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屋裡,廖忠半坐半靠在炕頭的牆角小憩,謹慎的將後背全部藏在牆根下。
他太累了。
從春狩到現在,身負重傷、不眠不休,一刻都不敢閤眼。
而此時,哪怕是睡覺,他依舊將平兒的手腕死死攥在手裡,而平兒則在吃了他袖子的裡的高粱飴後,不哭不鬧的沉沉睡去。
正屋外,女人眼淚止不住的流,卻不敢發出半點動靜。
她拉着男人的胳膊,露出乞求的目光,嘴型無聲道:救救平兒。
男人緩緩搖頭。
廖忠乃是尋道境行官,即便身負重傷,又怎是他們能應付的?更何況平兒就在廖忠手邊,稍有不慎平兒便沒命了。
忽然間,正屋傳來廖忠疼痛的悶哼聲,似是睡夢中碰到了傷口。
男人若有所思,從廂房裡取了一包藥粉,對女人低聲道:“我去給他治傷,如今大家已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他早些痊癒,纔可能早些離開。”
女人像是想到什麼,她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小瓶子,聲音極低道:“把這個混進去。”
男人搖頭:“他會拿平兒試藥。”
女人堅決道:“那我就割開自己的胳膊試藥,藥效兩個時辰才發作,到時我與他一起死,只要你與平兒能活下來……”
男人嘆息:“不可能的。”
他深深吸了口氣,大步走進正屋,恭敬道:“大人,卑職這裡有密諜司發的傷藥,當中還有龍牙草、白茅根等……”
廖忠從睡夢中緩緩睜眼。
卻見他蜷縮在炕角,汗水將頭髮打溼,極其虛弱。
他沒理會男人手裡的藥,自顧自說着:“李大人,老夫夢見自己回到了十六年前,第一次見太子的那天。嘉寧十六年二月初八,也是春寒料峭。那一年,太子好像才十二歲?”
“老夫乃先帝在建極殿欽點的榜眼,只因父親與人酒後妄論朝政,全家男子處以宮刑發配嶺南,女子發入教坊司。去嶺南路上,廖家人累死的累死、餓死的餓死,走到嶺南時只剩下老夫一人,嘉寧十六年才得以大赦還京。走的時候是翩翩少年,回來時已兩鬢斑白。”
“抵京那一日,女使領我穿過長長的走廊,看見太子披着一身玄狐大氅,像是從畫中來。太子一見老夫,便脫下大氅披在老夫肩上,再命人以荊條抽打其脊背五十下,打得皮開肉綻才停歇。”
“老夫不明所以,太子卻問老夫‘可否爲先帝還罪,若他日登基,可爲廖家沉冤昭雪’。老夫跪伏在太子腳下,淚流滿面。太子又問老夫有何心願?老夫說,請太子將我廖家在教坊司女子盡數殺了,不使我廖家繼續蒙羞。”
廖忠渾渾噩噩、絮絮叨叨的說着,捧着藥包的男人卻心底一寒,寒到了骨子裡。
廖忠嘴脣蒼白,目光卻仍如豺狼的看向男人手裡的藥包:“老夫說這些,是想提醒李大人,你夫妻二人若再有別的心思,老夫也不介意殺一個孩童。你拿出這傷藥,不論裡面有什麼,老夫都是要拿平兒試藥的。”
說話間,他左手一抖,袖子中一柄匕首落入手中,要朝平兒胳膊割去。
“大人慢着,”男人趕忙用菜刀在手臂上割了一條口子,任憑傷口血流如注。
他開誠佈公道:“大人,此藥確無問題,卑職願用自己試藥,大人若不信可觀望一天一夜再用。卑職沒有旁的心思,只求大人重傷痊癒後早日前往大同,給我們一家三口一條活路。”
男人解開藥包,將藥粉倒在傷口上。
而後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
廖忠看着跪在面前的男人,無動於衷:“老夫這輩子沒信過誰,昨日不會信你,今日不會信你,明日更不會信你。老夫敢用孩子拿捏你夫妻二人,便是知道你二人有多在意孩子,所以老夫也從來不敢低估你們救子之決心。”
他陰鷙的盯着男人:“老夫是尋道境的行官,便是沒有藥,這傷也遲早能好,不過是多疼些時日罷了。退下吧,沒老夫召喚不得再進來,不然老夫便剜掉平兒的眼睛。放心,老夫只是借住這裡一陣子,待解煩衛和密諜司散去,老夫自會離開。沒人想到老夫敢在此逗留,只要你二人不聲張,大家便都能留得性命。”
此時,平兒悠悠醒轉,廖忠笑着問道:“平兒,伯伯給你刻一對兒木頭眼睛好不好?”
……
……
永定河畔,陳跡與陸氏並肩而立。
陳跡看着緩緩流淌的河水:“若蘇舟足夠聰明,便會發現咱們其實並未走遠,不然小船不會往下游漂那麼多……她說不定還會追回來。”
陸氏平靜道:“放心,她沒那麼聰明。”
子夜的那場大霧裡,當陸氏承諾幫陳跡抓廖忠的那一刻,小船便已悄悄調轉方向,回到他們來時的礦道。
陳跡看向陸氏:“咱們爲何回來?”
