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之上,臨潢府城池之前,兩軍隔着一條不過二三十步的小河對峙,雙方營寨相距七八里到十餘里不等。
有那路口,已然被蘇武麾下之軍下寨堵住,戰場附近的高地,也被蘇武佔住。
那城池之內,有金軍七八千左右,城內百姓,許也還有四五萬人,當然都是底層百姓,城內契丹貴族自是全亡。
城外之金軍,至少已然有八九萬之數。
蘇武這邊,輕重五萬餘騎,輔兵在二萬餘人。
還有草原諸部之騎,攏共約莫三萬左右,但也都在後方,多做那護送糧草之事。
倒是黑車子室韋之騎,慢慢在聚集而來,此時來得不多,但若來齊了,人數許在一萬七八千。
是那室韋大王莫爾根之言,他要爲蘇武先登爬城。
蘇武大帳之內,衆多軍帳與謀士皆在,自是議事。
蘇武在問:“女真人此番,已然是防守之態,謀的是長久對峙之計,近期顯然不會主動進攻了,便是想着咱們遠道而來,不能長久……”
衆人便也都在皺眉,都是老軍將了,局勢自都懂得。
魯達一語而來:“且讓灑家去打他一打!”
蘇武點頭:“打自是要打的,試試手腳也是應當,只是要看看到底該怎麼打……”
蘇武顯然不求一戰而勝。
自古大戰,雙方皆是精銳善戰之時,都是如此,不論哪個時代,從來都是長久鏖戰,幾乎沒有碰面就分出勝負的事。
吳用好似要說,但卻又不說……
蘇武自也不問,只是自己再說:“此戰,打起來,自也還是先攻其弱,再圍打其強……只是女真此番不主動出戰了,想來也難……”
衆人都在思索,這般局勢,破局實難。
蘇武自己也想,歷史上那些大戰鏖戰,都是怎麼破局的?
比如曹操與袁紹之官渡,又或者安史之亂的潼關……
似也有一個道理,那就是等與熬,等着熬着,以待有變。
這般的戰局,似乎有一個核心道理,勝負之道,有時候不一定在於自己多高明。
而是在於誰先犯錯,誰先露出破綻。
甚至有時候也不必有多高明,只要耐得住熬,熬過了對手,對手犯錯了,抓住了時機,大勝就到。
今日,怕是商量不出什麼計策來,蘇武一語:“那就先說兩件事,第一件事,後勤輜重,此重中之重也,立馬要從大同開闢新的運糧路線,西北之糧,再遠也不能停,要一直源源不斷往草原來,沿線諸部,一定要做好糧草運送之事,草原各部之糧,也要徵收,嗯……給錢買。運送與護送糧草之事,不可全部假手他人,特別是此處,女真人定會盯住咱們後勤之事,便是一定要有至少一萬五千騎在周遭二百里內護送糧草……”
衆人點頭,吳用等人回頭也要做一些部署的計劃,就是值班表一般。
蘇武繼續說:“第二件事,營寨防務還要加強,只要不戰,那就每日要加建,寨牆能建多高就建多高,壕溝能挖多深就挖多深,一日不可停。存糧之處,不可集中,要多地分開存放……”
衆人自又是點頭,這些事,看似沒什麼,其實很重要。
“散了吧……”蘇武擺手去。
衆人自就散……
等人散完,蘇武看了看吳用,一語去:“吳虞侯有話要說?”
吳用立馬點頭,看了看左右,說:“要不下官隨大王出門走走?”
“那就走走……”蘇武便也起了身,吳用之意,自是要避人耳目,軍中常有之事,事以密成。
這不是對大帳之內的人不信任,更不是懷疑大帳之內有什麼奸細,而是許多事,少一個人知道,就少一分泄露的風險。
兩人出門而去,邁步慢慢在走,蘇武也有閒談之語:“此時,東京只怕早已炎熱非常了,江南怕更是熱得人心中焦躁……”
吳用也點頭:“是啊,未想此處,竟還氣溫如此適中……不涼不熱,好不舒爽……”
“此番若是大勝,來日滅了女真,到得夏日,此處當是一個避暑之好去處!”
