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蛇之流光飛舞? (2)
“娘娘,天晚了。”
內侍打着傘,憂心忡忡地看着坐在殿門口看水裡鴨子的劉賢妃。
十七歲入宮,一入宮見的第一個人就是皇上。若不是高太后與向太后阻撓,早該是板上釘釘的皇后。
做了三年婕妤,六年賢妃,生了一兒1.女,雖然唯一的皇子福薄死了,但皇上不僅恩寵不弛,還一心想要封作皇后,以示安慰。
如此貴寵,卻不恃寵生驕,後宮事務料理得極爲妥當,脾氣雖然急點,但大事上忠孝貞潔,毫無半分的差池。
如此一個風調雨順的貴族女子,自引着皇帝去了一回玉皇閣後,便自愁眉不展,直到如今,似有什麼極大的危機逼臨一般。
怎不叫人心憂!
“我沒事,你們回去吧。”賢妃起身,與趙煦同齡的她,業已經二十六七,生育兩次之後的身段仍算窈窕,卻終不及那些初及笈的少女,靚妝嫵媚。
“娘娘,”內侍小心翼翼地開導。“先前慈壽宮太后娘娘那邊送來幾匹緞子,說封后大典上做披風用的。”
“封后……呵。”劉賢妃並未露出幾分歡喜神色。
“娘娘爲何鬱鬱寡歡?可要傳御醫……”是人都憋不住太多心事,內侍伺候劉妃多年,摸準了主人心思,大膽探問。
“做了皇后又如何?孟姊姊修道多年,如今超脫了,纔是好事。”
“娘娘,此地並無外人。娘娘有什麼心思,就當奴婢是個樹洞,說出來,也鬆快鬆快——”
劉妃終被逗笑。“你這閹人,又懂什麼?這並非場面上的說話,卻是實實在在的心緒,擾了我數日,不得排遣。”
“娘娘……”
“你想問,我卻也想說。官家他……”她凝眸看着遠處,心神不知飄向何方。“怕是迷上了什麼妖物。”
內侍狠狠一震。“妖,妖物?”隨即又換了瞭然神色,壓低聲音。“可是瑤華宮那位不甘心,弄了狐狸精樣的女子來迷惑聖上,以挽回聖心?”
劉妃一愣,忽然笑得前仰後合。“若是如此倒好了。——怕只怕,我自己作的孽,無可收拾。若有什麼變故,就是怨,也怨不了旁人啊!”
內侍一頭霧水,卻見劉妃起身,忙叫擺駕。
需雲殿。
周遭禁軍羣列,內侍悄聲。
暮色深濃,趙煦在殿中來回踱步,一副不安難耐之態。
“……來了。回皇上,來了來了。”老太監急急奔來,匍匐回奏。
趙煦面上喜色頓起,大手一揮。
身後紅簾被緩緩捲起。萬點燭光,襯得殿中流光豔冶,然後低迴。
地上早已鋪起厚厚錦毯,殿後寬大帳城,暖如春日。
——趙煦宣白犀子之師弟覲見論道,卻鬼使神差,選了這後宮中最最舒適囧囧的需雲殿,還嚴令不得聲張,令太后賢妃知曉。
所爲何來?
恐怕趙煦自己,也不能闡明。
他唯知自己已經多日無心政務。
那日夜間,一道閃電劈下,他瞬間見到那盤膝閉目的男子,剎那間覺得自己一生,不過是空。
所謂帝王,所謂國家,所謂孝悌,所謂人倫,又如何?
他幼年登基,人生在後宮女子手中,政局則在大宋歷來強悍的宰相手中。所謂君主,卻未有集權;步步爲營,事事都有祖宗成法。他細細想來,一生竟未曾肆意妄爲一次,亦未遇過令得自己真正奮不顧身之人之事。
瘋狂的慾念,在他腦中繚繞。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盡是王臣,愛妃,此話是真是假?”困惑深處,他忍不住問劉妃。
“自然是真。”
“那是否朕想要什麼,都亦應該得到,理所應當?”
“皇上,”賢妃聲音微顫,“皇上當以萬民爲福祉,勵精圖治……”
“廢話!”他當時便怒氣上頭。“朕知道,不用你來提醒!朕只是想要區區一個道士,道士!”
延寧殿中,擲物之聲砰然。
“皇上,”劉妃哭叫着,“您上回動怒之後就說頭疼,太醫說要制怒養xing,您忘記了麼?”
“那,愛妃,你說朕能不能,能不能去尋那道士?”趙煦雙目通紅,搖晃着賢妃柔弱身體。
劉妃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趙煦卻沒有後悔。
愛妃那裡,可以改日再去籠絡,反正已要封她爲皇后,這不世的榮寵,她還有什麼可怨?
現今趙煦只想要壓平心中那熊熊燃燒,衝口嗆舌的慾火。
他只想爲自己活這一次。
“皇上,人進來了。”
老太監輕咳提醒。
趙煦大袍一拂,坐上龍庭。
幽幽暗暗間,被燭火映照着身姿,卻看不清楚臉容之人,被兩名小內侍引了進來。
青色道袍看起來十分單薄,雖然束髮,但幾縷髮絲仍垂在肩前,隱約流動。
趙煦端坐,指尖卻感覺到撲撲的狂跳。
血脈行走到了已近魔怔的極處。
“小道叩見天子。”
那聲音清幽幽的,到了面前,卻揮之不去,猶如屏障,憋得趙煦喘不過氣來。
“快快請起——對了,道長尊號爲何,朕至今不知。”趙煦將天子身份先忘得精光,又想起來些許,又再拋諸腦後,又再勉力拾起,一時間竟是百轉千回,迎也不是,擁也不能。
階下人擡起面孔,微微一笑。
“小道青塵子。”
趙煦與那青塵子四目相對。
片刻之後,趙煦唯留下最後一點理智:
“全部退下。”
波盪心漾之中,無法容留他人。
“萬歲乃人間之主。”青塵子眼神輾轉間,似投射入了身後燭海之間的帳城。“小道能見垂憐,實屬三生有幸。”
帳……帳城?趙煦完全聽不到他講什麼。
他面色赤紅,只知道青塵子着眼之處,乃是帳城。
帳……城。
“道長……隨朕……隨朕來。”
燭火盈盈。
“唔……”
劉賢妃自夢中驚醒。“官家!”
