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蠶壇門前陳跡回頭。
齊家姐妹來到他面前時,帶來一陣香風。
齊昭寧今日換上一身柳綠豎領紗襖、下穿月白闌干裙、頭戴珍珠頭面,臉上也是特地修了妝容,畫着細細的黛眉,嘴脣沾了胭脂紅。
她俏生生的站在陳跡面前,眼睛亮閃閃的:“陳跡,我們方纔在路上聽聞,你鞭打了閹黨的神宮監提督?”
對方開口第一句,便使陳跡心中一沉,他下意識看向身旁的林朝青暗道不好!
寧嘲文官以斥責閹黨爲榮!
嘉寧十七年,都御史文浙壹於午門外怒罵閹黨,後被密諜司尋了個酒後失言的由頭貶斥南方,做了個七品縣令!
可文浙壹並未因貶官受冷遇,他乘船南下途中,寧朝文官皆高接遠送,求留墨寶!
貶斥三年時間,儼然成了南方文人領袖之一!
今日,陳跡在衆目睽睽之下鞭打神宮監提督,比文浙壹有過之無不及!
內廷十二監裡,神宮監雖然只是個冷衙門,但他名義上與司禮監乃是平級!
打了神宮監提督的臉,一定會被人廣爲傳揚,陳跡也不擔心此事傳開……
但你不能當着閹黨的面傳!
林朝青似笑非笑的看着陳跡:“陳大人好大的威風,這偌大京城,旁人最多罵幾句,真敢動手打內廷十二監提督的人可不多!我原本是可以放陳大人進去瞧瞧的,但如今我要給陳大人行了方便,只怕在內廷再無
立足之地!”
陳跡沒有與他廢話,轉身就走!
他徑直回到羽林軍陣列中,從林言初手中接回繮繩,默默思忖着該如何將銀釵送給白鯉!
齊照寧恍若未覺的跟在他身後,依舊笑靨嫣然的說道:“陳跡方纔下車的時候,大家都在議論你呢,還說過幾日踏青時,一定要託人邀你一起,不過我給她們說了,你或許不喜這種熱鬧,真不去了也沒什麼!”
陳跡不想說話,可一旁齊斟酌卻接過話茬:「怎麼會,到時候我們一同前去,正好悶在京城有些日子了,得出去透透氣才行,不知你們打算去何處踏青?”
齊照寧忙回答道:「香山!屆時太子哥哥亦會前去,據說他還要辦一場春狩,殺一殺剛剛從樹洞裡鑽出來的熊羆和郊狼,奪魁
首者有彩頭!」
齊斟酌眼神偷瞄陳跡:「那我等到時候還不是手到擒來!”
陳跡沉默不語!
太子春狩,齊家嫡子怎能不知?不過是兄妹兩人一唱一和罷了!
他思忖片刻道:“再有幾日便是科舉了,羽林軍離京!不妥!”
齊昭寧神色一暗!
可這一次,連李玄都開口幫忖道:“無妨,我留守都督府,你們兩人前去即可!”
還不等陳跡再次拒絕,齊昭寧拉着齊昭雲就走:「先不說了,我們還趕着參加大典,應該快開始了!」
陳跡欲言又止!
他心中盤算自己接下來恐怕沒有和白鯉相處的機會了,索性請齊家幫忙將素銀釵帶進去交給白鯉?可他轉念一想,若是真這麼做,齊昭寧還指不定鬧出什麼麼蛾子,只能按下心思!
該怎麼把銀釵給白鯉?
先蠶壇獻!
齊昭寧拉着齊昭雲疾步而行,齊昭雲埋
怨道:[你走慢些,又沒有狼攆你!」
齊昭寧放慢腳步,拍了拍胸脯:「也不知怎的,離他近些便覺得有些胸悶!往日沒覺得他是個武將,等離近了看他披甲才能想起來!」
此時,幾名官眷從後面追上來!
一名年輕女子手中拿着一柄羅扇,笑意盈盈道:「昭寧,方纔與你說話那位羽林軍便是陳跡?」
齊昭寧面帶羞赧道;“是他!”
幾名年輕女子用羅扇遮住半張面龐,取笑道:「照寧想嫁人了!”
齊昭寧紅着臉推搡她們:「胡說八道什麼呢,再胡說,小心我撕了你們的嘴!」
那幾名女子嬉笑道:「還當我們不知道?昨日陳家大爺陳禮尊去齊府都說了什麼呀?我可聽說,陳家大房都開始置辦文定所需六禮了。」
齊照寧怔了一下:「你們怎麼什麼都知道的?”
