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師中再落座,看着兄長。
种師道慢慢來言:“一個人,自己有兵馬,自己有地盤,自己還有錢糧……”
“誰啊?蘇相公啊?”种師中問。
种師道不答,只繼續說:“自古,天下之事,不外乎兵馬錢糧,士氣人心,他都有了!起初伐党項的時候,自還不覺這些,而今回頭再看,已然勢成……”
“兄長,你到底要說什麼啊?”
种師道一臉擔憂看去,嘆息:“你不懂?你活了幾十歲了你不懂嗎?”
种師中忽然微微皺眉,卻是不答。
“你不是不懂,你只是懶得去想這些,或者你就是不願去想這些罷了……”种師道拍了拍身旁种師中的臂膀,嘆息之聲連連在出。
卻也繼續來說:“你說,他此番帶兵入京奪門闖宮,有沒有私心呢?”
种師中站了起來:“兄長,這些事,也不是咱們在這裡商議來去就能有什麼結果的……咱們這輩子,起初不過一件事,掃滅党項,本來做不成,如今做成了,那大遼也沒了。而今自也不過再來一件事,討伐女真,咱們只管做咱們的事就是,咱們家世代爲朝廷戍邊,打的就是外族,哪個外族興起了,就打哪個外族……”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你想不想知道我如何去想未來之事?”种師道忽然稍稍擡頭閉眼……
“你說就是……”
“我所想,來日那蘇武,定是篡奪之輩!”种師道篤定一語。
也是這世人,總有雙眼清明之輩,怎麼可能蘇武真能瞞過天下之人?
“兄長此時此刻,可莫要胡言啊……”种師中已然腳步來去在踱。
“是不是胡言,你自有分辨……”兄弟二人,只是性格不同。
种師中一時來氣:“那你說,你說……現在該怎麼辦?”
种師道搖搖頭:“我不知也!”
“那你又要來說這些……”种師中似在與兄長撒氣,似也在與兄長撒嬌。
“我死則不遠了,而今連馬背都難爬上去了,你身體康泰,許還要活許多年,許我看不到,你看得到……如今商議,是問你,問你那一日如何是好?”
种師道也來氣了,語氣也不太好。
“問我,我不知道!萬一不是那般呢?”种師中腳步越踱越快,語氣也越來越急。
“現在,不就在說嗎?萬一是那般呢?”
种師道提高聲音,种師中的腳步果然就慢了下來,看了看兄長,一時還是不知如何來說……
兄弟二人,就這麼沉默起來。
只有种師道慢慢啜那茶水的聲音……
种師中越聽這啜茶水的聲音越有幾分煩躁,忽然一語來:“那我就上陣去與他打就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啊,那也無可奈何了,而今先打女真再說,家國大仇,不可不報!”
“這許不是你的心裡話!你這人啊,念幾分情分,所以,情分與忠義之間,怕是會猶豫無數!”
种師道豈能不懂親弟弟?
“那兄長你就多活活,到時候你來拿主意!”种師中煩躁得緊,以往大事,自都是兄長做主,他支持就是。
“也說西北諸軍,哪一路州府都有兵馬,到時候,我若走了,怕你就是這諸軍之首,讓你領兵去打。你若不去呢,自是天下傾頹,咱種家是忠義之家,你愧對列祖列宗,也愧對歷代天子厚恩。你去呢,同胞操戈,不知多少子弟死傷了去,勝敗且先不說,不免也還有外族趁亂而起……”
种師道話語徹底打開了,自是兄弟二人,關起門來說。
“那也看他們,劉家老的若也死了,不還有小的嗎?還有許多人呢,西北州府這麼多,從熙河蘭煌,到環慶鄜延,還有關中……軍伍多了去了,他們若是死戰,那自死戰,他們若是不願戰,那就不戰,兄長可知我說的是什麼?”
种師中也來一問。
“天下人心?”
种師中點點頭:“是啊,我說的就是天下人心,咱們種家自是忠義之家,世受皇恩,自當爲國盡忠,他們不戰,我戰,敗了,自也盡了全忠,全了忠義,至於天下人心如何……有一句話,爲臣本不當講,但也不得不講……”
“你又要說胡言?”
“就這父子二人,爭成這個樣子,一個遇敵就跑,一個囚禁親父,一個要引兵復辟……天下豈能不笑?也說這二十多年來,這天下人是受罪多還是福澤多?也說那些朝臣,從蔡京到什麼王黼……還有耿南仲,不言也罷,兄長要說忠義,我自忠義就是!兒郎們信咱們,自同去忠義一遭,我若死了,算是給他們賠了命,我若活着……”
說到這裡,种師中話語停住了。
勝敗之外,還有一件事,那就是死活,勝敗皆可死活。
又敗又活,最麻煩。
种師中腦子裡過了一下,又道:“若是敗了還活,種家子孫當是無礙,那蘇武,人實不錯。如此,你我忠義也全了,子孫也顧着了,兄長,你不就是想說這些嗎?我都說完了,如此可好?”
