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微妙的風波平地自生，很快卻又被平復下去。
因爲午膳時間已過，該繼續答題了。
條案扯下，馮九卿光明正大地將果碟放下了，第一次覺得面前這陽光一照就晃花眼的簾子很是合心意，似笑非笑地繼續蹲守士子科考。
又過半個時辰，便有士子陸續交卷。
但凡讀書投身仕途之人，何者不曾思過此國、此君？只是國之內憂外患輕言易叫人調笑，而君王……不過是個八歲孩子。
只是這個八歲孩子的厲害，須得等今日之後，他們方能認識了。
讀卷官仔細閱卷，又大略由六部尚書和貢院老師看過，覺得沒問題的便放下，有問題的便另行排列，歐陽明的卷子也交了上來。
禮部尚書只看了一眼，小周公公便下去偷偷摸摸的傳話，道：“尚書大人，皇上讓我把這個拿上去呢。”
意料之中，禮部尚書直接將卷子給了他。小周公公交給齊尚，齊尚不動神色地從頭到尾看了一眼，果然如他想象中一眼，一板一眼，端正平直，在公在義在朝在野都過得去。
只是他到底年少，有些句子着實沒有看明白，只好妝模作樣地點點頭，又將卷子交給了齊璞瑜。齊璞瑜捏拳輕咳了一聲，拿過卷軸時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齊尚，齊尚不無尷尬，只好轉頭又對小周公公要別的卷子來看。
齊璞瑜大略一眼，只看其字，中正流暢，下筆好不拖沓，十分養眼。再看其句，引經論典的確有理有據，當然，最重要的是，他提的建議也挑不出什麼大毛病。
復又將卷子送到了馮九卿手中，馮九卿凝眸細看，洋洋灑灑數百字，中心論點只一個，正是那落尾二十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守土之兵，可爲銳勇，不可輕待。
原來是要注意犒勞邊關，着實沒有什麼可挑剔的。
馮九卿並不像那些士子一樣飽讀詩書，每日困在書房中讀書論策，但看言辭造句極爲妥帖便是好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說到點了，便也夠了，不再多看。
誰想，正此時，劉向突然噗嗤一笑，將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
小周公公眼明心快地上前將卷子送上去，也給皇上看個樂子，不想皇上未曾樂，倒還黑了臉。
馮九卿好奇得很，便道：“皇上，也給哀家看看。”
齊尚鬱悶着回頭，很是不想將手中的卷子交出去，但到底還是不得不從命。馮九卿輕笑，施施然將卷子打開，還未看兩行，便控制不住笑了出來，渾身顫抖着將卷子交給了齊璞瑜，清脆的聲音在整個行政殿中響起。
“攝政王你看看，有人在催皇兒長高點，得長得‘虎狼之姿’哈哈……”
噗！
霎時間，整個行政殿都傳出來壓制不住的噴笑，但隨即便被一聲輕咳給壓了下去，齊尚冷下臉，“謹慎答題，無須衆多浮誇言辭！”
衆人心神一凜，忙低下頭繼續答題，但那稚嫩而穩重的聲音，卻還是給他們留下極重的印象，這一幕，怕是永遠都忘不了。
齊璞瑜嘴角一路上揚着看完了這試卷，而後看看那名諱，更是忍俊不禁，似笑非笑地掃了眼面紅耳赤的鐵木蘇。
還未入朝就和皇帝“結仇”，膽子倒是不小。
其後步珏的卷子也是極公平中正的，並不出什麼差錯，最後又擡了幾張有非議的上來看，齊璞瑜親自排了序，將考生牌子放下，緊接着便見到了兩張前半部分幾乎大同小異，後半部分，其中一人卻風格大變的卷子。
理所應當，這人正是邢子濯。
前半部分，此二卷面上都是勸君注重掃清沿路飛黃，更以自身入京之經歷爲述，可謂真情實感，但邢子濯本就在京城，可能“入京”之說？
馮九卿都有些無語了，他若是知道變通，便是將之前救人遇假山賊之事拿出來一說，倒也使得，偏說出這“入京艱難，匪禍劫掠，東出惡煞，度爲蛀蟲，勞民費神”之話，簡直是……
實在讓人無言以對。
這邊無話可說，兩張卷子自然都按了下來，馮九卿神色複雜，本以爲今次殿試必能順遂，但如今他自己觸碰了禁忌，又恰好碰到齊尚開始主政，也就怪不得她不幫他了。
此事，是他自找苦吃。
終於，三百人的卷子都檢閱之後，馮九卿與齊璞瑜正襟危坐，齊尚正視下方三百考生，形容肅穆，不苟言笑，面容雖然稚嫩，但壓迫氣勢卻油然而生。
馮九卿在其身後晃眼看去，竟下意識想到了那替自己擋箭的背影，齊璞瑜。
小周公公得了齊尚的點頭，尖聲道：“請……今科舉人歐陽明御前答話。”
他們雖有進士之實，但皇帝不落皇榜，這進士就未必能做穩，因此還是稱爲舉人。衆人不無意外，歐陽明款款起身，長身玉立，寬肩闊背，燕頜鷹目，天庭飽滿，濃眉大眼，很有一副英雄貌。
可在某些人眼中，這個帶着英雄貌的人，偏巧是個投機取巧的小人。
正如鐵木蘇與禮部尚書二人，他們不以爲意地看着歐陽明行至御前，跪身見禮，面上頗有幾分不屑。
馮九卿與齊璞瑜則多帶了幾分欣賞，雖無法否定，他的鄉試卷子的確有些不如人心，但其人敢說出來，便註定是個一鳴驚人之人。
正如馮九卿所說，只要齊尚壓得住他，這樣懂得靈活變通的臣子，纔是最有用的。
齊璞瑜和馮九卿側耳以聽，都想知道齊尚會問出什麼問題出來，這捲上的實則沒有什麼好說的，但不問卷上的，必就是問卷下的，那可問的就多了。
果然，齊尚玩心大發，一出口便將所有考生都問住了。
“朕聽說，你想做好官，那朕問你，如何纔算是好官？”齊尚沉着聲音，故作老成，“你且隨意作答，無須用捲上言辭敷衍於朕。”
齊璞瑜露出個意料之中的笑容，對着馮九卿挑眉。這個問題，那會試卷子上雖有提點，但並未詳盡，因此他也好奇，這歐陽明會說出什麼來。
“拭目以待吧，”馮九卿無聲地動了動嘴脣，柳眉微言，明眸流露出幾分淺淡笑意，“我總覺得，此人眼中藏着一股狡猾之意。”
齊璞瑜俊美的臉上也被牽引出幾分玩味，道：“就像你嗎？”
馮九卿剜他一眼，耳上明月璫如星子一般閃爍着，晃花了某人的眼，“胡說，我看啊，更像你。”
齊璞瑜仰頭看着這“眉目傳情”的一幕，臉色青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