蘇武想得也是多,不免想起一個地名來,承德避暑山莊。
那裡比這裡,還在南邊。
臨潢府往東南,大概最多三百里就是中京大定府。臨潢府往南偏西,大概四百里左右,就是所謂承德。
臨潢府往西南去大同,一千四五百里。
臨潢府若是往南去燕京,其實更近,八百餘里。
吳用一時沒有接住蘇武之語,反應了一下,纔開口笑道:“大王當真先得遠,自也是此戰必勝,來日女真必亡!”
蘇武也笑着點點頭,總要心中放鬆一下,不能總是壓力,暢想一下未來,便是此時最大的動力。
也問:“把心中之謀說說……”
吳用點點頭,面色認真起來,組織了一下語言,再道:“戰事之中,可以謀人……”
“哦?謀何人?”蘇武問道,這倒是吳用之專精,不論幹什麼事,他都是先謀人,而且一心謀人。
這是優點,世間任何事,皆是人事,謀人謀得好,那謀事自就事半功倍,古今中外,皆是此理!
“下官想了許多,想來想去,許一人最是要謀,便是那耶律餘睹!”吳用篤定來說。
“繼續說……”蘇武還沒來得及深入去想這事……
“大王,此謀有三,第一,耶律餘睹昔日,並不是因爲什麼榮華富貴而降的金,他是被昔日燕京裡的皇帝與朝臣逼得沒有活路了,所以才無奈降的金……既是無奈,那心中自也有不願或者不爽,所以,其心可動!”
“第二呢?”蘇武已然在點頭,有道理!
“第二就是其處境,下官倒也不知此時此刻耶律餘睹之情形,只是猜測,便把猜測之語說與大王聽聽。”
“嗯……”
“下官猜啊,女真,多是蠻夷之輩,雖然其中有一些大才之人,但多還是蠻夷之輩,蠻夷之輩,待降軍俘虜,如待奴隸,自古如此,想來那耶律餘睹在大多數女真身上,難以獲得足夠的尊重,耶律餘睹昔日在遼,何等身份地位?若是頻頻受人輕慢乃至苛待,心中定是更爲不爽不快……”
“這第二條很有道理!只看昔日在燕雲之戰,從來耶律餘睹都是衝鋒在前,爬牆先登,必然是他,女真人在後督戰催促,攻城不下,想來耶律餘睹更是要受苛責!心中定不爽快……”
吳用的話語,讓蘇武更想許多。
吳用又接一語:“還有就是……女真人怕也信不過那耶律餘睹,女真人信得過任何人,好比奚人漢人,乃至草原之人,都不可能信得過耶律餘睹!”
蘇武在點頭:“是這個道理,耶律這個姓氏,女真就不可能信得過,更何況耶律餘睹還是契丹人中的佼佼者,追隨者衆多。想來,耶律餘睹自己也知道,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只怕時機一到,女真人當真要他的命!接着說,說說第三……”
“大王,這第三嘛,其實就是個名,耶律餘睹昔日叛國降金,其名聲不論在契丹還是在昔日遼人心中,就好比那室韋大王心中,都是臭不可聞,乃至我宋人心中,也是如此。此怕是他真正無奈無路可走的最重要之緣由,若是還能把這件事解決了,那耶律餘睹,必不難謀!”
吳用一臉期待看着蘇武。
蘇武已然有笑:“好好好,此謀甚妙!”
吳用大喜:“大王高明!”
“是你高明!”蘇武笑着,吳用,真專業,三條說來,那真是一環扣一環,環環扣得好,這謀人之事真被吳用分析得透透的!
吳用此時心中自得非常,但臉上還有謙虛:“還是大王高明,下官只是胡亂謀一謀罷了,真要成事,那定還是大王有手段,就好比這第三件事,那定也是大王才做得來!”
蘇武笑着看去吳用,說這人心,也是奇怪得緊!有時候蘇武看吳用,那是哪哪都看不過眼,甚至有時候蘇武想往吳用嘴巴上呼一巴掌。
此時此刻呢,一時間,只覺得這吳用啊,哪哪看着都舒服,人都長得好看不少!
甚至有點英俊帥氣!
蘇武一語:“此事不難,東京城裡不還有一位遼國天子嗎?只要以這天子之名義,痛陳昔日耶律延禧與蕭奉先等人之罪,先與耶律餘睹平反昭雪,再把耶律餘睹安撫一番,正其名,再說其功,再說一說契丹一族生死之大義,只管說得動人就是,想來此事,自解!”
吳用嘿嘿笑着:“大王纔是真高明,最難之事,在大王這裡,不過信手拈來!”