陸氏站在岸邊解釋道:“我原本是想將你騙去大同的。那裡進可攻、退可守,若事不可爲,還可隨時離開寧朝。但如今答應你抓廖忠,就得回昌平來抓他……因爲廖忠一定還在昌平縣裡。”
陳跡有些意外:“爲何?”
陸氏言語間有些許傲氣:“不是誰都有本事此時離開昌平縣的,我賭廖忠走不了。”
陳跡恍然。
陸氏繼續推測道:“廖忠此人陰險毒辣、極擅隱忍,我猜,他會在昌平縣待到風平浪靜了再走,但你等不了那麼久。密諜司和解煩衛已經被引走,我們就在昌平抓他。”
永定河南去,正午時的陽光濃烈。
陳跡回顧昨日發生之事,這位憑姨先是在京倉之中閒庭信步,又在圍捕中從容脫困,每一步都留足了後手。
他決定相信憑姨。
但是……
陳跡回頭看向礦道:“憑姨,咱們怎麼回昌平縣?”
陸氏也回頭看向礦道,陷入遲疑。
陳跡忽然篤定,這位憑姨確實是半路才改的主意,若不然,也不會把礦道里的標記都擦掉……
兩人無聲許久,這還是“憑姨”第一次出了紕漏。
陸氏想了想說道:“這一次,咱們從正門回去。”
陳跡皺眉:“從正門回去?”
陸氏篤定道:“從正門回去。”
日暮。
陳跡與陸氏並肩走在官道上,兩人皆用一塊灰布當圍巾掩住口鼻,遮擋北方春日裡的漫天風沙。
昌平縣城門前。
城裡是排隊等着出城的商賈,城外往城裡走的,只有他們兩個。
城門洞裡立着十餘名密諜,仔細查驗所有過往行人的路引,再以海捕文書影圖比對,確認無誤才放行離去。
陳跡擡頭望去,城門樓上還站着昌平縣的數十名衛所兵,手持弓弩。
陸氏靠近城門時泰然自若,陳跡雖也淡然,但還是繃緊了身子。
陸氏瞥他一眼:“不必緊張,沒人料到你還敢來昌平縣。”
待到近處,密諜瞥了兩人一眼:“路引。”
說話間,已有六名密諜圍攏上來,將兩人圍在當中,有人默默摸向腰後掛着的手弩,有人則按向腰間刀柄。
這與陸氏說得全然不同,不論是進城還是出城,密諜都沒放過一絲可趁之機。
所有密諜腦子裡只有一件事,立功。
雀級升鴿級,鴿級升海東青,海東青升十二生肖,只有當了十二生肖才能獲得尋道境的行官門徑。
陳跡緩緩呼吸,平衡着自己的身體,隨時準備暴起發難。
若真動起手來,先擒住一人,再舉起屍體遮擋頭頂箭矢,往北逃。
就在他側目觀察後退路線時,陸氏竟從袖子裡拿出一塊海東青牙牌舉在密諜面前:“奉白龍大人之命,來此暗中搜查。”
陳跡心中一驚。
海東青牙牌?他也有一塊,與陸氏手中一般無二。
密諜仔細打量牙牌,只見牙牌上刻有十二字“代天巡狩,大事奏裁,小事立斷”。
六名密諜皆是一怔:“昌字拆幾筆?回令。”
陸氏隨口道:“日下無山。”
到此還不算完,陸氏反問:“鼠穴幾重?回令。”
密諜趕忙道:“甕底見十……原來真是海東青大人。大人見諒,白龍大人先前並未吩咐過,所以不知大人駕到,冒犯了。”
陸氏從容道:“無妨。可找到陳跡與廖忠蹤跡?”
城門洞裡,密諜們慚愧低頭:“回稟大人,還沒有。”
陸氏語氣森然:“白龍大人懷疑要犯還在昌平縣城內,若有消息,立刻來拱極坊搗衣巷林宅稟報。若有包庇者,株連三族。”
密諜們抱拳道:“是!”
陸氏領着陳跡大搖大擺往城裡走去,與一個個排隊出城的商賈擦肩而過,商賈們皆目光閃避,不敢與密諜司的‘大人物’對視。
陳跡直到此時還有些恍惚,就這麼進來了?
待走遠,他忍不住好奇道:“您怎會有海東青牙牌?您是司禮監的密諜?”
陸氏重新掏出牙牌:“這個嗎?自己刻一個也不難。”
陳跡心有疑惑:“那您又如何知道密諜司的口令?”
陸氏瞥他一眼,卻沒透露底細:“我自有辦法。”
陳跡又追問道:“若被拆穿了怎麼辦?”
陸氏輕描淡寫道:“跑唄,白龍不在此處,他們攔不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