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扯扯我的領子,撇嘴說:“我就不喜歡這青皮,跟個青鴨蛋一個色。”
我剛露出來的笑容又縮回去,感覺手指癢癢的,很想掐住某人的脖子。
他說:“恭喜你拜師成功。”
我皮笑肉不笑:“同喜同喜。”
“同什麼喜。”他說:“我又沒拜師。”
我說:“我也就是跟你客氣客氣,沒打算真和你同。”
他咧咧嘴,露出燦亮的白牙一排:“是嗎?真可惜喲。我本來是拿了好吃的來和你同享的,既然你不想和我同……”
我馬上變了笑臉:“同同,不和你同和誰同啊。咱是難兄難弟同來同往有福同當有難同享的……”
他也笑,眨了一下眼,從門邊兒拿個籃子遞給我。
還沒接到手裡就聞見一股在蜀山上絕不可能聞到的肉香。
我覺得口水馬上開始氾濫。
不過還是奇怪:“你從哪裡弄來的?”
他笑:“山人自有妙計,反正我有辦法。喂,你倒是吃不吃啊。”
我吸吸口水,揉揉鼻子:“要,當然要!”
不過當然不能在這裡吃。
這裡人來人往,讓人撞見,這個偷吃雖然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但也不是光彩值得敲鑼打鼓的去宣揚。
我提着籃子,和他一塊兒繞出側門,跑到竹林子裡面去偷吃。
裡面淨是好吃東西,連麥餅裡面都混着飴糖,香噴噴的還帶着剛烤好的溫度。
要真是他偷的,那被偷的人一定會罵遍這小偷的祖宗十八代。還熱着呢就被沒了,估計是直接從火上偷的。
我問:“蘇和。”
“什麼?”
“這些是你做的吧?”
他笑嘻嘻的說:“是啊。”
怪不得。
以前烤野味,他烤的也比我烤的香。
我掰開餅子,遞給他一半。他搖搖頭沒接,我縮回手來自己吃,咬左邊一口再咬右邊一口。
很好吃。
“你怎麼會做菜的呢?”
“喜歡吃,覺得別人做的不好,所以就自己學。”他大言不慚的說:“聰明人學什麼都快。”
我笑:“對。我也喜歡吃,但是我不想學做。正好你會,那再好不過了。”
他只是笑:“喂,當心,白食是吃不得的。”
我說:“吃也吃了,你還想怎麼樣?”
他抿嘴,不說話。
我把肉夾在餅裡面,大口大口的咬下去。
感覺從來沒吃過這麼可口的東西。可能,因爲知道是他做的。
這種佔人便宜,不勞而獲的感覺是真好啊。
吃得半飽,抹抹嘴,我拿起一邊兒的瓶子晃晃,又聞聞。
不是酒,是茶。
不知道里面和了什麼,聞着香噴噴的,喝着是茶,可是茶又沒有這麼爽口。
“這是什麼?”
“不告訴你。”
嘿,不說就不說,好喝就行。
“這些天,你過得好嗎?”
他說:“還好,不過,有點累。”
我看看他的臉,他眼睛底下的確有睡不夠的青色眼圈。
“怎麼了?莫長老很欺負人嗎?”我摸摸他的眼圈:“他開不開你工錢?”
蘇和可憐巴巴的搖頭:“不給錢。”
“你不是給他幫工的嗎?”
“可他還供我食宿了啊。”
“那你……”我怎麼覺得這話說的有點怪,可是又說不出哪裡怪。
“對了。”他說:“做賀呆子的徒弟還不錯,起碼他不拿着戒尺逼人成夜成夜的練劍。”蘇和說:“可是聽說要出頭也不容易,就他那種教法,也頂多教出藍素靈那樣子的徒弟來。”
他提到藍素靈的時候口氣很……說不上來,總之,是不怎麼重視在意的口氣。
我說:“藍師兄有什麼不好?我覺得他人挺好的。”
蘇和轉過臉來:“他好?”
我點頭:“當然,他對人很好,而且一直挺照顧我的。這次要不是他,我也沒可能被收下。”
蘇和沒說話,不過他順手從旁邊的竹子上拗下一段細枝來,把上面的葉子挨片往下揪。
“我要搬到內院去住了。以後咱們應該可以常見到面吧?”
他悶聲悶氣的說:“不一定。我可能會很忙。”
聽聽,一個打雜工的說自己很忙,拽的好象他比蜀山掌門還有身份還要忙活似的。
“總有空的時候吧?嘿,有空記得多做點好吃的啊。”
他看看我:“你不會讓藍素靈給你做啊?”
