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樓下,沈府。
血腥氣息終於在風中漸漸吹散,廂軍也都已經散了開來,更多的人被抽調過去幫助滅火,只不過明眼人心裡都清楚,雖然派過去的人越來越多,但是那幾乎將整個萍水樓以及周圍一些低矮建築籠罩在其中的大火,沒有撲滅的可能了,就像是這曾經一度繁華的沈府一樣,一起埋葬在灰燼之中,多少年後怕再也不會有人記得。
而葉應武就一直站在沈府後院的迴廊下,靜靜的看着周圍的畫棟雕樑,或許是葉應武來得太快,所以皇城司的刺客沒有來得及放火,否則葉應武並不相信這些歷來斬草除根的人,會將整個血案之後的沈府完完全全的留下來。
後院的屍體要少一些,而且也少有掉入水中的。幸好如此,天武軍士卒和留下來的十餘名廂軍纔可以在收斂了屍體之後,用木桶舀來水清洗滿是鮮血的地面。看着忙忙碌碌的麾下士卒,葉應武只是微微攥緊拳頭又緩緩鬆開,誰也不知道這個出神的青年到底在想什麼,但是包括楊絮在內的一衆天武軍將士都明白,這之後必然又會是一場血雨腥風。
遠遠的傳來哭泣的聲音,葉應武猛地回過頭來,看向迴廊的盡頭。楊絮手中牽着一個五六歲的男孩,俏臉上悲喜交加。來往的天武軍士卒也下意識的停住了手中的動作,看向這個臉上還沾着鮮血的孩子。
男孩的眼睛哭得有些紅腫,軟玉般的臉頰上滿是淚痕和鮮血,只不過看得出來,他的身上實際上並沒有傷口。饒是葉應武也似乎被觸動了內心最柔軟的地方,忍不住蹲下來看着這個孩子,甚至略有些責備的說道:“這孩子是怎麼回事,怎麼不替他擦乾臉頰?”
沒有想到葉應武竟然還有如此溫柔的一面,楊絮也是一怔,旋即心中泛出一絲笑意,不過還是躬下身用手輕輕捋順男孩雜亂的頭髮,恭敬地說道:“啓稟使君,這是從後院一個柴房找到的,他脖子上的長命鎖上刻有‘駿風’二字,正是沈飛家主的三子。因爲沈家歷來是大家族合居,沒有分家一說,所以······”
楊絮的聲音越來越低,但是葉應武已經明白她的言外之意。
這已經是沈家唯一的倖存者也是唯一的苗裔了。
“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葉應武輕輕嘆息一聲,“這麼一個小孩子又是怎麼活下來的······”
或許是被葉應武臉上的和煦笑容所觸動,沈駿風一邊抽泣着,一邊下意識的用同樣沾滿鮮血的小手拉扯葉應武的衣袖,因爲受到驚嚇和哭泣而有些沙啞的童音響起:“哥哥·····阿媽······阿媽走了······哥哥他們殺了······”
每一個字就像是重錘砸在葉應武的心頭,而雖然楊絮見多了這種家破人亡的慘劇,可是親眼看到一個男孩全家罹難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心頭滴血。一男一女兩個人就這麼沉默了良久,楊絮方纔站起來扶着身後的柱子,輕聲說道:“是孩子的媽媽和幾個僕人將他死死的護在中間,然後孩子媽媽的手捂在孩子的嘴上不讓他出聲。來的刺客沒有發現那一片屍體中還有這麼一個孩子。”
葉應武默默點頭,自古忠烈之事多矣,但是今日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卻是依舊震撼人心。葉應武伸出袖子剛想爲男孩拭去臉上手上的血跡,卻被另外一隻手拉住,楊絮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在他咫尺之外蹲下,從懷裡拿出還帶着體溫和幽幽香氣的手帕遞給葉應武,還不忘狠狠地剜了葉應武一眼,這男人再怎麼溫柔也改不了五大三粗的性子,自己剛纔還真是高看了他一眼。
隨手接過香帕,葉應武卻是依舊用衣袖直接拭去男孩臉上的血跡,看的楊絮一怔,卻沒有敢說什麼。一直到所有的鮮血都沾滿葉應武的袖子,黑衣青年方纔淡淡說道:
“多謝絮娘好意了,只不過天武軍的弟兄,血戰之後永遠都是用自己的衣袖爲戰死受傷的兄弟擦去他們身上的鮮血。”
男孩只是瞪着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楊絮卻是苦笑一聲:“使君想來已經將這孩子的未來決定了。”
似乎沒有聽見楊絮說什麼,葉應武看着拂拭之間也沾上鮮血的手帕,略有些慚愧的說道:“這手帕髒了,某回去讓人洗乾淨了再還給絮娘吧,絮娘莫要見怪。”
“你!”看着葉應武答非所問,並且直接將自己的手帕揣進懷裡,楊絮秀眉一蹙,忍不住冷哼出聲。
