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晌午, 天色泛白,鳥兒婉轉。
皇宮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而它的靜只是用來映射隱藏深宮暗處的涌烈。
玉寧宮中所有的青紗都已收起, 姣好的陽光, 零零碎碎的分散在寢宮的每一個角落, 卻連絲毫的暖意都沒有, 這種已被冰冷的皇宮過濾後的陽光也失去了它本來的溫暖。
察覺到塌上細碎的被料聲響, 巧蝶慌忙走上前,喜道:“夫人醒了!”
環兒撫額,全然記不起昏倒前發生了什麼, 蹙眉道:“我這是怎麼了?”
巧蝶垂下眼瞼,埋怨的語氣道:“夫人您有兩個月的身孕, 難道您自己不知道嗎?”
環兒慘白的臉倏爾變得鐵青, 不可置信的問:“你說什麼?”
巧蝶低頭不語, 神情冷漠。
環兒張了張嘴,卻不知從何問起, 擡手覆上小腹,她完全感覺不到腹中有生命的跡象。
“夫人醒了奴婢這就去通知陛下。”巧碟黯然道。
“別去!”環兒忽然伸手拉住她。
巧蝶一時控制不住,掩面哭道:“夫人您不知道!您昏迷後陛下便滴水未盡,朝政不理,將自己關在寢殿任何人不得靠近, 現在也只有您能勸得動陛下了。”
隨着巧蝶的話, 環兒驚痛的神情茫然無措, 然後緩緩鬆開手, 事實上她真的不知道自己懷了孩子, 這些日子她每天渾渾噩噩的過着,讓自己什麼都不想, 以爲自己的瞌睡,貪吃,嘔吐都是因爲自己太痛了,原來……那是曹丕和她的骨肉,無聲無息的來,無聲無息的走,或許是註定,或是他們之間本不應該有孩子,抑或是一報還一報。
過了不知多久,正在她陷入深深的自責無法自拔之際,一聲聲顫抖的“環兒……環兒”將她神思喚醒,陡然睜眼曹丕瘦削的輪廓逐漸清晰,他眉宇間的柔和被棱角分明的愁緒代替,眼神內被千金萬重的疲倦佔據,令她觸目揪心,淚如瞬時滾滾而落。
曹丕伸出顫抖的手拭去環兒臉上的淚,極力壓抑着快要爆發的悲痛:“……環兒……不哭!”聲音低沉而嘶啞。
見他如此,環兒的淚愈加控制不住,她雙手抱住曹丕,埋頭在他的頸間泣不成聲,而曹丕忍不住的淚也無聲而落。
兩人抱着哭了好半會兒,曹丕心疼的受不住,顫抖的脣吻上她滿是淚痕的臉頰,溫柔道:“好了!好了!一切都過去了,不要爲已更改不了的事實哭傷了身子。”
正在曹丕準備原諒她,坦然面對事實之時,環兒的一句話將他打入無間地獄,她說:“小翎的死到底與你有沒有關係?”聽後,曹丕愣了很長時間,長長的嘆了口氣,強忍着候間的血氣翻涌才緩緩道出:“到現在你還在爲別人着想?”
環兒沉默。
曹丕放開對方,扭身看向別處,胸口間一起一伏,突然勃然大怒:“你有沒想過我的感受?”他回身抓住環兒的手附上他千瘡百口的心,雙目赤紅道:“它也是肉長的,表面上的平靜並不代表這裡不痛,你知道這個孩子對我來說意義有多重要嗎?”
環兒驚的猛抽回手,害怕再與此時暴怒的曹丕對視,雙手掩面哭道:“對不起,是我不好!但我真的不能接受我愛的人害了我的好姐妹。”
一語既出,曹丕沉默了片刻,一挑眉又恢復以往散漫的神情,諷道:“所以你就用咱們的孩子來報復我,對嗎?”
環兒被他的話驚的無話可回,牽動到全身的每一細微之處都不寒而慄,他怎會把她想得如此的不堪?也許他是對的,先是害過郭昭的孩子,緊接着又害自己的孩子施以報復,多麼順理成章,顯然在曹丕心目中她已經成了蛇蠍心腸的毒婦,後宮就是一灘臭水溝,日日的耳濡目染誰能保障不被污染。
曹丕頷首湊近她,輕聲問:“爲什麼不回答?我說中了你的心思所以你怕了!”