我把籃子又翻翻,從底下翻出個蘋果來:“藍師兄是師兄啊,只有我孝敬他,哪有他倒過來討好我的?”我咬了一口蘋果:“再說,恐怕他也不會下廚吧?這活兒可不是人人都會。”
我覺得我這算是誇獎他吧,不過他也不見得有多開心,和一開始來找我的時候比,臉色明顯沒有那麼輕鬆了。
這人還真情緒化。
我把肚子填的鼓鼓的,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站起來:“糟糕。”
“怎麼了?”他問。
“我和藍師兄說好一收完東西就過去,他還要幫我弄房間呢。”結果一見到蘇和,又一吃上美食,我給忘了個精光,不知道這會兒他是不是在到處找我呢。
蘇和眉頭皺了一下,人長得好看,皺眉頭也有一種顯得和別人不一樣的神韻。
“那你去吧。”
我答應了一聲,跑開兩步又停下腳,跑回來說:“那我怎麼找你?你還在莫長老那裡?”
他有點煩躁的說:“你不用來找我,我有了空會去找你的。”
他的態度**的,說話的時候那種不耐煩也實在太明顯。
我說:“行,我知道了。”
他低下頭去把空籃子拎起來,站在那裡看着我,我又看了他一眼,還是不得不走了。
那天我一直記得,天氣特別好,太陽光照着那一片竹林,是深淺不一的綠色,風吹過來,可以聽到均勻起伏的沙沙聲響。
就象他給我吃的麥餅,清香,甘美,讓人回味無窮。
回去之後,藍素靈臉色果然不太好看,他說:“跑哪兒去了?嗯?還好師傅沒叫你,不然哪……”
我連忙陪笑:“對不住師兄,我下回一定注意。”
他看看我:“你收拾的衣服呢?”
我愣了下。
哎呀,因爲蘇和來,又吃又說話的,我把這事兒忘的光光的,衣服一定還扔在以前睡的屋裡呢。
“你啊……”他說:“算了,反正我想你也沒有什麼要緊的東西吧?”
“沒有,就是兩件衣裳。”
“那就算了吧,反正以後也穿不着。師傅讓我給你拿了兩件過來,你先穿着。”
我跟他走進院子。這是我第二次來,上一次是藍素靈讓我拜見師傅的時候,因爲太緊張也沒有注意別的什麼,現在擡起頭,眯着眼看,院子的門上掛着牌子。
立竹院。
藍素靈笑一笑:“師傅的名諱就是上立下竹,這牌子也是他自己寫的。”
我不懂字,不過覺得寫的真的挺不錯的。
“進來吧。”
居中的主屋是師傅住的,兩側的廂房則是我們這幾個弟子住的,藍素靈指着庭院裡的深綠色的我叫不出名來的花樹說:“這些都是師傅的寶貝,記得摔着自己可也千萬別碰損了它們。師傅倒也不讓我們幫忙照料,都是他自己親自動手的,澆水,剪枝,捉小蟲子,嘿,真比對孩子還細心。”
我點點頭。
院子打掃的很乾淨,庭中的樹上開着幾朵花,有隻粉白的蝶悠然的飛過去。這裡和別的地方不大一樣,有一種讓人很放鬆的感覺。
簡直不大象在一個練武的門派裡,倒象……我以前見過的,哪位教書先生的塾齋。
藍素靈好象明白我在想什麼,說:“這裡是和別人的地方不大一樣,不過劍還是要練的啊。師傅查起功課來也很厲害的。”
我笑笑。
他推開一間屋子的門,說:“我已經讓人來灑掃過了,被褥什麼的等下我給拿過來。你看看還缺什麼。”
屋裡的東西很簡單,一張牀,一張桌子,兩個凳子,一個書架,架上甚至還有幾冊不知道是誰放在這裡的書本。靠牆有個衣箱,都是有點微微暗沉的棘紅的顏色。
“這間屋不錯的啊,”我說:“我還沒住過這麼好的屋子呢。”
“你說反話的吧。”他微笑。
“不,是真的。”我說:“我睡過破廟,睡過橋洞,還睡過山野樹上——以前真的沒住過這樣的屋子,而且一間屋子只有我一個人住。”
他不笑了,說:“師弟,你以前是過得很苦吧?”