葉應武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男孩身上,淡淡說道:“這孩子,終究還是要姓沈的,不過某把他收爲義子,想來爹爹和琴兒也不會反對。這些年便先在葉府寄養,長大之後當爲天武軍棟樑。”
或許這是他最好的未來了吧,楊絮心中喃喃自語一聲,葉應武已經將孩子抱起來,或許是一夜裡經歷了太多的殺戮和恐慌,而這四周有太安靜,孩子片刻之後就已經進入沉沉的夢鄉,不知什麼時候口水已經順着葉應武的衣服流下。
看着葉應武有些尷尬的表情,楊絮輕輕嘆息一聲,不過還是下定決心湊到葉應武耳畔有些愧疚輕聲說道:“孩子的媽媽當時手捂的太緊,屬下無奈只能用刀將手指一根一根的鋸了下來。”
葉應武一怔,旋即嘆息一聲:“無須自責,或許這纔是這個渺小而又偉大的人臨死前希望你做的吧。”
楊絮微微一怔,對於她來說或許這是今天夜裡最過意不去也最難忘的事情,畢竟親自揮刀的那一瞬間感覺自己就像是在褻瀆這位偉大的女性,只不過葉應武如此一說,心中總算是好受一些。
腳步聲再一次響起,打破了這難得的沉靜。
章誠和馬廷佑聯袂而來,看着葉應武懷中熟睡的孩子,耳語的女孩,都是一怔,不過旋即他們也知道這身上還帶着血跡、表情分外嚴肅的兩個人顯然也不是在打情罵俏。
楊絮見到兩個人臉色有些怪異,也害怕他們誤解,急忙閃身退下。葉應武輕輕拍打着懷中的孩子,衝着兩個人使了一個眼色,輕聲說道:“此處不宜長談,若沒有什麼事情,我們回醉春風。”
“嗯,葉相公、王相公、爹爹還有鎬子他們已經先行趕過去了。”章誠也知道葉應武是怕打擾懷中孩子休息,也是極力壓低聲音。似乎也是不知道自己府邸當中是不是也有什麼內鬼,所以葉夢鼎他們寧肯前去煙花之地商談也不願意冒着風險了。
環視城中,竟然也就只有在天武軍重重保護下的醉春風最爲安全了。剎那之間所有人方纔意識到江萬里一黨在整個江南西路面臨的窘迫之處。難怪當初賈似道忍痛割愛將江南西路扔給了這些難以徹底打壓下去的異己政敵,因爲他或者說是翁應龍和廖瑩中很清楚一個已經被皇城司滲透、被蒙古大軍虎視的江南西路,正是最好的流放地!
就算是江萬里派系官員雲集,就算是天下清流士林歸心,整個江南西路依然掌握在賈似道的手中,只要賈似道願意,整個江南西路可以陷入真正的民不聊生、人心惶惶之中!
但是這一切不是沒有破解的辦法。至少在江萬里的手中,還有彗星般崛起的葉應武,還有葉應武一手創建震懾四方的天武軍。就憑這天武軍,賈似道也不敢真的下黑手,因爲沒有天武軍這一支精銳在一旁牽制,效忠於他的襄陽呂家十五萬大軍無疑處於死地,這是賈似道並不願意看到的。
這或許也是唯一讓王爚、葉夢鼎等人舒心的地方,至少手中還有一支效忠於自己的軍隊。雖然宋代重文輕武,但是到了南宋隨着戰爭的烽火更加兇猛的燃燒,文官都已經認識到軍隊的重要性,就算是他們依然發自內心的看不起武官,但是並不代表他們會忽視這些五大三粗就知道喊打喊殺的人手中緊握的兵權。
秀才遇上兵,有理說不清,這點道理文官們還是很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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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隆興府的花街已經不復剛纔的熱鬧。
大隊的廂軍開進,大街小巷裡都是手提燈籠、利刃在手的廂軍結隊巡邏。而百戰都、六扇門和錦衣衛則聯手將整個醉春風附近封鎖的滴水不漏。雖然這些士卒已經儘量做到不擾民,但是贛水之畔那沖天而起的煙柱還有遠遠傳來的殺聲,已經讓大多數的尋芳客老老實實的縮到青樓楚館當中,不敢探頭。
馬蹄聲密集如同夏日的暴雨,所有來往巡邏的廂軍都下意識的躲閃。雪亮的馬刀還沒有來得及收回刀鞘,一滴一滴的鮮血順着刀刃流淌到騎士的甲冑上又流淌到地上,散發着淡淡的血腥氣息。一面赤色的大旗迎風烈烈舞動,招展的旗幟上斗大的“葉”字鐵鉤銀劃。
在這隆興府當中,能夠排出如此陣仗的,也就只有那位葉使君了。只是不知道這曾經讓蒙古大將阿術都吃了癟了的天武軍,這一夜又讓多少人做了他們刀下的亡魂。
前方街中心卻是一道哨卡,十餘名廂軍手持弓弩直指來者。而在他們之後幾名天武軍百戰都騎兵嚴陣以待。聽聞馬蹄聲,領頭的百戰都十將大聲吼道:“前方來者可是使君?!”
