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不論是生活還是心情,一下子絢爛如花。像是帶着溼氣的雨潤之感席捲了這座蒼茫古都,像是花雨綻放開在這片綠意盎然的土地上。而彼此的親密又像是這個時節上市最新鮮的水果,清香甜蜜,噙在口中都不願意吃下去。
北靜王府上上下下一團和氣,門房的嚇人一色青衫,坐在大門洞的板凳上,不時的聊着什麼。一輛大車在王府門口停下,一個翩翩少年從車裡下來,一身玉色長袍,十二三歲的樣子,頭上白玉冠,手中一把沉檀木寫意山水摺扇,輕輕地搖着,踱步進門。
“大殿下安。”門房的下人急忙起身,躬身請安。
“嗯,免了,叔王在家嗎?”子詹淡淡一笑,搖了搖手中的摺扇。
“王爺在下賢安殿接見日本使者,大殿下可去賢安殿找王爺。”門口爲首的下人是個四十多歲的老人,聽了子詹的問話,不緊不慢的回答。
“好。”子詹亦不停留,直接進去,往賢安殿方向去。
賢安殿裡不單有日本使臣,還有東平王和海寧將軍常林在座,子詹進殿後,衆人起身,互相見禮畢落座。子詹先說明了來意,又轉達了皇上的話。水溶和東平王等人答應着,又繼續剛纔的話題。
自然是北王府設宴,款待異邦來賓,東平王等人都作陪。子詹卻沒什麼興致跟這些人一起吃酒聊天,便藉口有事跟北王妃說話,便去了內室。
鳳璿兩歲半,胖嘟嘟的小丫頭穿着單薄的夏衫在屋子裡玩耍,地上是各色的玩具,正一個人無聊的撿起這個丟下那個,嬤嬤和丫頭們都在邊上守着,或者做針線,或者打絡子,卻沒有一個湊上前去跟鳳璿玩。
“小丫頭,玩什麼呢?”子詹進門後,蹲下身子,看着一臉不高興的鳳璿。
“子詹哥哥,大哥二哥不跟我玩,姐姐們也都不理我。”鳳璿撅起小嘴,訴說自己的委屈。
“子詹哥哥陪你玩。”子詹說着,便坐在地上,拿起一個陶俑哨子來,問鳳璿道:“這個是什麼呀?怎麼看着這麼眼生?”
“這個是哨子,雨痕姐姐上次給我帶來的。可惜他們都不會吹,雨痕姐姐吹的曲子可好聽了。”
“是嗎?唔……回頭我去學來,每天都給琳兒吹曲子,好嗎?”
“好啊。子詹哥哥最好了。”琳兒便從地上爬起來,撲到子詹的懷裡,胖乎乎的小臉靠在他的肩頭,一副十分乖巧的樣子。
“剛纔還在哭鬧,怎麼這會子倒是乖了?”黛玉從外邊進來,看着靠在子詹懷裡的女兒,不悅的問道。
“母妃,子詹哥哥陪我玩。”鳳璿得意的說着,又伸出小手摟住子詹的脖子。
“子詹哥哥有很多正事要做,那裡有空跟你玩?還不快放開手?”黛玉說着,便蹙起了眉頭。
“嬸嬸,我在面前跟叔王說了半日的話了,這會兒還沒用飯呢。您這兒有什麼好吃的嗎?我快餓死了。”子詹擺出一副純良的笑臉,對黛玉撒嬌。
“沒見過你這樣的,在外邊一副冷臉,回來卻對這個小丫頭這麼有耐心。”黛玉瞥了一眼子詹,自從鳳璿週歲那年抓了子詹的鈴印,被婧瑛下毒之後,黛玉便極力反對子詹每天來看鳳璿。雖然她知道,子詹和鳳璿年齡差距很大,等不到鳳璿長大,子詹便到了納妃的年齡。而自己骨子裡又有一種奇怪的心結,不願女兒將來嫁給三妻四妾的男人,所以纔想要從根本上杜絕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可這小丫頭,似乎是天生跟自己作對似的,每次看見子詹,都一副小花癡的樣子,貼近他的懷裡再不離開。
縱然還小,黛玉心裡也十分的不舒服。於是便伸出手臂,對鳳璿道:“琳兒乖,到母妃這裡來。子詹哥哥餓壞了,讓他先去用飯,好不好?”