環兒聞言便熱淚盈眶的笑凝向對方的眼睛,道:“該說的你都已經說了,該明白的你比我還明白,我有什麼可怕的?”
曹丕聽後痛心入骨,望着她淚流滿面的笑臉,難以啓齒道:“你連個解釋都不屑於給我嗎?你知不知道錯過了這次我們很難再有孩子。”
“不會有孩子更好。”環兒半仰着下巴,手下攥着被褥的一角狠心道。
曹丕蹙眉問:“你說什麼?”
環兒不再逃避,直視曹丕微紅的眼眶,疾言厲色道:“曹丕,爲什麼你不想想如果有了孩子,他怎麼稱呼宇兒?宇兒怎麼稱呼你?一旦宇兒的身世被揭發,他怎麼看待我?和他叫了十多年的兄長?他將被淪爲笑柄,爲後人所恥!我們的錯誤不能讓宇兒爲我們承擔!”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曹丕聽出她話裡有話,環兒一下子驚覺自己說漏了嘴,於是扭頭不答。
曹丕扣住她的肩膀,再次對上她的雙眸,因俺耐不住的激動,聲音都在發抖:“你是說宇兒是我的孩子?”
聞聽此言環兒駭然,一心只想不能心軟不能心軟,他們的錯不能延伸到下一代,於是面對曹丕滿心的期盼正色反譏道:“可能嗎?以你父親如此多疑的一個人,如果我生了別人的孩子他會察覺不出來?”
瞬間,曹丕眸中來之不易的驚喜煙消雲散,緩緩鬆開手,垂下眼瞼良久才道:“我明白了!”
環兒闔上眼不再看他因失落而憔悴異常的面容,緊握的五指指甲陷入了肉裡,他們痛總好過宇兒被烙上污點,再痛忍一忍就過去了。
“我知道你想宇兒了,過些日子會安排你能見上一面。”
環兒的心咯噔一下子,有什麼似動搖,再睜開眼卻連對方的背影都撲捉不到,對曹丕的深深歉疚與莫名的恐懼互相碰撞,深怕她唯一的宇兒再出事,她在甄夫人那裡不會出事,到了她身邊看見了她便不一樣了。
斜靠在車鸞上的曹丕已提不起一絲力氣,凝望着漸行漸遠的玉寧宮,心下疑惑着爲什麼明明就在身邊,他卻覺得如此遙遠,多想看到環兒爲他孕育新生的模樣,他們的孩子肯定是世上最漂亮的孩子,如今對他來說只是奢望,或許正是自己的貪心,奢求太多,纔會有如此的結果。忽然那麼一瞬間,他在想如有一天他先離世,環兒是不是也會如此的忘不了他。
德陽正殿……
“宇兒,到皇兄這裡來坐,讓皇兄好好看看你。”半靠在座倚上的曹丕神情憔悴,勉強露出一絲笑容,招着手喚曹宇坐到他身邊來。
甄宓笑道:“宇兒快去,皇兄想你了,讓陛下好好看看你。”
曹宇是有點怕這位高高在上的兄長,但看到今天的兄長和平時很不一樣,眉目之間少了嚴肅卻多幾分祥和,他只好挺直腰板行至曹丕面前。
曹丕若有所思的盯着曹宇的臉端詳了很久,眉心越皺越緊,又倏爾散開,眼中的笑意越發明顯,看得面前的曹宇心裡直發毛,絞盡腦汁回想自己是不是哪裡做錯了,惹皇兄生氣。
陷入回憶的曹宇,身子突然凌空,便坐在了曹丕的大腿上,耳邊響起:“宇兒在許都過的好嗎?”
曹宇怔了半晌,才恍惚道:“回皇兄的話臣弟一切安好。”
曹丕點點頭:“今年多大了?”
“臣弟今年十五。”
曹丕摸了摸還梳着童髻的曹宇,一股莫名的感覺從指尖傳來令他無法用言語來形容。十五。環兒認識他的時候也只有十五。
而站在一旁不動聲色的甄宓心裡也是一陣疑惑,從未見過陛下對他的那些孩子有哪些特別上心的,更何況是他的弟弟。
看着宇兒白白嫩嫩的模樣,竟與環兒的臉重疊,令曹丕一陣恍惚,柔聲道:“宇兒在甄夫人那裡還習慣嗎?”
