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有什麼能傲的呢?”檮杌在依謠的服侍下,穿好了上衣,“我唯一驕傲的,就是身邊能有一個婭桑這般的愛人!剩下的就是狠了。母后狠心扔下我們,駕鶴西去。父王卻又從不過問我們的真情實感。現在,多一個窮蟬……是否,大荒裡面的男人,有的只是征戰黃沙的鐵心?”
依謠沉默不語地繫好了檮杌衣服上的腰帶。耳畔迴盪着的,是句龍許諾她的一生一世。他願放下所有權利和爭奪,只爲和她在西江城裡,過一對小夫妻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爲何此時此刻的句龍,卻成了東方之主,華胥國的陛下?是否正如大哥所說,大荒的男人,有的只是血染黃沙的豪情?
“其實,句龍值得你去愛!”檮杌像是看穿了依謠的心思,“正因爲我有傷在身,不敢獨自前往五神山救你,我就專程去找句龍幫忙。原來他根本不知道你出事了!是軒轅王姬中途截取了給他的信……”
依謠擡起頭來,轉移着話題,說道:“你何時打算把真相告訴婭桑姐呢?你的身份,還有,最不願意承認的,你的妻子?”
“有時候故意的隱瞞,是爲了對方好。真相往往比現實還殘酷、醜陋,如果有一天,到了不得不說的地步,我會選擇親口告訴她……話說至此,你回頭還是向句龍報個平安。我也要趕回去向父王覆命。”
檮杌看着依謠的神情,皺了皺眉,補道:“或許將來,你們的路會更難走……”
依謠站在原地,看着檮杌離去後,空蕩蕩的房間。心也跟着空空如也。她雖說不問世事,但是她也懂句龍繼位後,對他們兩人而言意味着什麼。曾經,只要他們願意,就可以不顧一切地拋開所有,浪跡天涯。而如今,揹負着華胥國使命的句龍,他心目中將會把華胥的利益放在首位,再也不是她高陽依謠了……
窗外吹着初冬的寒風。加劇着夜晚的寒冷。
琅琊盤膝在牀上,忽而懷中的黑水晶石發出耀眼的紅色。像是帶有危險和警告的意味。琅琊仔細打量了一會兒,便從牀上坐起,推門而去。正在走廊上監視他的精衛,看着琅琊神色匆匆地朝宮門趕去,心中頓覺詭異,不假思索地便跟隨而去。
琅琊走出宮門後,隱約覺察到有人在跟蹤自己。他並未三下兩下地躍出對方的視線,這是魔祁王獨練有的功夫,過於容易暴露身份了。於是,他放慢了步子,反而悠閒地在城中閒逛了起來。精衛絲毫不敢鬆懈,瞪大了雙眼,不遠不近地跟着。只是街上路人過多,漸漸地,精衛就把琅琊跟丟了。
依謠此時也正漫無目的地在城中踱着步。心中煩悶着自己應該如何提筆向句龍寫這封信。轉彎間,琅琊卻迎面撞了上來。依謠見他愁眉不展,只當是神農殿發生了何事。可是琅琊只是匆匆看了依謠一眼,就眺望着遠方,沒有來及和依謠多言,就躍上屋檐走了。
精衛沒過多久就跑了過來。“依謠,看見琅琊沒有?”
“他朝……那個方向去了……”依謠指着琅琊的反方向說着。精衛點了點頭,趕忙追上去。
依謠在原地怔了怔。看着琅琊剛剛縱身躍上的屋檐。這種身法,好熟悉!她朝屋檐方向走了幾步,卻一腳踩在了什麼堅硬的東西上。依謠俯身拾起它,正是散發着紅光的黑水晶石。她說不清楚爲何要向精衛撒謊,是爲了證實自己相信琅琊是對的?還是,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了……依謠想起自己中毒時,朦朦朧朧中感覺到琅琊着急地爲她吸出毒血;想起,琅琊爲阿巴郎和賽花的婚禮,強出頭;更想起,琅琊在五神山結界處的那張蒼白的臉,體力不支卻又強撐的痛苦神情……還有不苟言笑的他,在救下自己後,發自肺腑的笑容,眼神溫柔似水,這都是騙不了人的!