鳳璿聽了母親的話,十分不情願的放開了子詹的脖子,轉身投入黛玉的懷抱。黛玉原本身子就弱,而鳳璿卻很健康,兩歲半不到,便有三十多斤重,黛玉抱起來十分吃力。邊上的奶媽子見了,少不得上前來,哄着鳳璿抱過去。
一時丫頭們端了飯菜來,子詹也不客氣,如在自己家裡一樣用飯。黛玉便叫人把鳳璿抱出去,自己坐在一邊,看着子詹用飯,又想起他小時候跟着自己讀書的日子。一時心中諸多感慨,時光易逝,不想轉眼間竟是過了八年。
黛玉正在沉思之際,忽見外邊水安家的匆忙趕來,進屋後也來不及給黛玉請安行禮,便慌張的說道:“王妃,王爺叫奴才進來傳話,說宮裡太后不好了,要同大殿下一起進宮去呢。”
黛玉一愣,太后這幾年一直病在牀上,皇上爲了自己的名聲,並沒有放下她不管,反而讓太醫用心診治,她的病卻一直不見起色,今日忽然病重,想必大限已到,於是忙起身,打發子詹出去,又傳了家人進來,吩咐時刻準備着宮裡出事。自己又整理衣衫,去凝瑞軒給太妃報信。
太后果然薨逝了。享年五十六歲,在天朝的歷史上,她也算是個長壽的太后了。皇上下令舉國齊哀,公侯官宦之家,三年內不得嫁娶。黛玉心中暗暗叫苦,王沐暉的婚事已經定了婚期,看來如今又要往後拖了。
太妃聽見太后薨逝的消息,卻開心的笑了起來。毫無節制的大笑一場,讓黛玉覺得莫名其妙。
水溶每日進宮,張羅太后的喪葬事宜,太妃卻也一病不起。
黛玉每日奉湯奉藥,還要進宮舉哀,十分辛苦。容皇后也因爲素日勞累,越發的病重起來,後宮諸事,竟不能周全,不得已,皇上便下旨,令賢淑妃李氏協理後宮,打理太后的喪葬事宜,讓容皇后好好地養病,等身子大好了再出來理事。
太后的事情忙了一個多月,靈柩出城之時,皇上突然暈眩,病倒在牀,不能送靈。無奈下子詹代皇上送太后靈柩出城,葬於奉先寢宮,因先帝有旨,今生只和前皇后合葬,所以蕭太后並沒有和先帝合葬,皇上早就叫人建造了太后寢宮,卻是和先帝爺的寢宮隔着二里多路,有些遙遙相望的意思。
衆臣工只當是先帝的意思,皇上也沒奈何。雖有些人暗自腹誹,到底也沒敢拿到檯面上去說。再說太后靈柩出宮,皇上心疼暈厥,足以見皇上至孝,還有什麼文章可做呢?