曹宇在他懷裡有點忐忑,便掙扎了幾下雙腳重新站在地上,他垂頭不敢看此時皇兄的臉,弱弱道:“甄夫人對臣弟很好。”
見面色微沉的皇帝,甄宓連忙道:“陛下,宇兒還小不懂事。”
誰知曹丕不僅不惱反而笑了笑道:“只怪朕平時太嚴厲了些,所以今天的親近令宇兒不適應了。”話語間,又將曹宇拉至身邊,捏了下他肉肉的臉蛋:“是皇兄的錯!”
甄宓爲之一驚。
曹宇怔怔看着面前笑容柔和的皇兄,逐漸露出了自己雪白的牙齒,令曹丕滿是傷痛的心得到來之不易的平復。
而屏風後的一雙清眸,望着那兩個相視而笑的身影,溼了眼眶,看着他們能和睦相處便了她唯一的心願。
甄宓想着趁着陛下心情好,試着多與對方說上幾句話也好,於是前行幾步道:“臣妾來皇宮幾日便聽說陛下最近身子不好,臣妾很是憂心,希望陛下爲了江山社稷養好身子,也是百姓之福。”
曹丕連眼皮都未曾擡,隨口回:“你的職責是看好宇兒,其餘的休要多管,這也是朕對你最大的寬待,明白嗎?”
“臣妾明白了!”甄宓心下一寒,躬身道。
曹丕冰涼的指尖撫過曹宇柔軟的劉海,道:“宇兒如此乖巧,朕看着甚是歡喜以後有空,宇兒便來看看哥哥好嗎?”
曹宇緩緩的垂下頭,隨後點點頭。
曹丕蹙眉,這個孩子連脾性都像環兒,若是長大了被人欺負都不知還手,不禁擔憂道:“男孩子家不可像女孩子那般扭扭捏捏,以後你想要什麼只管對朕說,朕定會滿足於你。”
甄宓聽了背後驚出一身冷汗,陛下究竟怎麼了,突然將她們從許都的王宮接回,眼下竟開始胡言亂語。
只見,曹宇擡眼凝視曹丕的墨眸,褪去方纔的膽怯,堅定道:“臣弟想母親!”
話音一落,撫在曹宇額上的手,僵在半空。
屏風後面的人慾出,辛得某人的及時阻攔,她含着淚咬破嘴脣纔不至於哭出聲。
甄宓臉色一變,連忙道:“陛下身子不好,宇兒在此影響陛下休息,還是讓臣妾帶下去吧!”
曹丕怔了半晌,闔上眼重新靠在座椅上,深深的嘆了口氣,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待宮殿內只剩下曹丕,屏風後面的人拖着長裙緩緩現身。
殿內很安靜,環兒帶着哽咽的聲音道:“謝謝你!”
曹丕閉着眼沒有任何迴應。
環兒靜靜的看着對方,深深的嘆了口氣,或許他們彼此離開纔是真正的解脫,時間長了他便不再爲此傷心。
“我想去彭城看看我的父母……”
話未了,只聽曹丕冷冽的聲音道:“不行!”
環兒微怔,又道:“只是上墳前探望一下。”
“朕說不行便不行,哪裡都不許去!”曹丕的聲音內帶着令人察覺不出的顫抖。
環兒閉上眼,深吸口氣道:“你不覺的我們應該分開段時間,讓彼此好好想想以後的路要如何走下去?這樣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了!”
曹丕沉默不回,胸口悶的想要一把將它掏出來。
“自你登基以來我們一直背道而馳……或者早該放手,讓彼此更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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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你……我又如何生活?”曹丕的聲音都在顫。
環兒淚光閃爍,面無表情的道:“誰沒有了誰只是一時的難受,時間長了就好了?”
曹丕擡眼看進環兒的眼裡,自嘲道:“果然你的心裡從來都沒有過我。”
環兒欲反駁,曹丕黯然打斷道:“不要再說了,朕乏了!”語畢,靠在軟墊上閉上眼不再說話。
環兒望着曹丕倦怠卻異常冷俊的側顏,那眸中戀戀不捨的情誼對方卻無法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