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封。
宣德樓內,清仁宮中。
太后向氏與太妃朱氏南北向各在側廳垂簾而坐。
皇帝趙煦坐在正中。
諸位皇弟宗室等,拉拉雜雜跪了一地。
兩側站着的則是範純仁呂大防等幾名股肱重臣。七十四歲的老宰相蘇頌坐在御賜的太師椅上,老眼半眯。
趙煦掃視衆人。
“祖母薨逝之後,獨餘下母后一人主掌後宮。昨日以婕妤爲首,二十六名後宮聯名奏請皇后,請立聖母爲皇太后。此事本乃朕之家務,但母后言道,須聽各位的意思。所以,今兒個朕便請大家來議議。”
南面的向太后乃是先皇神宗皇后。英宗後高氏、神宗後向氏俱在,原本早該被奉爲尊位的皇帝生母朱德妃,委屈了八年,不過是個太妃之號。
但如今太皇太后屍骨未寒,皇帝連二十七日以月代日的服喪期都未滿,就來議論生母尊號,卻不免有些難看。
下面出生牛犢不怕虎的趙似仗着年幼搶先開口。“皇兄英明!母后如今只用着皇后儀仗,昨兒個我入宮皇后嫂嫂還說,每次相見時好不尷尬,她明明是人媳婦,卻與婆婆儀仗相同,多難堪啊!”
這幾句早就是他皇帝哥哥教好了的,以趙似向來之驕縱魯莽,全無心機,說來倒也妥貼。
北面簾中輕輕咳了一聲。
尚書左僕射呂大防被範純仁瞄了一眼,站出一步。“陛下容稟。太皇太后遺旨,乃命太后娘娘主掌後宮事。現今天子正爲祖母服喪中,後宮之事,臣以爲,但憑太后決斷便是最妥。”
此話一出,南面簾中亦是輕輕一咳。
宋朝制度,君弱臣強,禮儀尊卑並不如後世嚴謹。大臣對皇帝,也並無多客氣。這般委婉頂撞,已算給這位初初親政的天子幾分薄面。
趙煦卻絲毫不惱。“既如此,我們便議下一件事。太史監稟報,汲郡等河南各地,今年有蝗災?”
幾位大臣皺眉。
隆冬將至,這個時候來提不大不小的蝗災,又算什麼?
只有呂大防心中依稀覺得不妙。“回皇上,汲郡正是臣之家鄉。今年蝗災並不太重,當時已經救賑過了,當時是……是太皇太后娘娘處置的。皇上可調當時奏本一觀——”
“不必了。朕即位以來八年,這八年的每一封奏本朕都熟讀過一遍了。”趙煦冷笑。“朕以爲,河南蝗災連年不滅,該想個一了百了治本的法子。你們所推崇的高娘娘,朕的祖母,生前最爲尊崇國師林靈素之言。朕問過他,他言道,是河南地方德化不彰所至。朕思量良久,想到一個辦法。”
他越說越冷,說到最後,竟是目露兇光,語意森森。
北面簾幕飄拂。
呂大防心驚肉跳,卻又不知年輕的皇帝葫蘆裡賣得什麼藥,只得地咬牙反問。“國師在深宮閉關,惟陛下可以得見。不知陛下與國師,商量出什麼結論?”
“來呀。”趙煦一揮手。“去皇后宮中,取三尺裁好的冰俏綃來。”
“冰俏綃?”呂大防知那是宮中最好的白色綢緞,心中不祥之感更爲濃重。
“無錯。”趙煦笑得令人膽寒。“對了,亦不必取來了。直接送到河南汲郡呂府,賜給呂老太君。傳朕口諭,老太君爲朝廷誥命,又尊佛崇道多年,朕想請她往生到極樂世界,再爲我大宋祈福!”
趙煦霍然站起。
呂大防應聲跪下。“皇上!”
“有人要踐踏朕的母親,朕心深痛,不知如何安慰天下人的母親。只好請呂大人爲我大宋臣民,犧牲自己的母親了。”
“皇上!臣知罪!請皇上將臣處死!高堂何辜,皇上啊!”
“是呵。高堂何辜,八年來屈居妃位,宮掖在側,儀仗窄小,朕爲人子,日夜惶恐於不孝啊!”