蘇武一看吳用,明明知道吳用只怕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但還是看着舒服……
又聽吳用再言:“這信,下官來寫,保準寫得那耶律餘睹五內有感,涕淚俱下!”
“好!還加一些,讓那室韋大王也一併寫信一封同去與他,與他說兄弟情義,說家國大義,說契丹存亡……”
蘇武加碼了,若是室韋大王都已經“原諒”耶律餘睹了,說服力十足,耶律餘睹自就不是叛國之人了……
當然,在蘇武心中,耶律餘睹也沒有那麼大的罪過。
若是去比,耶律餘睹所遇到的情況與抉擇,豈不就是歷史上岳飛遇到的?
真想到這裡,說起來,岳飛之死,便更值得敬佩。
吳用只管又誇:“大王還真比下官想得要周到許多!”蘇武卻是不再去享受這種奉承了,他心中又想其他事,只道:“這件事謀到這裡,纔算謀個開始啊……”
吳用自也點頭:“是啊,怎麼密會到耶律餘睹,纔是難上加難之事,想那耶律餘睹在對面軍中,定是被人緊緊看管掌控者,不可能真有多少自由……”
這個事,很麻煩……
蘇武皺眉沉思,怎麼弄?怎麼才能讓人帶着信,密會到耶律餘睹呢?
終於算是想到一個破局之法了,但難如登天!
女真人又不是傻子,再說,女真人本就是要殺耶律餘睹的,在這種大戰之中,那定然看管監視極嚴。
若是輕易派人去,不論怎麼去,是偷偷去,是光明正大去,是混着去……
怎麼樣去,成功的機率都是微乎其微,一旦事敗不成,那真是打草驚蛇,女真人定是更加警覺,往後更不可能再成功了!
所以,這件事還不能輕易動手。
那……
那就得等了,也要拖着等着,等一個時機……
又得等……
蘇武又是皺眉不止,剛剛緩解一些的壓力,又回來了,滿心憂愁。
吳用自也皺眉,但他開口來勸:“大王放心,千日防賊,總有防不住的時候,扎得再緊的籬笆,也總會有缺口的時候……”
自也是以待時機之意。
蘇武微微一笑:“你這比喻啊,把咱比成賊了……”
吳用聞言本是要驚的,但看得蘇武是笑臉,倒也不驚了,只跟着笑……
便也陡然覺得,大王似乎也沒有那麼駭人了,脾氣也好起來了,不像之前,動不動就橫眉冷對的,好似要打要殺……
“嘿嘿,下官一時口無遮攔,瞎說……”吳用笑得開心,便是忽然感覺自己日子真好起來了,確切來說,是有一種如魚得水之感。
“回吧,把案牘之事做好,回去給你升官,此番正兒八經,當至少要給你來個四品的官職!”
蘇武大手在揮,大餅在撒,但也是說真,該給!
“拜謝大王!”吳用豈能不喜?真是世事不可說,昔日宋江用自己的命,用兄弟們的命,其所求之事……
蘇武回到大帳裡,倒是安心不少,雖然憂愁不減,但至少心安許多。
那就是這場戰爭,至少有了一個方向,有了一個可以努力去做成的明確辦法。
不像頭前,有點像是無頭蒼蠅,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免也想對面女真,女真人此時此刻,許就是無頭蒼蠅,當還不知如何是好吧?
