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同東來,弘州,其實啥都沒有,沒什麼人,沒什麼兵,更沒什麼錢糧之物。
錢糧之物自是早已被女真人搜刮得差不多了,兵不過一些老弱病殘之類,頭前是遼兵,後來是宋兵,此時此刻,又是金兵了。
城頭變幻大王旗,變得很快,但在歷史上,也算不得多麼稀有之事。
至於人,倒也不是說人口全部被女真人掠去了,很大一部分人此時躲在城池之外,並非城池之內。
戰亂之下,百姓之苦,自不必多言,躲出去的人,也並不代表多麼安全,一口果腹吃食就能要了很多人的命。
蘇武帶着騎兵到此,只是往城頭上看了幾眼,甚至都不理會,直接打馬又走。
倒也不是城池就開了,城內還是有幾個兇悍女真人的,不多,真就幾個,但真就能控制住這座城池不會輕易開城……
蘇武懶得浪費時間,他身後自還有大軍來,姚平仲劉光世等人都會來,稍稍一登,弘州城池就會破……
蘇武要去的是蔚州,蔚州是南北通聯之地,就是稍往東北是燕京,往南就是河北不遠,控制住這裡,蘇武就能聯通河北,乃至也可以打通與京東的通信。
再飛奔去到得蔚州城下,城頭之上,那倒也是甲冑如雲,看起來防禦着實不差。
蘇武習慣性繞城看一圈,其實沒什麼可看的,看的就是城頭上的旗幟,郭……
蘇武微微皺眉去,有點猶豫……
猶豫什麼呢?
郭藥師這廝,真是個小機靈鬼!幾千怨軍,許也上萬了……
宋伐燕雲,他沒事,金入燕雲,他也沒事……
這個世界上,有誰喜歡這麼反覆無常之人?特別是上位之人,更不會喜歡這種反覆無常之輩,蘇武肯定是不喜歡的……
但這種人,有時候又很有用。
所以,蘇武在猶豫。
一旁有許貫忠,他自也看到了蘇武面色上的猶豫,便來開口:“相公,此輩,可用也!”
蘇武還真點頭:“自是可用,只是此輩……來日若是在我手上反覆呢?”
蘇武如今視野不同,自是擔心這件事,郭藥師這人,不是不能打仗,泥腿子出身的人,其實心中是有一股子狠厲的,乃至怨軍,也是能打仗的……
但郭藥師有一種特質,就是街邊混混的特質,極爲擅長審時度勢見風使舵……
萬一哪天,他蘇武稍稍有點什麼問題,或者落了什麼下風,不用想,這廝第一時間就能背刺……
郭藥師這個人,只會在乎自己的利益,這種人,審時度勢得好,自是平步青雲,審時度勢得不好,自是下場悽慘。
真要說郭藥師反叛有什麼可以值得理解的緣由,這一點蘇武不那麼同意,人不能只能得好處,不能受一點氣。
就好比說遼國對郭藥師不好嗎?郭藥師攻伐劫掠自家州府,遼國都能容忍他,乃至給他封官,重用他。
宋人對郭藥師不好嗎?一個降將,無比信任,讓他幾乎掌管了燕京之防務,用人不疑,錢糧之事,沒有短過他一點……
真說郭藥師是因爲張覺之事所以自危,張覺的待遇與郭藥師能比?
就算這件事讓郭藥師不爽,但你受的恩惠怎麼不說?
但凡你與金人打上一架,沒打過,被批評了,被苛責了,被不公正對待了,你反了,蘇武都能理解一些。
你拿着宋人的錢糧,當着宋人的官,打都不打,直接就叛,蘇武如何能理解?
郭藥師不是怕是什麼?換句話說,郭藥師,就是隻能打順風仗,一點逆風都不能扛。
這是蘇武上位者的心態,許角度有所不同……
今日若是郭藥師再降,來日蘇武甚至能想象到郭藥師還會反覆,只是對象不同。
許貫忠便來答話:“相公,來日之事,便是來日,今日之事,是在眼前,此輩,不成大器……”
蘇武點點頭去:“倒也不知他此時此刻是不是在城頭之上,也不知他此時此刻又在如何審時度勢,是準備談呢?還是一心只覺女真更強……”
許貫忠笑來:“相公,不若在下走一趟?”