不會,琅琊絕對不會是綁走自己祭祀的魔祁王!依謠握緊了手中的水晶石,紅光匯聚在一起,指着依謠的左邊,像是在爲她指路一般。依謠深呼吸了一口氣,擡步走向了紅光所指的小巷。
琅琊一邊飛躍着,一邊披上黑色的披風,戴上蠶絲面罩。接着一縱身,就穩穩當當地落在了地上。四周是空闊的山地,幾棵潦倒的樹毫無生機的立在遠處。舉目望去,沒有一個人。琅琊斂氣屏聲,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雙手時刻準備着反擊和防禦。
瞬間,路邊的一棵枯樹就朝琅琊劈來。琅琊旋身騰空一腳,再接散發着藍色幽光的一掌,這棵枯樹就被一分爲二。樹後的人並未轉身躲避,而是毫無防禦的就迎上琅琊這一掌。待琅琊看清眼前人的時候,他及時收手,空中翻轉落地,未收回的掌力竟劈開了地面。
“你瘋了!”琅琊咆哮着。
釉湮卻趕忙扶起琅琊,一臉媚相。
“到底出什麼事了?”
“就是想見你了。然後向你彙報彙報,顓頊那邊的近況……”
“就這點小事,你居然發危險信號!”琅琊的臉在蠶絲面罩後面,已經因爲憤恨扭曲成了一團,“如果我的身份被暴露……”
“魔祁王最擅長的就是隱蔽行跡,怎會輕易暴露!釉湮這樣做,也是爲了早一點兒見到你嘛!”
琅琊推開了釉湮。心裡盤算着,剛纔緊追不放的精衛,和碰巧撞上的依謠,會不會已經開始懷疑他今夜的異常作風了。他必須趕快回去!
“檮杌和窮蟬這兩兄弟,已經很輕鬆的搞定了。”釉湮諂媚地笑着說,“檮杌的儲君之位,也岌岌可危,北國全臣已經有一半的人站在我們這邊,推翻檮杌,立窮蟬這個傀儡,已不在話下!”
“顓頊深不可測,檮杌更是精明,你最好不要掉以輕心!離間他們,對我們的計劃很重要!你也別太出風頭。小心引起顓頊的懷疑!”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絕對不會把它搞砸的……”釉湮說着,就緊貼上琅琊的背,“事成之後,你真能給我想要的嗎?”
“你究竟是誰?是琅琊,還是魔祁王?”琅琊聽着依謠的聲音從側面傳來,渾身一個激靈,推開了釉湮。釉湮卻輕蔑的譏笑着,好似依謠來的時機正打擾了她的好事。
“你到底是誰?”
琅琊躑躅着未敢答語。爲了證實他是魔祁王,而非琅琊,他一掌朝依謠打去。還故意用低沉的聲音說着:“我不認識琅琊……”依謠不躲也不避,站在原地,直直地看着琅琊。卻在依謠眼前一寸處,琅琊收回了掌力,後退了幾步。
“爲何不躲?”