當先輕騎加快步伐越衆而出,在哨卡之前人立而起,手中令牌銀光閃閃:“使君在此,速速讓開!”
“遵令!”那名十將不敢猶豫,其實不用令牌他也認出來來者正是百戰都的統領江鐵,能夠讓這位平日裡很受將士們愛戴的統領親自上前展示令牌,後面就只有可能是使君親臨了。
哨卡不用吩咐就已經快速推開,那名十將這才發現除了自己身後的幾名百戰都騎兵依然保持肅穆挺直腰板之外,其他的廂軍早就已經兩腿打顫似乎隨時準備逃走了。
自嘲一笑,就算不把哨卡推開,這些袍澤應該也可以硬生生的闖過來。今夜就足以看出來這地方廂軍和鄉兵是有多不堪了,當初安吉軍四廂都指揮使蘇將軍能夠帶着這麼一幫子人守在麻城,最後且戰且退等到葉應武的援助,已經算是謝天謝地了。
江鐵衝着自己的手下點了點頭,當先縱馬直衝,身後百餘名騎兵魚貫而入,而在他們中間簇擁着幾名黑衣人,正是被楊絮帶着六扇門和錦衣衛精銳護衛的葉應武。
這一次就連不堪任用的廂軍都下意識的衝着這些人投去羨慕和崇敬的目光,身姿也下意識的挺直了些許。在這戰亂的時代,每一個弱者對於強者都要發自內心的崇拜。
曾經因爲賓客散去而車馬稀的醉春風再一次熱鬧起來,只不過這熱鬧之中帶着滾滾的殺氣和肅穆之氣。
百餘名騎兵在醉春風寬闊的門前廣場停住,楊寶帶着幾名百戰都士卒急急地迎上來:“啓稟使君,幾位相公都已經在醉春風主樓內相候,使君走後此處並無異常。”
雖然葉應武急匆匆的去郭府後來又前去萍水樓,但是留給楊寶守衛醉春風的百戰都以及其他六扇門和錦衣衛士卒都沒有抽調,或許是發現這裡防守嚴密沒有空隙可乘,否則以皇城司的老練,怎麼會放過這個因爲周圍魚龍混雜所以最容易下手的地方。
醉春風沒事終歸是好的,葉應武輕輕鬆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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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歌舞,沒有歡笑。
整個醉春風主樓裡面冷清的讓人害怕,好在通明燈火照亮每一個角落,就算是沒有翩躚起舞的舞娘,終歸是沒有失去那一份豪華大氣。綾羅隨風搖動,來往的人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
百戰都士卒將這裡保護得滴水不漏,而此時可能賈似道一黨最大的願望就是天上降下來滾滾雷霆將整個醉春風化爲灰燼!