那就接着忙吧,該巡視就去巡視,到處去巡,營寨輜重,戰兵輔兵,一一去巡,此時此刻,不犯錯最重要。
還要詳細計劃糧草補給之事,一定要有餘量,有容錯,不能是剛剛夠吃……
諸部可汗,也要再會一會,草原上的糧草徵調買賣,都要一一談得清清楚楚……
特別是室韋大王之事,當然,此時只是與他多見,多多交流,增進感情……那耶律餘睹之事還不必先說……
其次就是糧草之事,黑車子室韋最近,所以所部糧草更要多備。
但蘇武更有謀劃,黑車子室韋的糧草多備即可,但萬萬不能因爲圖方便而先用,先用的糧草補給,一定是遠處來的……
如此,若是萬一真遇到糧草補給之麻煩,黑車子室韋才能就近救急。
也是這些草原部落,真的窮,窮困潦倒,頭前還被女真弄了一遭,女真人要補給,那手段可不是蘇武這般。
所以草原東邊各部,糧草補充能力着實也不怎麼樣,只能作爲最壞情況下的救急之用。
也還得室韋大王當真與蘇武一心,當真捨得,來日真到那個時候,當真能與蘇武一起拼命去,來年不過了,也要同蘇武一起與女真分個勝負。
當然……最最保險的,不是靠別人,還是靠自己,蘇武私心裡,其實還有一想,若是黑車子室韋不與他同心了……
那就搶,搶也要就近,所以,黑車子室韋的糧草眼前是不能用的……
諸多都是細節,都得蘇武心中轉個明明白白,每轉明白一件事,蘇武就能少一點點憂愁與壓力……
幾日過去,都是這些事,方方面面,蘇武是忙得腳不沾地,戰爭是管理學,戰爭之管理,繁複無比。
對面女真,自也一樣,那是寨門緊閉,日日不動,一心準備。
卻是今日,蘇武坐在大帳,忽然得到稟報,有快馬從大同來了。
蘇武起初也未當回事,入草原東邊之後,蘇武一直與大同保持聯繫,前幾日更是派人往大同下令,讓大同往這裡調撥糧草來。
有大同快騎來,那是正常。
只待看到是王稟之信件,蘇武心中頓時一驚。
再看日期,已然是八日之前,不好不好……
從昔日遼之西京大同府到遼之上京臨潢府,遼國經營百多年了,道路其實不難走,但架不住一千四五百里路,來得太慢……
還有就是大同之宋騎,其實都是太原人,對這裡道路不熟悉,還有路上也不太安全,要躲避女真之遊騎,自也有些小心謹慎……
來慢了,這回真來慢了……
從大同到開封汴京城,近路其實也不過一千五六百里,那自是路更好走,除了過河,幾乎一馬平川的路,沿路補給也到處都是。
蘇武心中,立馬警鈴大作!
何也?
以王稟信中之內容,蘇武幾乎已經預感到了,他要代岳飛受過了。
他也要面對岳飛所面對的抉擇了。
想來那上表稱臣的使團,已然從大同開始南下汴京了。
說不定,那天子的聖旨,要不得多久就會傳到蘇武軍前來。
吳用在旁,自也剛剛看完的聖旨,眉頭大皺,急得一語說來:“大王,千算萬算,卻是沒算到這一遭,下官之罪也,下官大罪!”
蘇武稍稍擡頭,嘆息一語:“這不關你的事,便是我也沒算到這一遭,能想出此法的蠻夷,還真不是一般之蠻夷!”
吳用也點頭:“是啊,此人定是熟讀我漢家史書!”
“你說,天子會怎麼抉擇?”蘇武問了一語。
這話若是問別人,許還要這分析那分析的,但這話問吳用,吳用立馬就有答案,這與聰明與否無關,只在思考這件事的方式與角度。
只聽得吳用一語答來:“怕是罷戰退兵……”
蘇武更是一問:“你說……這戰事能就此作罷嗎?”
吳用一時有些沉默,看了看蘇武,有些不敢答。
“無妨,直白來說,就說你心中想定之言!”蘇武其實心中豈能沒有答案?
就聽吳用聞言來答:“萬萬不看罷戰,如今女真雖然敗了一戰,但只是傷了元氣,戰力依舊強橫,且不說此番要如何大勝女真亡國滅種,若是此番不能下此城池,只待兵將一退,女真捲土重來,草原何人能擋?我大軍在草原之威,頓時傾覆,大王在烏孤山的那番苦戰死戰,皆是泡影罷了。來日哪怕大軍再入草原,也難以取信於人,更不說女真還會勢力大漲!”
蘇武點着頭:“是啊,此戰至此,萬萬不可罷也!”
未想,真成岳飛了!
蘇武又問:“若是抗旨不遵,聖旨連連再來,如何是好?”
想到岳飛,自就想到了那十二道金牌什麼的……唉……
“程相公……”吳用立馬想到了辦法,自就是託付在程萬里身上。
蘇武擺着手:“不可寄望!”
此時此刻,程萬里是靠不住的……他雖然官居宰相,但他沒有那個能力與天子抗衡!
“那劉樞相……”吳用還在想人事。
蘇武還是擺手:“亦不可寄望!”
劉延慶,那更不是天子的對手,這老頭,就是個軍漢,在國家中樞,那就是個屁。
“那若如此連連抗旨,只怕天下譁然啊……”吳用眉頭已然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