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躺了多久,汪大善又回到那種極度舒服的狀態,這次沒有了全身冰涼,反而身上暖洋洋的,沒有任何疼痛,他願意永遠這樣躺下去。
“當家的快走了,咱們回宿松去。”
汪大善不情願的睜開眼,女人吃了飽飯,消化了這些時候,眼中終於也有了點神采,直直的盯着汪大善。
“走,走……宿松。”汪大善無神的左右看看,“往哪條路走?”
兩人同時呆住了,在成爲廝養之前,汪大善連安慶府也沒去過,他一生中走得最遠的地方,就是跟着老爺到過太湖縣城,宿松縣城常去,但那只有幾十裡而已,快一些當天就能來回。
這半年來他已經輾轉數省,從太湖進入英霍山區後,他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之後到江北、河南,現在又是湖廣,他甚至不知道安慶在哪個方位。
“這條路往前不能走,大老爺在前邊,要被抓到種人頭,後面是官軍……不,不去。”
汪大善爬起來,頭仍然暈得厲害,他小心的站穩後擡眼看去,官軍騎兵突襲之後的營地一片狼藉,地上到處是屍體,受傷的人還在低聲哀嚎,還有些隱約的哭聲。
他站在斷牆外,旁邊許家的篝火還有殘餘菸頭,在他眼前形成一片迷茫的薄霧。
“當家的咱們往遠處走。”女人掙扎着站起來,“流寇官軍都在官道上,咱們往遠走。”
“那些土民見了咱們,也是一鋤頭打死了。”
女人拉着他的手,“左右也是死,萬一躲過了,咱們就回宿松。”
“回宿松。”汪大善呆呆重複了一遍,眼中漸漸有了點神采,“回宿松!”
兩人互相攙扶着站起,開始跑散的廝養有些已經回到附近,在屍體和傷者身上翻找吃的。
“得帶着糧。”汪大善說罷放開女人,搖晃着到許樑身邊,提起裝糧的褡褳時又看了看許樑,頭頸傷口的血正在凝固,處於液態和固態之間,已不再冒出熱氣,汪大善喘息幾口,回身去攙扶女人。
“許家的怎生死了。”女人此時纔看到許樑的屍身,露出驚恐的神色。
“官軍殺的。”汪大善不耐煩的喝道,拉着女人轉過斷牆,官道出現在眼前,路面上到處是死傷的廝養,一些人爬在屍體邊嚎哭。
兩人誰也沒理會,附近散落着各種傢什,汪大善看到了一牀被子,是二蝗蟲老爺的緞子被套,重要的是頗爲厚重,蓋起來一定很暖和,必定以前是富貴人家才能用的,無數個寒冷的冬夜中,汪大善夢到過無數次。
幾乎沒有思考,汪大善就俯身撿拾,被子是散開的,他顧不得捆綁,就這般扛在肩上,被子又軟又厚,覆蓋了前胸後背,頓時感到暖和了許多。
女人此時已經撿了一口鍋,汪大善伸手接過,兩人一路撿拾,許多都是老爺們用的好物件,更重要的是糧食,他們不會放過任何見到的糧食,在短短時間爲這個小家拼湊着家當,汪大善身上已經揹負着兩個糧袋。
開初的興奮一過,他已經感到吃力,女人接過了鍋,旁邊也有零散的人影,他們只帶了糧袋,經過撿拾的兩人時互相打量一下,沒有人交談,沉默的錯身而過,他們也在遠離官道,跟汪大善一個方向。
“還要一把刀。”
汪大善對女人說着,剛纔的這些人可能就是路途中第一批敵人,只要遠離官道之後,就要互相搶奪活命的糧食,被子也是搶奪目標。
他停下來到處張望,在官道邊發現了一把腰刀,被壓在一個破爛的車架下,沒有人留意到,當下飛快的跑過去,冰寒的刀柄拿到手上的那一刻,汪大善心頭忽然一陣激動。
他提刀站起身,旁邊經過的一個廝養見到,立刻露出害怕的神色,往遠處繞了開去。汪大善握刀站在原地,似乎再沒有人敢來招惹他,再也沒有誰來欺壓他,附近搜尋物品的廝養紛紛遠遠躲開。
這樣的腰刀,都是老爺纔有的,不然便是廝養頭子,汪大善呆立了一會,纔想起抽出來看看,這時官道上又傳來一陣馬蹄。
汪大善呆了一呆,隨即調頭往女人這裡跑來,“跑!”