水溶從奉先回來,衣服也來不及換便趕到太妃的凝瑞軒。一個月來,太妃的身子變化很大,竟有些燈盡油枯的感覺。水溶跪在塌前,握着太妃的手,垂淚道:“母妃,兒子回來了。”
“嗯,好!我終於熬到那個女人先我而去了。哈哈……”太妃的神情有些恍惚,握着水溶的手,又笑起來。
“母妃莫不是被她氣糊塗了?她多行不義,自然是要遭報應的。母妃竭盡全力,維護先皇遺願,幫扶皇上,訓誡兒子精忠報國,必然長命百歲。又何必想多了,反倒帶累了自己的身子。”
“你也別勸我,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自從你父王去了,我不過是憑着一口氣掙扎着活在這世上罷了。如今那`賤`人死了,我的使命也完成了。你父王雖然不喜歡我,我也總不能讓他一個人孤零零的在地下。我要去陪他了……”
“母妃……”水溶頓時心神俱裂,握着太妃的手,低頭哭泣。
“溶兒,你不要難過,如今你也歷練出來了。不像是當年年少輕狂的樣子。還有你的王妃,雖然身子骨弱,但心裡是個極明白的人。有她在你身邊照顧你,我去了也放心些。玥兒的婚事倒也罷了,子書那孩子我還知道,雖然老實,也是個正經的孩子,玥兒跟着他,縱然不能大富大貴,也差不到哪裡去。還有瑤兒,你們也比着玥兒夫家這樣的人家,給她尋一個可靠的人才好。倒不必是皇親貴族,只要比着那孩子的人品就罷了。”太妃說了這麼多,似乎有些累了,便閉上眼睛,喘息着。
“母妃,您累了,好好歇歇,兒子也剛回來,有話,咱們母子明兒慢慢說。”水溶垂淚道。
“不,我不能歇息……我一閉上眼睛,恐怕再也睜不開了……”太妃伸出另一隻手,似乎是在尋找什麼。
黛玉看着邊上的秋茉,再看看已經被接回來的婧琪,還有婧玥婧瑤,水琛水琨和被奶媽子抱着的鳳璿,不知太妃此刻叫的是誰。
“玉兒……”太妃終於吃力的叫着黛玉的名字,黛玉忙上前去,握住她蒼老的手。
“母妃,媳婦在這兒呢。”黛玉和太妃共事這八年多,期間有些不愉快,但都是過去的事情。想想這個老人一個人帶着水溶這麼多年,也是十分的不容易。縱然她原來針對自己,也是爲了自己的兒子着想,自從有了水琛和水琨。黛玉早就把心中的那份怨氣放開。此時被太妃握着手,心中更是酸楚無比,其傷心難過,並不比水溶少。
“母妃上了年紀,早些時候也犯了些糊塗,你就瞧在溶兒的面上,都忘了吧。這幾年你在我跟前,處處細心,比溶兒強了百倍,這些日子溶兒忙於國事,你每日操勞,竟……瘦成這個樣子……叫母妃瞧着,十分的……心疼,咳咳……”太妃有些激動,說起話來,便有些不流利,連聲咳嗽,臉色被憋得泛着一層紅潤的光澤。
水溶暗叫不好,一時心如刀割,忙把太妃抱起來,一邊撫摩她的胸口,一邊勸道:“母妃,您慢慢說,彆着急。”
“你們兩個……以後一定要……好好地……”太妃在自己兒子懷裡,說完最後一句話便與世長辭,結束了她尊貴而寂寞的生命。
水溶伏在太妃的身上痛哭失聲,黛玉也慢慢的跪在地上,伏在牀前嗚咽不止,秋茉,婧琪,婧玥,婧瑤,水琛,水琨等人都齊刷刷的跪在地上,痛哭不止。
小鳳璿看着衆人都哭,便小嘴一撇,也哇哇的哭了起來,小孩子的哭聲更加讓人心碎,北靜王府頃刻間一片哀聲。
剛忙完國喪,又忙家喪。水溶的身子也有些支撐不住。幸好王沐暉近期沒有離京的打算,皇上也私下叮囑耿延鋒和雲輕廬等人,叫幾人都去北靜王府操持一些時日。又因爲擔心鳳璿太小,黛玉忙着太妃的喪事,一時照顧不到,又被有心人算計謀害,便以容皇后的名義接進宮來,黛玉也正擔心此事,水琛等人還好說,都大了,知道保護自己,鳳璿太小,平日又調皮,保不住又會有什麼事,所以也沒怎麼推辭,便讓鳳璿的奶媽子丫頭等人收拾了鳳璿的東西,隨着子詹進宮去,住進了容皇后的含章殿。
水溶黛玉一心操持太妃的喪事,皇上又下了旨意,擬定了太妃的封號,又下旨舉國齊哀,準各部官員去北王府弔唁,如此一來,太妃的喪禮便十分的隆重起來,絲毫不亞於太后的喪禮。北靜王府上上下下幾百口子人,方算功德圓滿。
水溶卻因此重病一場,每日都窩在家裡靜養。黛玉也因操勞過度,身子虛弱不堪。雲輕廬便成了北王府的常客,每日至少一趟。紫鵑如今已經成了北王府的管事媳婦,每日守在黛玉身邊,除了照料她的身子之外,還處理一下簡單的家務。有重要的便進來回了黛玉,等黛玉的示下去辦。林家的幾個管事媳婦也輪流進來伺候,水安家的雖然上了年紀,但身子精神都還好,府中之事,倒也可以支應。
水溶便趁着家孝的理由,給皇上遞了一道奏摺,順便把北疆的兵符一起,用加密的匣子裝了,叫子詹帶給皇上。
皇上打開匣子看時,便先嘆了口氣。
子詹因在一邊,不解的問道:“父皇,如何嘆息?”