蘇武轉頭看許貫忠:“你這麼有自信?”
許貫忠答:“此輩之人,做事是做不絕的,我若去談,即便他不答應,也不會將我來殺,他要留條後路,乃至他也不會說那些沒有餘地的話語。”
蘇武點頭來:“先生倒是看得透……”
“那我去也?”許貫忠問。
蘇武一擺手:“也好!”
許貫忠自就去了,點了三五護衛就去。
郭藥師豈能不在城頭之上?
他自也在看,在皺眉,心中也是猶豫來去,女真着實強,他頭前已然被女真打得狗血淋頭,深知女真之強。
宋人呢?宋人也不弱,至少眼前這位蘇相公,着實不弱……
但郭藥師冥冥之中有感,感覺真論軍事,女真暫時而言,還是要更強幾分。
但當面之事,女真之強不在眼前,宋人之強,已然就到門口。
只看得那騎兵隊伍裡,出來五騎,慢慢悠悠而來……
左右之人就問:“渠帥,發不發箭矢?”
郭藥師想也不想:“此乃使節,發什麼箭矢,拉上城來!”
吊籃自就下去了,許貫忠也就上了吊籃,一人上去就是。
城樓之內,自也見到了郭藥師。
郭藥師還挺熱情:“見過許先生!”
兩人以往自是見過,也認識。
許貫忠也是一禮:“渠帥,頭前一別,轉眼又成了敵人,哈哈……”
郭藥師只管來說:“着實是那譚稹王安中之輩,不可爲伍啊!”
許貫忠便笑:“許是這般道理,渠帥何以不往河北去退?不往京東去退?”
郭藥師頓時尷尬,只道:“麾下軍漢,多是舊遼之人,不願離家太遠,也是那女真大軍在圍,突圍不得啊……”
“許是這個道理,而今呢?而今蘇相公又至矣,從興慶府而來,從大同而來,西北諸軍,再加河東與京東,騎兵四萬五千之衆,步卒十萬之衆……”許貫忠笑臉一收,嚴肅起來。
郭藥師點頭:“我知我知……”
“那……”許貫忠兩眼看去。
“我如此反覆,怕是蘇相公不喜我也!”郭藥師如此一語,立馬也看許貫忠。
許貫忠捋着鬍鬚點頭來:“那倒是真,蘇相公着實不喜你,一路來的時候,還說要將你殺之而後快!”
“這……這也無奈!相公們自不知我苦也,更也不喜反覆之人,我也知先生此來何意,若是開了城門,焉有命在……”
郭藥師兩手一攤,也是試探,也怕許多事有假,不免一命嗚呼。
眼前之局,郭藥師知道,必然是最後一次選擇了,女真與宋之間的最後一次選擇。
若是宋人不容,那就只能一心女真。
若是宋人容得,也要謹慎,開了城去,那往後就沒有退路了,來人一旦女真得勢,那女真是不可能再容他郭藥師了。
許貫忠依舊捻鬚:“渠帥啊,相公自是想將你殺之而後快,若非我勸,此時相公只怕一心就在攻城了,哪裡還有我入城來談?你道我如何相勸?”
郭藥師等着聽……便是要聽這試探的答案。
許貫忠自也繼續說:“我說……渠帥可用也,原因有三,一來渠帥乃無根之浮萍,從未真正有過安心,只要相公對你真正交心,渠帥乃江湖義氣之輩,自當義薄雲天!”
“那是那是……”郭藥師連連點頭。
“二來,此番若是渠帥來降,必然再不會被金人所信,渠帥若是真願,那是破釜沉舟之舉,再無反覆之可能!”
“也是也是……”
“三來,如此,渠帥之身家性命,渠帥之前程未來,豈不皆在相公一身?渠帥來日,豈能再有反覆?”
郭藥師立馬頭一點:“正是此理啊,相公當是知曉纔是!”
“那……”許貫忠也等。
郭藥師眉宇一動,一臉爲難:“麾下軍漢,多也對宋人有些不爽不快,不好說項……”
心思還是不定,許貫忠懂得,便道:“渠帥啊,女真此番,凶多吉少了!”
