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九卿在宮中憋屈了這麼久,總算有一件快活事值得說道,連帶着看齊璞瑜都順眼了許多。
“羅華公此去只怕不順,積怨在心,回到南澤對我東華未必就是一件好事,王爺可已想好對策?”
齊璞瑜起身,硃筆御批擱在桌上,手裡拿着一折灰色的奏章,走向了小皇帝,然後說:“此事,還請聖上裁奪。”
小皇帝愣了,馮九卿也愣了。
自齊璞瑜成爲攝政王,鎮壓反叛,撥亂反正,威懾衆人開始,被小太監累積的、擡到紫宸殿的奏摺,無一不是經過他的手,一次次的修改,一道道的下發。
他會教小皇帝批改奏摺,卻是拿着自己改過的奏摺對他說。
“此折錯字有二,若是你,務須慎重”,或是說“此議過於片面,主事雙方各有一詞,未見證據,不可輕判”。
他會告訴他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誰可以信任,誰應該遠離,卻從不會拿着摺子走到小皇帝面前,帶着詢問,請求裁奪。
馮九卿目光閃動,她是垂簾聽政的太后,輔助皇帝決斷,小皇帝的所有決策想法,她都有資格過問,但這一次,她卻沒有動。
她將目光放在了小皇帝身上,淡淡道:“皇上,這件事,你自己決定。”
小皇帝侷促地看着他們,“齊叔伯,母后……”
“尚兒,”齊璞瑜將奏摺放在他的手中,目光微沉。
“先看奏摺,看完了,再告訴我們,此事可行,或是不可行。”
小皇帝看看齊璞瑜,又看看馮九卿,驚奇而慌亂的發現他們的神情竟有些許相似,慎重而期待,他們都在等着他做決定。
馮九卿目光清明地看着小皇帝伸出手,慢慢翻開了奏摺,那張小臉上依舊戴着習慣的迷惑,就像對突如其來的看重覺得手忙腳亂,不知該如何應對。
但隨着小皇帝將奏摺看的次數越來越多,他臉上的迷茫則越來越少,取而代之,是驚訝和擔憂。
“母后,這是……兵?”
培養一個皇帝,淺說文武,深說六藝兵法不覺,這帝師三傅,每一個都是齊璞瑜精心挑選,都是有真材實料之人。
即便只有七歲,若是小皇帝用心跟着他們學,便一定明白這道奏摺的意思。
而齊璞瑜沒有失望,看着小皇帝震驚的眼睛,齊璞瑜甚至笑了出來,卻拱手道:“此事或可行,只是有其危險和變數,皇上若是點頭,齊叔伯則盡全力爲你拼,但若你覺得時機不到,我們還可以再等。”
馮九卿挑眉,不動聲色地藏起眼中的玩味。
別人不知道,她卻明白得很,今次的時機最是難得,若要動,非此時不可。
齊璞瑜故作此言,無非就是爲了試探這小皇帝有沒有在韜光養晦。
巧合一次已是多了,接連不斷的巧合,則多少會引人注意。
從小皇帝落水,他們便已經有了懷疑,或許小皇帝只是想陷姚家於不義,但就算如此,這份心機與狠辣,對一個孩童來說,也的確可以稱得上可怕了。
而馮九卿絕不相信,單憑一個孩子,就能做到這麼多。
所以,他也很好奇,這孩子究竟是神童,還是莽子。
許久,小皇帝忽地偏了下頭,“齊叔伯,尚兒不懂。”
齊璞瑜目光一凝,“你不懂?”
小皇帝抿着嘴脣,委屈巴巴地掰着手指,手中的奏摺也啪嗒一聲落在了地上。
“母后,尚兒餓了,想吃東西。”
紫宸殿再次恢復了靜謐,齊璞瑜的臉色寸寸變冷,纖長的睫毛在眼瞼之下透去一片陰影,好像凝結了所有黑暗,小皇帝的手忽然有些發抖,在皇位上顫了起來。
齊璞瑜生氣了。
馮九卿心下一驚,眼疾手快地上前,將掉落的奏摺撿了起來,瘦弱的身體擋在了兩人中間,將小皇帝一把抱住,輕笑道:“皇上說得也是,時候不早了,王爺辛苦一日,也該休息去了。”
說着,她抱着被嚇到的小皇帝助轉身就走,手臂卻被一把拉住,將兩個人定在原地。
馮九卿抿緊嘴角,伸手按住小皇帝的後腦勺,輕聲道:“王爺,皇上才七歲,七歲,你指望他想清楚什麼?”
就算他真的在韜光養晦,但幼童和成年人之間的察覺,也絕不是一個天生神童就能夠彌補得了的!經驗、人脈、消息,這些都是不可比較的東西!
齊璞瑜收緊拳頭,握住馮九卿的手,緩緩鬆開。
馮九卿深吸口氣,抱着小皇帝離開,將出宮門的時候,她回頭看向那殿上。
齊璞瑜將他親自擬寫的奏摺撿了起來,撣去上面不存在的灰塵,拿在手中,一語不發。
又是這種感覺,馮九卿閉了下眼睛,強行壓下心中的怪異,抱着小皇帝轉身,離開了紫宸殿。
天色漸晚,紫宸殿燈火通明,可宮道上卻沒有那麼的清晰,灰濛濛的道路旁站着巡邏的御林軍,宮人低着頭行禮,聲音都不敢放大。
莫名的壓抑在宮道上瀰漫,馮九卿表情冷漠地看着前方,速度不快也不慢,魏嬤嬤和華裳默然緊隨。
“母后。”
馮九卿放緩速度,側頭看着那張圓乎臉蛋,卻看見稚嫩又迷惑的倔強和傷心,她停下腳步,柔聲問:“怎麼了?皇上。”
小皇帝眼睛有些發紅,“齊叔伯生氣了,爲什麼?是尚兒哪裡做錯了嗎?”
馮九卿啞然,她默了默回頭看了眼魏嬤嬤,而後轉向往御花園走去。
魏嬤嬤會意,抓住了就要跟上的華裳,帶着所有人停在宮道上。
御花園的花兒已經凋謝了小半,但秋日白菊卻開始綻放,沁香帶着適宜的晚風拂過,吹起了馮九卿華美沉重的裙襬。
“皇上,你可知當初你登基的時候,攝政王在做什麼?”馮九卿忽問。
小皇帝同馮九卿坐在階梯上,她還以爲馮九卿會回答他的問題,沒想到馮九卿卻反問他。
小皇帝眨了眨眼,卻乖乖答道:“華裳說過,齊叔伯在守宮牆。”
馮九卿輕笑,伸手撫了下他的小腦袋瓜。
“還不錯嘛,還記得住。那你可知道,爲什麼他要守着宮牆?”
“因爲朕要登基,齊叔伯怕人打斷登基儀式。”小皇帝一板一眼地答道。
馮九卿又問:“那你可知,皇宮那麼多人都可以去駐守宮牆,他明明可以派別人去駐守,爲什麼他要自己涉險?”
小皇帝第一次被問到這個問題,眼中也升起了濃濃的迷惑。
“爲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