他拼盡全力,但虛弱的體力讓他腳步漂浮,跑得幾步便摔倒在地,掙扎了幾次都沒能站起來,官道上的馬蹄聲飛快的接近,女人急切的喊着,汪大善連滾帶爬的到了女人身邊,費了好一番力氣,纔將被子和糧袋重新揹負好,兩人拼盡全力想往遠離官道的方向逃,但身上的負重讓汪大善步履維艱,很快再次摔倒在地,女人拉扯了一把,自己也倒在地上。
馬蹄聲清晰可聞,汪大善已經沒了體力,他驚恐的往蹄聲的方向看去,七八個騎兵的身影清晰可見,第一眼便看到了二蝗蟲,然後看到了小娃子,後面還有一些步行的人在追趕,距離並不遠,應該就是跟着去打糧的那些廝養。
“是小娃子老爺,二長家……快,被子!”
汪大善手忙腳亂,吃力的將揹負的被子脫下,接着將其他物件也扔掉,拖着女人往旁邊移動,以免被幾個老爺看出自己想逃走。
周圍亂紛紛的,還有廝養在逃竄,二老爺叫了一聲,兩個馬兵立刻策馬追去,汪大善沒有去看,乘着周遭的混亂,將掛在身上的其他物件都扔了,包括身上骨折的糧袋。
女人拉着他手哭道,“留着。”
“那是許家的,那許柱回來說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你留點……”
汪大善用力推開女人的手,糧袋取下來在手中沉甸甸的,汪大善咬咬牙丟在地上,最後他看向了地上的腰刀,那黑漆漆的刀鞘似乎有某種特殊的吸引力,汪大善盯着竟開始發呆。
馬蹄聲停在不遠處,汪大善還沒有擡頭,突然肩上一陣劇痛,汪大善倒在地上一看,原來是小娃子老爺。
“趕緊收拾!”小娃子吼完策馬往斷牆後跑去。
汪大善鬆一口氣,此時官道上又陸續又長家返回,逃走已不可能,好在小娃子也沒懷疑,當下只能扶着女人往回走。
兩人沉默的喘氣,步履沉重的走到了斷牆邊,就聽到了一陣嘶啞的嚎哭。
許柱已經回來了,他家的女人和子女估計並未跑多遠,此時也返回了此處,一家人圍着許樑的屍體嚎啕大哭。
小娃子下了馬,在周遭轉了一圈,尋找自己的貴重物品,他在西營久了,被官軍襲擊也不是一次兩次,眼前的一片狼藉早已見慣,走到許樑身邊時,小娃子也是漠然的路過,連看也沒看一眼。
汪大善垂着頭,他偷眼看了看許家,那把柴刀還在許樑身邊,只是沒有人留意,許樑死在官軍襲擊的時候,當然都認爲是官軍殺的,不會想到其他可能。
心頭稍鬆,突然眼前的坑中站起來一個人,汪大善驚恐的瞪大了眼睛,這斷牆外有三家人,除了他和許家,就是這個姓李的老頭。
這老頭是在麻城才被小娃子擄獲的,只有單獨一人,乾瘦又沉默,平日西營中不許廝養私下交談,汪大善甚至還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從官軍突襲開始,汪大善一直處於一種不正常的狀態中,根本沒留意到還有這個老頭的存在,甚至沒往那坑裡看一眼
如果老頭一直在坑裡,定然目睹了他殺人奪食的整個過程,也知道他想逃走。
要是被他說出去,不說小娃子長家,許柱就能要了他兩口子的命。
汪大善心亂如麻,只覺得口乾舌燥,此時二蝗蟲長家騎馬過來,他對着小娃子喊道,“官軍是安慶兵,劉老爺讓趕緊走,到谷城跟八老爺一起。”
“有用的收拾了快走。”小娃子朝着幾個廝養大聲吼道,“一會家丁又來。”
汪大善心神不寧的應了一聲,再擡頭時,李老頭剛好回過頭來,眼神與汪大善接觸,竟然絲毫沒有躲避,老頭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
……
正月十一日,熊文燦的大旗進入襄陽東門。
龐雨帶着謝召發,在城門見到了陳如烈,從安慶到襄陽一千多里路程,橫穿了湖廣北部,兩人都是滿臉風塵之色。
陳如烈簡單彙報了騎兵千總部的情況,他們到襄陽後沒能入城,只能在城外紮營,兩個司匯合之後,可用的人馬也只有五百,其餘的不是人病就是馬病。
騎兵千總部此次全員出征,九百多人目前減員近五成,中間只有幾次小型的戰鬥,大部分都是傷病減員。雖然損失頗大,但騎兵仍是不可替代的,無論長途還是短途,都體現出了遠超步兵的機動能力,若是步騎混合,是追不上善於流竄的賊子的。
因爲陳如烈的追擊,闖塌天的招安比歷史上晚了十天,他先跑到了棗陽,昨天才正式上表接受招安,熊大人準備將他安置在隨州。
龐雨疲倦的問道,“八賊現在何處?”