“唉……頭前之事,此時多少有些後悔,不該把子侄都塞進蘇武軍中,而今悔之晚矣……”种師道又道。
“唉……兄長啊,兒孫自有兒孫福,你要是怕忠義之名有了瑕疵,那此番正好,我去說,就說我環慶而今缺少兵將,把子侄們都召回來,可好?”
种師中還真不比种師道糾結,來去直白得多。
“召回來了,不必放軍中,安排到……京中去讀書吧……”种師道雖然糾結,但思慮得極爲周全。
他們家的子侄,那自是可以到京中去讀書的,國子學太學都行,當然,也可以入宮當差,什麼閣門使之類,給天子當護衛,隨便選。
“何必這麼麻煩……”种師中如此來語,種家相公,與別人的家族都不同,不必考學,出生就是相公,且家學深厚,去京中讀書那是浪費時間……
“你啊……你不懂!”种師道慢慢擺着手。
“還有什麼不懂的,兄長直白說就是……”
“忠義之名不可改,更不能毀,你我食祿,所以必要忠君!若是我死了,你沒死,你就要全這忠義,我若也沒死,定也要全這份忠義!你我生死不論!子侄不曾食祿……”
“兄長,你直白說啊!”种師中雲裡霧裡。
种師道又去吃茶,他有點又不願說,人之私心,總不願示人,又看了看弟弟,自還是要說:“我二人全了種家忠義,纔會得天下看重,纔是天下士族之楷模,子侄們來日,纔會更得重用庇護!”
种師道遠比种師中想得要多得多,想得深刻非常。
种師中慢慢去想,似乎也慢慢懂得了兄長話語裡的深意。
種家忠義無暇,世人才會更種家子孫也會如此,這是名望,世人看,蘇武也看。
最重要的是,種家忠義越是無暇,來日蘇武就越是要立個榜樣,重用種家子孫,自就是取信天下士族。
還有誰家比種家合適?不僅取信士族,更能取信軍將!
所謂天下歸心事。
种師中頭一點:“明白了,我當死節!真有那日,我自上陣去死!”
种師道深深一口氣嘆去:“古今興亡事啊,如今事,就是祖宗事,想來古人,也如我今日一般,計之深遠!”
“那我要是上陣而勝呢?自無這些煩惱?”种師中又問道。
种師道一臉無奈擺着手:“勝不了了……興許兩三月之前,還可論勝負,今時今日,論不了了……”
“嗯?”种師中有些疑惑,旋即也想明白了。
兩三月之前,真出什麼事去,那蘇武真可用的,不過京東之兵,或者也有一兩部西北軍伍。
其他人,哪怕心有猶豫忐忑,當也不至於立馬與蘇武一條心去。
所以,那時候還真可以論一論勝負。
此時此刻,還真是沒了論勝負的餘地了,蘇武把權柄攏住了,把地盤穩住了,錢糧也不必說,乃至許多西軍精銳士卒都被蘇武歸攏到了手中去……
那蘇武四五萬騎說起就起,這還如何論得了勝負?
此番,還要徵召西北各軍共一萬四五千騎去,更是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了……
“那我明白了,那我就必死無疑了!”种師中點着頭,絲毫沒有對生死之畏懼,只嘆:“可惜了我麾下好兒郎……”
卻是忽然种師中又靈光一閃,不若到時候,真是面對這些事的那一日,只管陣前把長刀往脖頸一劃,一了百了,許還有仁義之大名流芳百世!
當然,只是一時胡思……
“唉……”种師道嘆息很長,久久不絕。
“兄長沒什麼事了吧?那我自去了……”种師中很不喜歡這些煩躁之事。
“端孺……”种師道又喊了一語,端孺是种師中小時候的小名,亦或是別名。
种師中已然轉頭要去了,回頭去看,卻看得兄長淚水在落。
一時間倒也奇怪,种師中竟也忍不住淚水在落,兩個老頭,對視之間,一時無言……
种師道忽然莫名一語:“最好是你真能活着看到!”
這是什麼話呢?