我說:“以前的事不說它了。”
他沒說話,不過他的眼光讓我覺得,好象……是溫和而包容的撫觸。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光看着我。
被這麼看着,我忽然覺得,他能感覺到我心裡的事情,心裡的冷暖。
甚至我自己也感覺不到的。
“好,以前的事不去提了。以後有師傅和師兄罩着你。等你藝成出師,肯定將來也是個有作爲的人物。”
我點點頭。
他拿了鋪蓋過來,全新的,青花被面兒,雪白的被裡。枕頭看得出也是新填的。我有點不安。鄭全上午也說起鋪蓋的事情來,我知道雖然會領到這些東西,但絕不是這樣全新的,柔軟又讓人覺得喜愛的。那這些東西是哪裡來的?
“師兄,你這……”
“好啦,別跟我客氣。”他幫我把牀鋪上,說:“衣裳還得等等了。你歇一會兒吧,晚上我叫你起來吃飯,吃完了,師傅會給你說說一些基本的功訣什麼的,可得仔細聽好了,不能走神打盹。”
我點點頭,他又叮囑了兩句別的。
他一走,我倒在牀上幾乎是立刻就睡着了。沒睡過這麼舒服的鋪蓋,什麼都是全新的,而且肯定剛曬過太陽。
“師弟,師弟,起來啦!”
我一激靈,從夢中醒了過來。
藍素靈站在一邊,笑着說:“睡的可真沉,真頭大懶豬似的。”
我不大好意思,爬了起來抓抓頭:“是啊,你進來我都沒聽見。”
“該吃飯了。“
我有點懵懵的跟着他走,睡的昏天黑地的,要是有冷水擦一把臉可能會精神一點兒。但是怕誤了吃飯的時候,也沒有對他提起來。
吃飯也不去外面的飯堂了,就沒出院子。藍素靈說:“師傅口味清淡,也不喜歡吃飯的人有很多人在一旁吵鬧說話,所以我們這裡是自己開伙的,不去外面吃。”
“誰做呢?”
他笑:“當然不是師傅自己做了。有個胡大叔,每天來做三頓飯的。你回來也能見着他。他這人很不錯。”
我有點納悶,小聲問他:“師兄,我們每個月……好象還有點零花錢吧?”
藍素靈看我一眼,說:“有的。師傅每個月都給發。”
我問:“那,師傅的錢從哪兒來的呢?這個蜀山派大家天天吃啊穿啊用的啊,錢都從哪裡來的?”
他一笑:“你覺得我們天天坐在這裡等天上掉餡餅的嗎?不單師傅他有積蓄,門裡的這些長輩們哪個沒有點私蓄?不是我說,咱們掌門恐怕……”他頓了一下,說:“門裡也有產業……這些事情一句兩句話的也說不清楚,時間長了你就知道了。”
到了那裡,幾個師兄已經先到了,按座位就能看出各人排行來,當然是孫成武師兄坐左邊第一張凳子,然後是蔣大室和劉光祖。我和藍素靈坐右邊,他坐我上首。
桌上的飯菜已經擺上了,師傅才慢慢進來。
我們都站了起來,等師傅坐下了纔再落座。沒什麼人說話,等師傅拿起筷子開吃,我們也就跟着吃。沒人說話,吃東西的動靜也小。就算是孫成武師兄這麼個看起來很粗豪的人,進食的時候竟然也顯得挺斯文。
我想,大概是跟着師傅不得不如此吧?
桌上師傅還給我夾了一次菜,我受寵若驚。
藍素靈笑着說:“到底是小師弟有面子啊。”
師傅淡然的說:“別拘束,菜要不和口味就和老胡說一聲。”
我答應着。
菜也沒什麼不合口味的,我吃了兩大碗飯。
不過,菜當然沒有蘇和做的好吃。
這種時候我真是特別念起他的好來。
不過,他的脾氣好象不大好,這陣子他過得不好嗎?除了太累是不是還受了莫長老的氣?
下午竟然沒有想起來問他……他肯定也不會無緣無故就脾氣不好的吧?
下次再見他一定要問問,看我能不能幫上他什麼。
可是,下次……要等到什麼時候呢?他還不讓我去找他。
我只能等他來找我。
這麼一等,就是大半年過去了。
我還回過外院去,在以前住的那間屋外等過,找過。但是那隻胖胖的可愛小狐狸也沒有再露過面。
學武當然苦,一句話說不完,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好說的。光是練基本功都練掉半條命。
這其中最讓人意外的就是,藍素靈師兄,平時看起來最溫和文氣的一個人,論起功夫來竟然還是我們師兄弟中成就最高的一個。果然是會咬人的狗不叫……呃,當然他不是狗……不過他平時不聲不響挺和氣的一個人,可是論天資論努力,卻比旁人都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