“西營在麻城分兩股分別搶掠糧食,一股往鍾祥,一股往襄陽,八賊老營已至西北的谷城縣,在那裡紮了一個營盤,鍾祥一股似在漢水以西,哨馬未探到任何消息。”
“地圖。”
陳如烈將一張地圖鋪在地上,上面簡略的標記了道路、城鎮、山脈、河流和橋樑。
以前守備營兵房中,有專門的測繪室,職責就是製造地圖,龐雨自己也不動地圖知識,無法給出技術上的指導,只是要求道路距離必須明確,鋪舍、城池、河流、橋樑、渡口等必須要有標註,安慶本地的兵要地圖已經制備,目前在製作黃梅、六安等地,比之商人用的天下路程備覽更方便直觀。
但外地的他們基本是兩眼一抹黑,連各地的輿圖都無處尋找,只能根據天下水陸路程大致畫一下,只有道路情況而無地形情況,連途中的集市村鎮也全然不知,紮營地都需要騎兵提前一天查探。
好在陳如烈的騎兵到得早,遊騎將襄陽周邊跑了一下,畫了一個略圖,至少比沒有強。
“八賊在谷城哪個位置。”
“北面的白沙洲。”
谷城的位置在襄陽西北方,漢江在此轉了個彎,白沙洲的北面和東面都有河流阻擋。
龐雨指着谷城西面,“這一片都是山?”
“都是山,從這片山聽說連接四省,流賊每遇不利便往此處跑。”
龐雨皺眉看着地圖,“八賊選的這地方倒有些像安慶,負山臨河,有屏障又有退路,如果要剿滅他,需要渡河之後圍堵西、南兩面,鍾祥來這一股,必定會駐紮在南面,以防止被圍。”
旁邊的謝召發低聲道,“八賊既是要招安成了官軍,便要聽熊大人號令,屆時讓他另尋一處駐地,便沒這地利了。”
龐雨搖搖頭,“正式招安之前他都是賊,贊畫房把谷城附近兵要地誌查探清楚,制定突襲和圍剿八賊的作戰計劃,即便不是馬上剿他,也要有備無患,周遭還有哪些賊營。”
“熊大人駐節襄陽,各路官軍都在往此處來,昨日左良玉剛從南陽來,除了八賊和闖塌天,其餘流賊皆逃往了河南。屬下一路追擊時,西營和闖營亦無戰心,與我騎兵一觸即逃,凡抓獲無論老賊廝養,皆說已受招安自稱官軍。”
龐雨擡頭看了看高大的襄陽城牆,這幾日都在飄雪,黑色的牆體顯得既堅固又冷清。
“左良玉這次倒是聽令來了,他是熊大人選的直領兵馬,增兵十二萬,最後還是這些舊營伍。”龐雨搖頭笑笑,“還有哪些兵馬到了。”
“左良玉只帶了五百騎兵來,這幾日在北門外紮營,還有河南總兵張任學,只比屬下晚到了兩日,帶了一千步騎,駐紮在東門,這位總兵跟大人一般……”陳如烈擡頭看看龐雨,“是進士棄筆從戎的。”
“進士當總兵?”龐雨驚訝的看着陳如烈,他來大明朝這兩年,對進士的地位早已十分清楚,自然是遠遠超過他這個俊秀子弟的監生。
“還當過御史,聽聞是他自告奮勇當武官,皇上特地爲他增設了河南總兵,屬下也是這幾日聽他營中將官說的。”
龐雨點點頭,以前確實沒有聽過河南總兵這個職位,連左良玉這個總兵官也是佔的川軍編制,張任學能讓皇帝爲他增設崗位,估計是文武雙全極有能耐的,肯定也已被熊大人劃入麾下。
“還有哪家將官在熊大人麾下?”
陳如烈恭敬的道,“登州鎮的陳總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