就是非要种師中來全這份忠義,不能讓子侄來,否則這份忠義就全不了……
讀書讀多了,不免就是想要史書上的那寥寥幾筆,世人口中那誇讚一言。
是世人敬重敬仰,是名望流芳百世,更還是家族與子孫不要沒落……
“聽你就是!”种師中點頭答去。
出門,有些心悶,种師中上了城樓去,往東眺望,興慶府外,黃河流水,一望無際是良田,禾苗在長,似也能看到極遠之處那些沙土之黃色……
便也知道,那位燕王殿下,就會從那盡頭的黃沙裡打馬奔過來……
只待幾日去,那蘇相公說來也就來了,先鋒之騎,萬餘,馬匹三萬不止……
自是入城來補糧草,騎兵單獨在走,帶不得多少糧草,更何苦蘇武還要先頭往北,真正往北之前,更要補充。
府衙之內,自有宴席一頓,簡易來吃,蘇武也忙,除了寒暄幾語,互相說一說公事,蘇武說此番入草原之事,也說京城之事,燕雲之事……
种師道稟告一些興慶府最近之事。如此,宴席就散,蘇武去忙。
种師中卻多相送,一直送到城外。
“老相公不必多送了……”蘇武連說幾番這話了,种師中還是送。
种師中忽然勒馬:“蘇相公可否借一步去?”
蘇武還有不解,自也要借。
种師中脫隊打馬在前面慢慢走着,走了好久還不停。
蘇武在後面跟着,疑惑不已。
終於种師中再停馬,轉頭先拱手,再來言:“蘇相公,我種家子侄,不少在種相公軍中任用,而今環慶也缺軍將,便是想把他們都召回來……”
這事……這事何必這麼麻煩?
蘇武卻又頓時心中一緊,這是什麼意思?
但蘇武不問,只點頭:“好說,闔家團圓,天倫之樂,自是最好不過!老相公就這事嗎?”
种師中點了點頭:“就這事……”
“小種相公可不是藏得住事的人啊……”蘇武笑着說,自也是看出了种師中有點奇奇怪怪。
种師中擺擺手:“沒什麼事了,你我,戰陣而識,多有交際,我自喜歡你這秉性,想來你也覺得我不差,情義之上,說深倒也不深,說淺,那肯定不淺……”
“那就是還有事啊……”蘇武點頭來,又道:“我最是敬重種家二位相公,昔日不知受得二位相公多少幫助,沒有二位相公鼎力支持,我又豈能成而今這番功業?”
“好,你這番話來,我問一語,我兄長說什麼……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就這話……”
种師中當真秉性直爽到無以復加,自也是這世代家族造就,從小父兄之人寵愛!
蘇武一時就愣,真是措手不及。
卻也立馬發笑:“是周公是王莽,話語說來豈不是笑言?且拭目以待!眼前,就打女真!”
說着,蘇武勒馬轉身,飛奔而去。
种師中一時無言,打馬自歸,不免也真是蘇武所言,若是蘇武此時拍着胸脯要明自身忠義,如何能信?
若是蘇武此時一語來說,天下歸他,那更又該怎麼辦?
不是拭目以待,還能是什麼?
回城去,不想,兄長竟然在府衙門房裡等!
兄弟二人再見,自是屏退左右。
种師道一語就問:“你莫不是試探去了?”
“兄長不會連我也算計了一下吧?所以前幾日說那些,今日又在此等候着……”种師中問。
沒想到,种師道還當真點頭。
“你這老頭,拿什麼話說你好……”种師中竟是跺腳來氣。
“他怎麼答?”种師道立馬又問。
“他說,且拭目以待,眼前就打女真!”种師中沒好氣答着。
“唉……”
“怎麼了?”
“江山社稷……”
“怎麼了?”