“何以見得?”郭藥師就問。
“孤軍深入,後路被斷,那完顏宗望與完顏宗翰,已然陷入四圍之局,豈能不是凶多吉少?”許貫忠如此一語,道理不復雜。
郭藥師卻道:“女真之騎,來去,勢不可擋!”
郭藥師對女真人,還是有點心理陰影,若非如此,昔日在燕京,也不會投得那麼快。
許貫忠立馬一言:“那是臃腫來去勢不可擋?還是輕騎快馬勢不可擋?”
“那定是輕騎快馬勢不可擋……”郭藥師如此答。
“是啊,所以此番,女真人,不過爲我家相公做了嫁衣,你說是也不是?”許貫忠就問。
“哦……是說此理,那……”郭藥師正也沉思。
許貫忠再來說:“你也知,而今我家相公麾下,輕騎快馬也有四五萬之多,許不一定可力敵女真之騎,但拖沓與他,糾纏與他,不在話下,這燕雲河北之地,城池衆多,我家相公步卒十萬,皆是精銳,剛滅党項之國,攜滅國之威而來,城池可是女真能克?”
“再說,哪怕女真能出關而歸,缺衣少糧,能撐多久?昔日女真來去,靠的是什麼?是遼國之錢糧器械也,往後女真還靠什麼?自己種地割糧?三年去五年去,馬背勇士,豈不也成地裡農夫?”
許貫忠話語不斷,就是不停,停了,怕郭藥師自己多想,不停,那就是不斷灌輸。
乃至,話音也越來越高,語氣也越來越篤定。
還要說:“郭渠帥不會覺得自己真能在滅國之軍手下守得住這座城池吧?郭渠帥許還僥倖,說不定還能突圍而出往燕京去跑?燕京可又守得住?出關去?去給女真人種地割糧?”
“戰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國家相爭,亦然。就好比這女真滅遼,那自是一腔仇恨怒火,是那一鼓作氣,此番出燕雲至河北,那是趁機偷襲,乘虛而入,而今,大宋已然滅夏,再無掣肘,一心與他女真爲戰,女真可還能一鼓作氣?”
“也還說國家相爭,而今我家蘇相公,強軍在手,背靠萬里之國,萬萬之民,錢也好,糧也罷,源源不斷,再得燕雲,有諸多城池,有燕山山脈,女真入寇則高牆壁壘,我家相公出擊,則女真四處漏風,這糧食怕也種不安心。自古,漢也好唐也罷,乃至北朝諸國,哪裡有打不過胡人的道理?胡人再如何得勢,從來都是興也快,落也快,只要中原不亂,何曾有過胡人真正長久得勢的道理?歷朝歷代,數千年去,從未有過!”
許貫忠說到這裡,纔算真說完了,連珠炮一般的話語。
郭藥師終於一問:“相公當真還容得我?”
許貫忠來言:“說是容得,自是有假,但說容不得,那也不真,容不容得,也看渠帥如何去做,至少眼前是容得,眼前做好了,往後自也容得……渠帥,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我就怕相公容我不得啊……”郭藥師糾結在此。
“此番,渠帥做好了,來日,渠帥捨命了,焉有容不得的道理?此番若是渠帥做不好,來日渠帥還不捨命,那隻怕就真命不久矣!”
“那我開城?”郭藥師一語來。
許貫忠並不表現什麼喜悅高興,只道:“渠帥可想好了,此番開城了,來日可就要捨命搏幾回,此中肯之語,若是渠帥來日還不願捨命,怕來日後果好不了,那還不如此番渠帥率軍突圍就走!許能逃出生天!”
這就是許貫忠的手段與能耐,也是許貫忠的信心來源。
“許先生對我許有誤解,我郭藥師能從微末而起,豈當真是那無膽懦弱之輩?麾下兄弟不知多少生死纔有今日,皆對我信任有加,他們又豈能信一個無膽懦弱之輩?”郭藥師胸脯在拍。
許貫忠此時此刻,也能站在郭藥師的角度去設身處地感受一二,還真別說,若是郭藥師麾下之人來看郭藥師,郭藥師豈能不是一個好大哥?