內侍急忙挑燈。“娘娘,皇上不在此處……娘娘靨着了?快,快召太醫!”
劉賢妃手指顫抖,一句話亦說不出來。
聖瑞宮中。
“國師。”朱聖瑞面色蒼白,看住盤坐的林靈素。“哀家總覺心中忐忑。這開封府內,竟真無一點妖氛麼?”
“無。”
“但……”
“娘娘,妖乃精怪,銜自然之氣而生。開封府百里之內,竟然全無妖氛,此事直比妖氣沖天,要更爲詭譎,令人憂心啊。”林靈素長眉上點染出蒼老衰色。
“果然。”朱聖瑞指尖顫抖。“難道,難道是有人刻意封鎖……”
“無錯。這應該便是傳言中的‘封氣’之術。現今你我所感,不過是對方幻術。若真如此,此人修爲深不可測,貧道憂心的是……”
“官家!”朱聖瑞倉皇喊出聲來。
“娘娘。”林靈素從懷中摸出一符,遞與朱聖瑞。“明日請將此符交予皇上,請他務不離身,也許爲時未晚。”
朱聖瑞大喜。“道長爲官家續命,幾已竭盡修爲。哀家實不敢以煦兒生死爲念。只是如今,諸事未備,千頭萬緒,俱都倉促……”
“那娘娘更應及早籌劃。”林靈素眉間煞氣一閃而過,片刻又合十自念,“無量壽佛,罪過罪過。”
“哀家明白了。”朱聖瑞垂眸。“慈壽宮韜晦多年,但掌政之心從未稍退。爲大計想,此孽聖瑞必擔。他日結算,只無悔耳。”
“娘娘大聖大德。”林靈素俯首而拜。“靈素替蒼生謝過。”
“國師。”朱聖瑞扶起林靈素,換了話題,閒話笑語。“對了,此前入京挑戰國師的那名道人,現居玉皇閣。我着人看過了,是名普通的方士,並非妖邪之類,怕之時同道相輕而已。”
“玉皇閣?”林靈素忽然一震。
“如何?”
“娘娘速查,皇上近日是否到過那處,速查!”林靈素霍然起身,青筋自額上暴出。
需雲殿。
帳城如亂。
榻上餘生。
趙煦的喘息聲令人驚恐地傳出了殿外。
靜靜地,無人敢入去伺候,亦無人敢上前詢問。
天子自一生下來,便萬人簇擁。
內侍宮婢,都不算在人頭當中,茶水衣裳,總要人侍奉。做皇帝的,就算與皇后**之時,亦有侍兒輔助,早已習慣。
但如今,趙煦卻將所有人等,全部趕了出去。
皇帝,與道士。
此舉確實驚世駭俗,屏退耳目,亦能理解。
但偌大一宮,人心惶惶之間,不知此等前所未有之事究竟要如此收場,各個自危,一派死氣沉沉景象。
卻不聞那名青衣道士的隻言片語,半點聲息。
**,假意承歡。天不容此道,此道卻勃勃滋長。
孤陽難立,雄雄于飛。
“啊——”趙煦大喝出聲。
片刻極靜。
緩緩地,一雙赤足踏下錦毯。
毯上堆着撕裂的道袍,襤褸已不堪蔽體。
青塵子掠開帳城,伸手取過皇帝的貂氅披在自己肩上,然後站起來,慢慢用手梳理自己凌亂的長髮。
“我要見皇上!”深夜儀仗不齊,但迤邐人羣,自延寧殿而來,浩浩蕩蕩,亦自堪驚。
“娘娘,陛下他……”內侍吞吞吐吐,看住被賢妃從人的燈火照得亮堂無比的院子,只得跪地求乞。“陛下他在裡面,吩咐任何人等均不可入,否則……族滅。”
“暴!”賢妃心痛之下斥責之詞脫口而出,再一頓後,淚盈於睫。“便死罷了,讓路!我要入去覲見!”
“娘娘……”內侍抖如篩糠。
“我的兒!”
另一隊簡單的儀仗自另一邊來。人雖不多,雕龍繡鳳,兀自尊貴。
“太后娘娘!”賢妃一見來人,痛哭失聲。“臣妾闖宮驚駕萬死,但臣妾心中如焚,總有不祥之感,恐怕,恐怕……”
朱聖瑞急急拉起賢妃。“莫說了,我知道,都知道。走,咱一起入去尋皇上。”
——
“皇帝在裡面,你們去尋罷。”
正鬧間,一句輕輕言語,卻似穿透了世俗塵囂,叫人怔忡。
“你是誰人?”朱聖瑞護着賢妃,踏前一步,鳳儀赫赫生威。
“我不是人。”青塵子站在殿門前,炬火照下,面孔半數藏於yin影之中。“他是人主,我爲妖王。一夕之歡,換此河山——”
“大膽!”朱聖瑞怒喝一聲。
卻聽狂風霎那間大作,諸多宮燈火炬,盡全數被那妖風震滅!
濃雲遮月,暴雨毫無徵兆地傾盆而下。
天地間再無一絲半點光亮。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宮廷禁苑,亂作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