“北靜王把兵符交上來了。這道摺子不用看,便可猜到是自請削減爵位的摺子。”皇上搖搖頭,把裡面的奏摺拿出來,直接遞給了子詹。
子詹打開來看時,果然不假。水溶以家孝和病患的理由,向皇上請辭,自請免去攝政的大權,請皇上削去他親王的爵位,仍舊做原來閒散的北靜郡王。
皇上呆呆的看着御書房外邊蔥鬱的花木,見子詹也有些無措,方淡淡笑道:“準了吧。我知道,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願。早些時候,因爲朕身邊沒有得用的人,他不好請辭。爲朕效忠這幾年,他竟是操碎了心。這些事情,若是換了別人,沒有十幾年的時間,和七八個人的共同努力,恐怕是做不來的。如今朕的皇權已經集中在朕一個人手裡,他北疆的兵權也叫上來,除了東海的軍務以外,朕也沒什麼可憂慮的了。”
子詹默默的點頭,這些年來他看得很清楚,父皇對北王妃的感情十分特別,卻從來都極力的剋制,又重用北靜王,箇中滋味,也只有他自己知道罷了。如今父皇又一次大度的放開,準北靜王閒賦在家,準他交回兵權,卻並不降他的爵位,有特下旨,封水琛爲郡王,讓北靜王府享受雙王的俸祿,對天下人彰顯朝廷對功臣的嘉獎。這種肚量,讓子詹也不得不暗暗的佩服。做皇上,論心胸,恐怕無人能及得上他的父皇了。
聖旨到北靜王府之時,鳳璿也跟着子詹回了北靜王府。這些日子她在皇后的含章殿,學了不少東西,是在北靜王府學不到的。這一個多月的日子,在小女孩以後的成長中,起了決定性的作用。以至於後來她終於住進含章殿,和今日的容皇后一樣母儀天下之時,還能很清晰的回憶起這段時光。
國孝家孝加於一身,北王府的氣氛比往日沉靜了許多。
水溶養病之餘便陪在黛玉的身邊。二人或寫字畫畫,或讀書討論,或在園中臨水垂釣,或閒倚欄杆賞菊品茶,府中瑣事和外邊的生意,分別交給水琛和水琨二人打點。他們二人倒是像隱居之人一般,過起了閒暇清淨的日子。
水溶每每拉着黛玉的手,想起這八九年不長不短的時光,總是感慨萬千,嘆息黛玉跟着自己,總沒有過上幾天舒心的日子。縱然榮華富貴,然卻操心勞碌,而自己一年總有八九個月是在忙於朝廷公務,人生中一大段美好的時光就這樣溜走。心中十分歉然。
黛玉便輕笑道:“果然覺得心裡過意不去,以後便多陪着我就是了。何必嘆息過往?說起來,黛玉倒是要感激王爺的一片深情,爲了我,受了那些委屈。”
水溶便擁着她的腰身,貼着她的臉,嘆道:“有什麼委屈的?今生今世,能得玉兒陪伴身邊,一起看這大雁南去北歸,看這菊花枝頭抱香,一起品茗綠竹之下,賞泉松濤之中,乃是人生最大的樂事。”
“聽起來不錯,只是王爺每日對着我一個,少了那麼多鶯鶯燕燕,美姬嬌妾,不覺得委屈?”
“委屈啊,自然委屈的很。所以玉兒要好好的補償我,以後的日子裡,好好的聽我的話,不準扭三扭四的,纔好……”
“沒正經。”黛玉輕笑,側面躲開他的親吻,卻看見南去的大雁排成人字,在碧藍的天空中,努力的飛翔。
絢麗的秋天到處都是收穫的美景,二人的心神也隨着大雁,飛去了很遠的地方。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