳跡愕然打量對方:“你不會是閹黨密諜吧,怎麼連這個都知道?”
陳嶼哈哈一笑:“本公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然怎能二十二歲便當上清吏司六品主事?不然這次又怎能從萇蘆鹽場全身而退?”
陳跡聽不下去了,擡手一揮:“小滿,送客!”
陳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不用攆不用攆,我自己走!陳跡,這次你爭不過我的,還是想想如何將陳家鹽號拿在自己手裡,這纔是實打實的好處!但是也不要急,面對鹽號那些老梟,你得徐徐圖之!”
陳嶼轉身出了門!
小滿一邊收茶,一邊勸說道:“這位陳嶼公子向來喜愛賣弄,臭屁得很,但心眼不壞,他與你說這麼多,想來是怕您着了鹽號那些人的道呢!”
陳跡若有所思,他總覺得這個陳嶼有些古怪,一個庶子怎會養成這般性格?再者,一個庶子爲何能如此神通廣大,連齊家文會有誰參加都知道?不合情,也不合理!
此時小滿小心提醒道:“公子,鹽號那些老梟可未必聽您的,尤其是那個大掌櫃陳閱,我聽說他在陳家內,除了對幾位大老爺比較客氣,其他人誰的話也不聽!”
陳跡嗯了一聲,沒有說話!
翌日清晨,雞還未鳴,陳跡穿好衣裳,輕手輕腳的離開銀杏苑!
他今日沒有挑水,而是踩着青石板路上薄薄的露珠往外城走去!
出了宣武門,陳跡循着宮武門大街左顧右盼,自言自語道:“出了官武們、過三條衚衕便是騾馬市街!”
此時的騾馬市街已然熱鬧起來,往來牛車、騾車絡繹不絕,夯土路上盡是牛糞,空氣裡也飄蕩着草腥氣!
街邊,一個個夥計卸下門板!
包子鋪的籠屜一掀開,白色的蒸汽沖天而起!
不遠處,煮着爆肚的大鍋已經煮沸,力棒們蹲在大鍋旁,一口窩頭一口爆肚!
陳跡一時間有點恍惚,彷彿回到了洛城安西街!
他朝一個個招牌打量過去,終於找到“陳記鹽商總號”的牌匾!
他思索片刻,提起衣襬跨進門檻!
門裡的夥計正在掃地,聽聞腳步聲,頭也不擡道:“客官要買鹽?”
陳跡沒說話,自顧自走到鹽鬥旁抓起一把鹽來!
粗鹽,黃褐色結晶,內含泥沙礦物,這等粗鹽、陳跡不用嘗就知道里面還帶着硫酸鎂的苦味和氯化鎂的澀感!
百姓食用時,得先將粗鹽溶於水中沉澱,取上面的清水做菜!
當然,市面上也有乾淨的淋滷鹽,但那是賣給官貴的,價格要比粗鹽高出三倍不止!
陳跡也想過要不要做細鹽生意,被他否掉了,一是細鹽生意早就有人做了,二是這門生意來錢也不夠快!
店內夥計見陳跡遲遲不說話,詫異擡頭:“客官,你要不買就別亂碰了,你手裡的那把必須買走!”
陳跡將手裡的粗鹽扔回鹽鬥裡,雙手拍了拍掌心裡的鹽末,任由鹽末落在地上!
夥計急了:“我跟你說話呢你沒聽見嗎,你把鹽拍在地上算怎麼回事,賠錢!”
陳跡瞥他一眼:“賠多少?”
夥計拄着竹掃帚想了想:“一百文,不,二百文。”
陳跡嗯了一聲,轉頭又看向其他鹽鬥!
這鹽鋪裡的粗鹽不止一種,黃褐色的是海鹽,偏紫色的則是從解州運來的池鹽,又稱桃花鹽、雜質少!
夥計見他旁若無人的模樣,伸手便來扯他:“你這人怎麼回事,聾了嗎?來人,有人找事。”
說罷,鹽號裡衝出幾名夥計,手裡拎着鐵盡!
夥計冷笑:“哪來的棒槌,連我陳家的生意都敢攪合?”
陳跡這纔看向他們:“我叫陳跡,你們應該聽說過我的名字了!陳家遣我來接手鹽號,喚你們大掌櫃陳閱出來見我!”
夥計們面色一變,待沉默片刻,幾人相視一眼,其中一人上前拱手說道:“沒想到冒犯了主家,我等定會找掌櫃領罰,給您個交代,只是大掌櫃今日不在鹽號裡,出門談生意去了!”
“大掌櫃不在?”陳跡漫不經心道:“二掌櫃們在不在?”
夥計搖搖頭“二掌櫃們也不在!”
“七位二掌櫃都不在?”
“都不在!”
夥計篤定道:“不過大掌櫃和二掌櫃們出門時交代過,您來了若是想要盤賬或是清點鹽引、倉庫,我等絕無二話,事事配合!”
陳跡負着雙手隨口問道:“大掌櫃還交代過什麼?”
夥計回答道:“大掌櫃還說,鹽號生意門道深得很,您以前沒接觸過,定要好好了解了解纔是,先把賬冊看一遍才能明白鹽從哪來,賣到哪去,還有那些快引錢、官漕錢都是交給誰了!等您看完再商議正事也不遲!陳二銅,你領人去將賬目都擡出來!”
陳跡擡手止住:“不必,你告訴大掌櫃,我有要事與他相商,今晚羽林軍散班後我會再來,讓他留在鹽號裡等我!”
說罷,陳跡轉身就走!
確定他走遠,夥計這纔回身對後院喊道:“掌櫃,他走了!”
一位白白胖胖的中年人掀連開門簾走進正堂,眯起眼看向陳跡遠去的背影:“來了個什麼都不懂的愣頭青!”
夥計看向掌櫃:“掌櫃,他說他今晚還來,怎麼辦?”
掌櫃摸了摸下巴,面無表情道:“還說我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