在必要的時候,能帶着兄弟們攻伐劫掠自家城池,讓兄弟們有口飯吃,發點小財。也能在有些時候,身段柔軟,受遼人招安,把兄弟們的命都保住。
在宋軍來的時候,說降就降,日子自又不差,女真人來了,又得保全……
郭藥師在某個層面而言,許也沒有那麼卑劣,至少,對待麾下兄弟,真心非常。
許貫忠只用眼神把郭藥師上下一掃:“這話,你拿去與相公說,相公許又多信你一二。”
郭藥師連忙答:“也仰賴許先生多多美言,此番相公能容我,皆是許先生之功勞也,我來日做得好,那也是許先生之功勞,只要今日城池一開,郭某這條命,身家性命,往後,皆託付先生之手,定與先生一心不改!”
郭藥師,其實很聰明。
許貫忠深深嘆口氣去,說道:“倒是我惹麻煩上身了?”許貫忠更懂人心拿捏。
“非也非也,豈能是惹麻煩上身?來日,郭某上陣殺敵,自當用命!豈能讓先生受我牽累!”郭藥師胸脯拍得震天響。
“唉……也罷也罷,誰叫我接了這個差事呢……一同去開城吧……”許貫忠擺擺手去。
郭藥師腳步一動,當真要去,卻是腳步一止,又有猶豫……
“渠帥想好,此番城池一開,可就沒有退路了!”許貫忠真不催促,反而好似設身處地爲郭藥師去想。
郭藥師從來不傻,也不是隨便他人忽悠之輩,只是眼前之局……
也有個眼前,當面之事,就在眼前,願意也好,不願也罷,怎麼辦呢?死守城池,短時間內,可真無人能救他……
更何況許貫忠說得句句在理……
“走!先生前請!”郭藥師擡手一比。
“看來渠帥是篤定了,那就走吧……”許貫忠自往前邁步。
不得多久,城門真開,許貫忠打馬走前,郭藥師打馬在後,百十騎而出,城內豈能沒有女真人,但此處不同,少量女真人沒有意義,只管拿了就是。
蘇武打馬就在城外,那郭藥師快馬就來,馬不停,人已然翻身而下,當面立馬就跪:“相公恕罪,末將該死,千言萬語,皆是末將一時豬油蒙心!末將該死!”
蘇武俯視去看,沒有說話,面色鐵青,目光也冷。
郭藥師自是頭也不擡,等着……等着發落!
許貫忠立馬上前來說:“相公,自也不能全怪郭渠帥,着實是譚稹與王安中不當人子,那平州張覺之事,辦得是天怒人怨啊……”
蘇武冷冷一語去:“起來吧,你獻了城池,我總也不能還將你殺了去,否則來日,何人還能獻城?”
“末將知罪,末將知罪啊!末將來日,定當百死!”郭藥師連連磕頭,還不起身。
“哼哼……”蘇武冷冷一笑,管那郭藥師起不起來,打馬往前就走,入城,而今,城池格外重要,面對女真之騎,一個一個的城池,就是蘇武的倚仗。
郭藥師一臉焦急,這個時候,城池都出來了,卻只換來蘇相公兩聲冷哼,豈能不急,連忙往旁去看:“許先生,這般如何是好啊?相公不信我也!”
許貫忠稍稍擺手:“無妨無妨……渠帥不急,頭前過涿州,多少兵馬在守?”
“涿州倒是有數千兵馬,皆老弱之輩,女真數百……”郭藥師來答。
“先登,數百女真,倒也夠,渠帥先登!渠帥但凡捨命先登,相公自就高看一眼!”許貫忠如此來說。
“那那……”
“不急,還有燕京城,燕京城內,想來女真至少一兩千去,渠帥以往就破過燕京城牆,此番再來一次,相公當倚爲心腹!”
許貫忠豈能沒有辦法?
“當真?”郭藥師問。
許貫忠認真點頭:“自是當真!”
“那……那好!”郭藥師也是咬牙,麾下兄弟,此番怕是要折損不少了,但爲了將來,總要捨命一番,本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