葉應武舉步走上臺階,主堂上王爚在中間,左手葉夢鼎、右手章鑑,而江鎬則手按佩劍在下面來回走動,難掩焦慮。見到葉應武、馬廷佑和章誠聯袂而來,三人以上甚至還有些許血跡,但是至少面帶笑容,堂中幾人總算是輕輕鬆了一口氣。
“遠烈,翔季,情況如何?”王爚微微探身,開口問道。三人當中只有章誠未加冠賜字,古人以直呼姓名爲不尊,雖然章誠是王爚的晚輩而且還是親密的子侄輩,但是畢竟也算得上是朝廷官員,所以一向很是講究的王爚只是喊了葉應武和馬廷佑。
“城中亂黨已經基本拿下,但是萍水樓下沈家滅門案的殺手至今不知蹤跡,現在百戰都和廂軍依然在全城大索,”葉應武輕聲說道,饒是如此聲音依舊在空曠的大堂中來回傳蕩,“此次亂起事出何因······小侄想來諸位叔伯心中明瞭,只是沈家被滅門此事實在是事關重大,如何善後還請幾位叔伯還有爹爹示下。”
下意識的看向東方,在那星辰夜幕的盡頭,臨安城,賈似道,果然是歹毒的心腸。這一次殺了沈家滿門,無疑是向所有倒向江萬里一方的官員和商賈示威,大宋私刑不上士大夫,這點兒底線賈似道還是清楚的,所以竟然還又鬧出家丁劫持郭懷一出,環環相扣,使得兵力本來就捉襟見肘的百戰都以及六扇門和錦衣衛疲於奔命。
就算是葉應武多了七百多年的經驗,對此也只能是束手無策,畢竟他趕到萍水樓的速度也已經夠快的了,中間還遭遇了一次刺殺,不過想來那次刺殺應該是以阻攔爲目的的,否則殺手不會連面都不露就匆匆撤退。
“先坐吧。”輕輕嘆了一口氣,王爚先招呼幾人就坐,“這一次也算是朝中那位給某這幾把老骨頭一個下馬威,沈家被滅門絕對不是一件小事,所有被捉到的殺手也不用判了,全部當街斬首怕也算是便宜他們,但是不可如此,若是隻殺幾個人未免讓人低看一眼。”
聽着王爚慢悠悠的說完,饒是葉應武也是輕輕吸了一口涼氣。看來這一次這三隻老狐狸是動了真怒了,否則這種事情就算是自己這邊吃了虧最好的辦法還是忍着,南宋本來就處於弱勢,若是兩派還如此攻訐不休的話,豈不是更加難以形成合力。
葉夢鼎不緊不慢的緊接着說道:“以捉拿殺手爲名,封鎖整個江南西路通往江南東路以及兩浙的道路,斷消息,斷商道。然後全體江南西路官員聯名上奏······”
“聯名上奏的話就算是彈劾那位,恐怕也沒有太大的作用吧。”葉應武微微皺眉。
笑着搖了搖頭,葉夢鼎從容地捋着自己的鬍鬚:“不是聯名上奏彈劾那位,你我也找不出來什麼罪名能夠彈劾的動他,若是讓那位反過來彈劾老夫刑獄不嚴,豈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聯名上奏乃是爲了此間之安穩,更爲了襄陽、兩淮後方之穩定,應當在隆興府一代另行組建新軍,以備不時之需。”
當真是歹毒!葉應武、江鎬等年輕一輩對視一眼,薑還是老的辣,不服不行啊。這一次雖然沈家被滅門對於自己這邊的士氣是一個沉重的打擊,但是若能夠因禍得福憑空再獲得一個組建新軍的資格,那就真的是謝天謝地了。因爲雖然看上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稱號,但是實際上代表着朝廷的旨意。至於這支軍隊又有多少人,那就不是賈似道所能夠決定的了。
天武軍原本不也從六千人一下子膨脹到了兩萬人,賈似道也是心裡苦卻說不出來什麼麼,因爲朝廷對於這種邊軍的具體人數本來就沒有詳細明確的規定,原來的六千人也不過是大家常常遵守的一條隱形規則罷了,要知道襄陽的屯駐大軍還是十五萬嘞。
至於另外一點,通過封閉商道的方法,無疑是斷了賈似道和江南西路甚至襄陽的聯繫。這樣的話就等於把賈似道和他手中實力最強大的嫡系——呂家襄陽精銳分割開來,讓賈似道體驗一下什麼叫做政令不出兩浙。
這左鉤拳、右鉤拳打出,絕對會讓賈似道痛不欲生。
本來對於這幾個在歷史上因爲受到賈似道的壓制而一直沒有什麼出色表現的老狐狸已經有些失望的時候,這突然是使出來的兩手估計十有八九會讓和輕敵的賈似道刻骨銘心。
遲疑片刻,葉應武擡起頭:“那瀘州?”
互相看了一眼,三隻老狐狸嘴角便同時泛起一絲冷笑,一直沒有說話的章鑑惜字如金:“照辦!”
葉應武下意識的打了一個哆嗦,打退劉整的話就意味着襄陽兩個方向的援軍都是天武軍,爲了襄陽嫡系,賈似道怕是隻能繼續苦着臉向江南西路這幾位示好了。
而江鎬、章誠等人也是下意識的苦笑一聲,只能慶幸這些是家中的長輩而不是和自己爲敵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