北面簾子連連飄動,止歇時,其中已無人影。
皇帝一衆臣弟中最爲年長的吳王趙佖趕忙起身,跪前半步。
“臣弟以爲,不若將聖母娘娘即刻遷入慈壽宮,擬尊號爲欽成太后,與母后娘娘共掌後宮儀仗平齊,輔導臣弟等,及幾位妹妹讀書,這樣臣弟等的心中,便有所依靠了。”
趙煦假意哀嘆一聲,閉目作態良久,方步下御座,走到蘇頌面前。
“先皇與皇祖母都曾命朕,凡事多聽宰相良言。蘇老師有以教我否?”
“皇……皇上。”蘇頌說句話喘三口氣。“先升儀仗。不必遷宮,直接將聖……聖……”
“聖瑞閣?”宋制,只有帝后居所方能稱宮,妃嬪所住,只能稱閣。
“對,將聖瑞閣改爲聖瑞宮……待,待服喪期滿之後……再再……”
“再尊位號。朕明白了。”
趙煦拂袖。“就照此議。”他斜瞥一眼南面簾幕。
南面簾幕中久無聲息,終於,忍不住一陣掀動,然後亦是人影杳然。
趙煦脣邊一絲冷笑。“好了,各位大人回去做事吧。諸兄弟隨我回宮聚聚,祖母薨逝,咱們得要相互安慰,才能共度難關。”
“……皇,皇上,罪臣……”呂大防還匍匐在地,目赤面紅。
趙煦似乎這纔想起他來,若無其事地扶起他來,笑道,“跟皇后說,將那三尺冰俏綃搭上三尺玫瑰金緞,送到呂府,給呂夫人裁件新袍子。這露冷霜重的,朕的股肱之臣,朕不心疼誰來心疼?”
呂大防只覺渾身冷汗,似從地獄煉池中,走過一遭。
聖瑞宮中,趙煦與朱太妃林太妃在上首,趙佖趙佶趙俁趙似趙偲等弟兄大的不過十七,小的才十歲不到,圍坐在一起倒也其樂融融。趙佖趙佶的生母均已亡故,趙俁趙偲的生母林太妃本就與朱太妃交好。趙煦環目一掃,笑道,“慈壽宮那邊,恐怕不如咱們這裡熱鬧。”
朱太妃形容顏色姣好端莊,雖已年近不惑卻如二十許人,信道多年,秉性柔和,卻忍不住怪責趙煦。“官家今兒個在殿內太張狂了。若真爲我,再莫如此毛躁。”
“母親。”趙煦紅了眼眶。“兒子在位八年,不過是旁人光輝下的影子罷了。如今終能親政,是天可憐見,今日之爭不單爲孃的位號,亦是掂量掂量,這朝中究竟有誰是可以倚仗,又有誰是兒子路上的猛虎頑石。”
“哥你說得對。”趙似一面吃蜜餞一面附和。“祖母都不在了,天下哥哥最大。誰再敢欺負孃親,哥哥斬了他!”
“似兒莫胡說!”坐得最近的林太妃當先嚇得捂住趙似的口。“你皇帝哥哥向來是最大的,皇帝對祖母的一片孝心,可不能被你胡說給糟踐了。”
趙煦卻大笑起來。“五弟童言無忌,妃母莫驚。這話又如何,還怕傳到了慈壽宮裡不成!”
皇室弟兄們在一處用膳之後,向愛明哲保身的趙佶當先告辭。林太妃帶着年紀幼小的趙俁趙偲亦不能久留。趙煦與吳王趙佖商量朝政去了。只餘下朱聖瑞與幼子趙似。
“孃親——不是,母后。”
“傻孩子。”朱聖瑞寵溺幼子,“還叫孃親就好。如今你哥哥要展翅高飛了,你也不能再胡爲了。等出了服就好好在宮學唸書,知道麼?”
“啊?……”趙似聽見唸書兩字,不禁想起雪晴書院。“孃親兒子在杭州去了個平常的書院,挺好玩的。兒子還結識了很多有趣的人……”他興致勃勃正要說下去,忽然一噎。
“怎麼了,說給孃親聽啊。”
“不說了,不說了。”趙似怕母親罵他荒淫,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孃親你禮拜三清的時候到了呀!似兒先出去玩一會。”
“似兒,似兒!”朱聖瑞嘆了口氣。“……這孩子。”
回頭看看時辰,趙似說得倒也無錯。
朱聖瑞自小隨父母虔信道教,長大之後更是屢有遇合。這每日三參的功課乃是必做的。
召來身邊侍女,“國師仍在閉關麼?”
“回娘娘,仍在閉關。”
“……起駕,去國師那裡看看。”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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