“我不管你是誰。可是,你知道嗎?當他們在質疑琅琊的時候,我有多相信他!他們說他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祁王!我說不是的!他絕對是個好人!他爲了不相干的阿巴郎和賽花都會挺身相出,怎會是三千年前,塗害生靈的魔祁王呢?”依謠沒有理睬釉湮,一步一步緩緩走近他們,眼眶裡面轉着晶瑩的淚珠。
“他在巫醫寨救過我,他在五神山結界救過我,他陪我在神農國贈醫施藥,他在精衛姐姐手下救過我。我怎麼和他開玩笑,他都不會生氣。我怎麼逗他笑,他也不會笑。”依謠哭笑不得地說,“因爲他說,沒有值得他笑的事情!可是你知道嗎?他笑了,在救我的時候他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他笑。他是一個好人,我的好朋友,你到底把他怎麼了?你把他還給我!你把琅琊還給我……”說到後面,依謠簡直就是聲嘶力竭地喊着。淚水噴涌而出,滑過依謠黯然的臉頰。每一步,每一聲,都像刀錐一般插在琅琊的心口。他害怕的事情,終究還是那麼快就發生了……
“高陽依謠!你是瘋了,還是怎般?”釉湮站在琅琊面前,依謠直視着釉湮。心裡像是翻江倒海的難受,她不知道自己哪裡來的勇氣,究竟是痛恨琅琊的僞裝,是厭惡釉湮的水性楊花,還是在氣句龍違揹他們的諾言,總之,一巴掌,釉湮的臉上留下了五根分明的手印。
“我看你是活的不耐煩了!”釉湮揮手就想用巫術殺死依謠。
依謠只是靜靜地閉上眼睛。可是過了半晌,釉湮那一掌始終沒有打下來。依謠慢慢睜開眼,恰恰望進琅琊深不見底的眼睛裡。釉湮已經不見了蹤影。
“你不是很想讓我死嗎?”依謠昂着頭說道,“你千辛萬苦帶我去祭祀,我沒有死。如今,你爲何又要救我啊?”
“阿謠,你聽我說……”琅琊哽咽着伸出手,可是依謠後退了兩步,躲開了。
“我曾經以爲,這些都是你臉上的刀疤……”依謠說着,伸出手,指着琅琊臉上薄如蟬翼的面罩。那些經緯交織的蠶絲,確像一道道細小的疤痕。琅琊順着依謠的話語,就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罩。那張棱角分明,眉宇間透着冷峻的臉又出現在了依謠面前。
依謠苦笑着說:“原來,我從未真正認識過你……你這張臉上爲我焦急,爲我擔憂的表情,究竟騙了我多少回!我一廂情願地把你當做我的朋友,像是元冥大哥一樣的知心好友……原來,一切都是你的假裝……你從開始接近我,就是有目的的!”
“我承認,阿謠!開始我的確只是爲了祭祀纔來找你。可是當我在祭祀臺上,捅你那一刀開始,我就後悔了!我下不了手!我以爲你死了,我一個人就躺在祭祀臺上發呆……我後悔!當我知道你有驚無險的時候,我就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你!我不能再讓你出什麼意外!我發現,你的一顰一笑都縈繞在我心頭,阿謠,這是我從未有過的感覺!”
“你救我,無非就是爲你以後的計劃鋪路罷了……你不用再騙我了!你設計釉湮離間我的親人,絕非表面上這麼簡單!你現在對我好,只是還沒有到你利用我的時機。時候一到,你依然會親手解決我!這就是你,魔祁王的本性!你冷漠,你孤僻,你不懂什麼是情,你也不願意去懂,你害怕改變,更害怕失去已經到手的東西!你選擇了逃避,選擇一步步走在自己的陰謀裡面!你不相信任何人,這就是你!”
琅琊心一緊,雙手捏的生疼也沒有知覺。
“這個還給你。”依謠說着,就攤開了手中的黑水晶石。
琅琊躊躇着,最終還是從依謠手裡接過了水晶石。
“從此後,你我再無瓜葛!不過,如果你敢傷害我家裡人一根頭髮,我都不會放過你!”依謠咬着牙說完這番話,頭也沒回徑直離去。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到底知道你何事嗎?如果你還想知道,你回去問顓頊,你娘到底是誰!”琅琊衝着依謠的背影喊着,看着她加快了步子跑開了,又喃喃自語着說:“或許你知道了,還能原諒我……”
琅琊站在原地,心如刀絞,他從來不知道原來離開一個人竟然是這般滋味!他攥着石頭,以至於石頭的棱角劃傷了他的手心,鮮血順着手指尖的縫隙跌落,都抵不過他心裡失落的感覺……
“啊……”琅琊悲痛地嚎叫着。淒厲的聲音劃過當空的殘月。
夜風處處,究竟是誰心猿意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