“走吧走吧,我去歇息了,而今日裡,精力越發不濟了!”种師道起身轉頭,當真佝僂,走步已然也不輕快,許話語不假,快則真就是一二年。
“你就是沒我活得輕省……”种師中在後吐槽。
兄弟二人這件事,似也到此爲止了。
那邊蘇武,往北去了,補了糧草吃了飯,真是一刻不歇,說走就走。
北邊是河套,是河南地,是陰山下,是“幾”字型的黃河最頂端。
河南地裡,有一個地名後來纔有,叫做鄂爾多斯。
陰山下有一片極爲豐茂的大草場,後來叫做巴彥淖爾……
頂端黃河的中間段後來有一個地名,叫做包頭,以往出個一個牛人,名叫包頭呂布,五原也好,九原也罷,都是那附近之處。
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蘇武去也,先看看陰山下那片極爲肥美的草原,那將是蘇武的養馬地。
蘇武的十幾萬匹馬,再不好好養一養,就要出大問題了。
從五原出草原,就真真正正是蒙古高原了,當然,蒙古一詞,此時此刻還只是靠近滿洲里的一個小小草原部落,在草原最東北邊,史書也稱之爲萌古。
韃靼,達旦,纔是蘇武從陰山出來之後看到的眼前這一片草原的名稱。
而今之草原,血統龐雜非常,往近裡說,有回鶻、有室韋、鐵勒、党項、契丹,乃至也還有沙陀、吐谷渾……
着實說不來血統之言……韃靼或者達旦這個詞,也難以專用,許多時候就是一個寬泛的代指……後來萌古,從大興安嶺下來的蒙兀室韋,不知爲何,也叫韃靼了。
往前去,這一帶,塔塔爾,不免也是韃靼、達旦之意,那時候的達旦,可不是九部,是三十部。
唐末的時候,達旦九姓,還受過李克用的徵召,打過中原的戰爭。
往遠裡說,有突厥,有東胡,分語系,突厥語系,東胡語系,其實互相也難溝通,東胡語系也還有分,突厥語系更是也有諸多區別……
乃至還有漢人血統也不少,漢語詞彙在他們之間,也有夾雜。
昔日裡,大遼治下,衆多部落互相也打,今日你打我,明日我打你。
似乎這一切,真的在等一個人,等一個叫做孛兒只斤鐵木真的人。
契丹人來做裁判,不免有時候也難以把水都端平。
有時候契丹人也不做人,不免也有部落反叛,契丹大軍來打,自也壓制下來……
女真如今從東而來,自也要宣威草原,歷史上他們統治起來自也一樣,乃至手段還顯得殘忍幾分。
而今裡女真,自又不同,他們要的不僅是物資,還要人丁。
蘇武來了,過了那並不湍急的黃河,甚至還不寬闊,乃至水也不深。
草原出現在眼前,正是熱起來的季節,草長鶯飛,四處牛羊成羣,一眼望去,天高地綠,天上碧空萬里點綴幾朵祥雲,地上也好似白雲一片一片,定睛看去,在是羊羣在走。
萬餘鐵騎飛馳而來,嚇得那牧人跑得飛快,羊羣都不要了,只管去逃……
這裡哪裡又有什麼律法可言?活在這裡,着實不易。
“把那小子追回來!”蘇武大手一揮,指的就是遠處那放羊的少年郎,正在騎馬去逃。
卻是那小子一匹馬,怎麼跑得了?
自是被幾個軍漢拎了回來,扔在蘇武面前。
蘇武口中一個音節:“耶覩刮?”
那小子自是滿臉驚慌失措,只管恐懼的眼神左右去看。
蘇武翻身下馬來,笑了笑,從一旁馬的皮囊子裡取出一個麪餅送到他手上,再把人扶起來,又取水囊遞過去……
這小子面色上的驚恐纔去了不少。
蘇武再問:“耶覩刮?”
小子點頭:“嗯,耶覩刮!”
達旦九部之耶覩刮。
“可汗,可汗在哪裡?”蘇武又問,比手畫腳,其實有通譯,從興慶府尋的通譯。
別的聽不懂,可汗是聽得懂的……
小子擡手往北指,嘰裡咕嚕一大堆。
蘇武此時纔去看那通譯,就聽通譯來說:“他說大汗往北邊去了,去大王府議事去了。”
蘇武左右看了看,說道:“拿些金子來!”
一旁範雲遞過來一個小袋子,自是早已備好,蘇武從袋子裡取出一個小金坨,再說:“我們是宋人,中原來的,帶我們去大王府,我是客人,好客人!”
便是金子就塞到了那小子的手中。
小子愣愣着,聽得通譯說了一番,看了看手中的金子,又去指遠處的羊羣。
“你把羊羣送回去,交代好家裡,我這一袋金子都給你了,你與我們走,到了地方,你自己再回來!”
蘇武哄着小孩。
達旦少年人看了看蘇武手中的袋子,好似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也有話語:“你們是契丹嗎?”
蘇武擺手笑着:“不是,宋人,中原,大唐!”
“大唐?大唐好!爺爺說過有大唐……”
蘇武聽來這些話,哈哈就笑,也比手畫腳:“對,大唐,我們就是大唐!”
“我帶你們去,你們是好客人,帶你們去找大汗!大汗最近很着急……說是東邊來了敵人,把我哥哥招去了……很多人都招去了。”少年郎也在笑。
“你叫什麼名字?”蘇武笑着問,他是萬萬沒想到,二百年去了,大唐這個詞,在這裡竟是還能有用!
“扎和木!”
“我叫蘇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