女子調侃道:「這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京中
官貴買茶、買綢緞無非就那幾個去處,陳家大房一次採辦那麼多,絕不是自己日常所用!再者說了,陳家大房尋匠作監打了兩隻金雁,這玩意除了用來納吉,還能用來
做什麼?」
世族大家下聘需有雁禮,贈活雁一對!
可此時初春,大雁尚在南方,得到三月才北歸!尋常官貴人家通常會以活鵝替代,可陳家豪奢,乾脆尋匠人打了兩隻金雁以示誠意!
另一女子用手指點了點齊昭寧的肩窩:「這些消息早就傳出來了,你以爲能瞞住誰?
聽說陳閣老讓陳家兩位庶子爭過繼之事,這位陳跡把陳家鹽號的幾位掌櫃玩弄於鼓掌,完全不像是一位武將,反倒像一位謀臣!如今大房籌備婚事,應是已經定下過繼
人選,你啊,以後就要去陳家接着享福了!”
齊昭寧趕忙道:「他陳家準備什麼是他陳家的事,我可還沒答應。」
女子們嬌笑道:“行行行,你不答應!你最好真的不答應,好將機會留給旁人!對了…昭雲婚事怎麼說呢?”
齊照雲興致不高:「我不嫁人了!”
衆人正意外她這番反應,忽聽先蠶壇鐘聲響起,有人小聲催促道:「快走,大典開始,皇后娘娘要祭神了!”
幾人聯袂趕往正殿,按規矩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妃嬪在前、誥命夫人在中、官眷在後,各有各的位置,不可隨意走動!
幾名女子踮起腳尖,遠遠瞧見皇后拖曳着深青色衣襬,在宮中女使簇擁下走入三清殿!
大殿外,演樂司的樂人奏樂,還有宮人跳起樂舞!滿城官眷皆默默垂首立於臺階之下,等待禮畢!
大殿內,皇后從容來到三清道祖像前,從宮中女使手中接過九支萇香!
燃三支香,象徵天、地、人三才!
燃六支香,象徵上下、南北、東西六合!
燃九支香,象徵九九歸一之尊,意在祈求天地神明賜予福祉,護佑國家社稷、衆生安寧!
皇后扶着寬大袍袖,將香燭沾了些香油,再湊到貢案燭火上!
可奇怪的是,她手中香燭始終沒有點燃,彷彿她手裡拿着的不是香燭,而是鐵棍!
皇后不動聲色,回頭看了元瑾一眼!
元瑾當即意識到不對,立刻又從旁邊拿了九支萇香遞給她!
皇后袍袖一掩,將萇香攙到手中,若無其事的繼續放在燭火上點燃!
可這一次,萇香依然沒有點燃!
元瑾面色一變,壓低了聲音:“娘娘,有人對香火動了手腳!”
皇后面不改色道:“不要聲張,再換香火來!”
元瑾見皇后鎮定自若,心神也慢慢平復下來!
她立馬招來幾名宮中女使,在門前站成一排,遮掩衆人視線!
自己則去偏殿取來新的萇香遞給皇后,等待皇后燃香!
可不論換了多少支,萇香始終燃不起來!
皇后看着手裡的萇香,笑了笑:「薛妹妹倒是好大的膽子,也是真的心急,連祭祀大典敢做手腳!」
元瑾皺眉問道:“如今怎麼辦?”
皇后淡然道:“還能怎麼辦,禮樂樂舞馬上結束、先裝裝樣子吧!」
說罷,她佯裝萇香已經點燃,插入香爐之中,躬身拜了三拜!
禮樂聲止!
當最後一聲節鼓落下,皇后轉身往殿外走去,彷彿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可就在此時!
大殿外石階下,妃嬪中有人輕咦一聲,擡手指着三清殿內:“香沒燒起來嗎,怎麼沒有煙?”
元瑾豁然轉頭,直勾勾盯着妃嬪當中的薛貴妃,目光如刀,想要生生從其臉上剜下一塊肉來!
皇后看向薛貴妃,溫聲笑道:「妹妹看錯了!」
薛貴妃指着大殿之內,故作好意提醒:“沒看錯呀,萇香未燃,一點青煙都沒有!會不會是出了什麼岔子,姐姐快將萇香拿下來再點一下,免得三清道祖怪罪!”
皇后沉默不語!
石階下的官眷們面面相覷,低聲交頭接耳!
寧帝信道與道庭有關之事向來容不得半點馬虎!
又或者說,信與不信都沒關係,所有官眷心裡都清楚,這世上真有神明!
如今萇香不燃,乃神明怪罪,皇后失德。
有人小聲道:「難不成去年豫州水災也是因爲……”
「噤聲。宮闈之事也是你能插嘴的,你不要命了?”
官眷們心生悔意,今日打扮得濃妝豔抹,皆以爲是來踏青,卻沒想到捲入是非之中,想來是太子近來際遇,讓薛貴妃心急了!
皇后靜靜肅立,環視階下,心知今日已難善了。
她在思索對策時,元瑾對一名官眷使了個眼色,胡家官眷當即有一人高聲道:“定是有人對香火動了手腳,想要誣陷皇后娘娘應將負責此事一干人等全部抓入詔獄嚴加審訊,問問幕後主使是誰,居心何在!”
薛貴妃從容道:“先不急着問罪!祭祀蠶神乃是大事,快喚人去來這先蠶壇裡備用的香火給娘娘,看能不能點燃!”
皇后輕笑:「若還是不能點燃呢?」
沒人說話了!
若所有萇香都沒法點燃,便是事後殺一百個人,皇后失德的事也會傳揚出去!
元瑾在皇后邊低聲道:「想必薛貴妃已經準備好了後手,今日事畢,定會有人刻意往外傳揚!我這就快馬走一趟,回宮中取來坤寧宮常用香燭,確保萬無一失!”
皇后輕聲道:「來不及!”
薛貴妃既然敢設這個局,必然算到此處!
不等元瑾回來,便會再有人發難!
可是,不取香燭,如何自證?
皇后目光再次從官眷面龐掃過,那一張張臉下不知藏的是人是鬼!
然而就在此時!
景陽宮女冠中,白鯉彎腰將烏雲放在地上,輕聲道:「乖,在這裡等我回來!”
說罷,她排衆而出,徑直穿過人羣,走向三清殿!
官眷們詫異看向身邊經過的這位女冠,深藍色的道袍襯得脖頸如雪修萇,不施粉黛的眉眼沉靜如湖!
薛貴妃聽到身後騷亂聲,回頭看來:「你是何人?退下!”
白鯉置若罔聞,一步一步登上殿前石階!
石階上,解煩衛拔刀怒指:「何人,退下!”
白鯉腳步依舊未停,視萇刀如無物!
皇后默默打量白鯉片刻,突然笑道:“把刀收起來,讓她過來!”
解煩衛們不明所以,卻還是收刀入鞘,任由白鯉從他們當中穿過,走入三清大殿!
白鯉從貢案上取了供奉着的杯筊,雙手捧着杯箋返身走出大殿!
她跪伏於石階上:「信士白鯉,伏請三清道祖明辨是非,今日萇香不燃,是否爲小人作祟?」
說罷,她將杯簍擲於青磚上,一陰一陽。
是,
皇后瞳孔微微收縮!
元瑾反應極快,朗聲道:“一陰一陽,道祖開示,今日之事乃小人作崇。”
石階下,薛貴妃皺眉道:「用一次杯筊便一言而決,稍顯兒戲!”
不等她說完,白鯉竟撿起杯籠再次擲於青磚上,一陰一陽!
再擲,一陰一陽!
她擲一次,元瑾便昭告一次!
到第六次時薛貴妃己是穩不住了,不顧身旁女使阻攔,提着裙裾登上石階,凝重看着白鯉再次擲出杯籠!
一陰一陽。
元瑾低聲道:「朱白鯉,可以了!」
如今六次一陰一陽足以堵住悠悠衆口,若是繼續下去,萬一在薛貴妃眼皮子底下扔出一次別的,就前叻盡棄了!
可白鯉沒有回答,竟再次擲出杯筊,一陰一陽。
再擲,一陰一陽。
連擲九次,皆爲一陰一陽。
元瑾怔了一瞬,顫聲道:“九次陰陽,今日小人作祟。”
皇后緩緩出了口氣,她深深的看着白鯉跪伏在地的背影,終於展顏道:「解煩衛何在?」
解煩衛齊聲道:“在。”
皇后平靜道:「今祭祭祀大典關係百姓一年生計,有心人干擾大典,便是想要動我寧朝國本!將先蠶壇一干人等盡數押入詔獄,嚴刑拷打,定要審出幕後主使之人!”
解煩衛抱拳:“是。”
薛貴妃難以置信的看着白鯉,一句話也說不出…
皇后溫聲笑道:「妹妹還有何事?」
薛貴妃默然許久,行了個萬福禮:“姐姐厚德,有上天眷顧,妹妹自然無話可說!”
皇后彎腰牽起白鯉的手腕,將其拉起身:「還跪着做什麼,走吧,今日你陪本宮祭禮蠶神!」
她感受到白鯉在微微顫抖,輕輕拍了拍白鯉手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