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平行番外(五)
謝六郎自詡自持,本性清高不假,但當扶萱的呼吸和那股水仙花香繚繞他時,他那份沉靜早就飛灰湮滅。壓制的暗流再無法掩藏,心底的念想如雨後春筍一一生出,他再穩不住,控制不了。
扶萱睜眼,盯着他高凸的喉結看,懊惱地閉了閉眼。
他也太嚇人了!
她差點以爲自己要死在自家院子裡了……
下一刻,郎君就挪了下手輕撫了撫,扶萱渾身顫了下,耳窩裡有郎君微啞的、磁沉的、如羽翼撓過心尖尖上的聲音:“醒了?”
郎君貼着她耳畔喘氣,扶萱實在是穩定不下呼吸,她面紅耳赤,覺得自己這回真是引狼入室,就真如扶炫所說,被人死死拿捏着。
扶萱挪了下痠疼無力的胳膊,輕輕地揉了下心口,“嗯。”
她窩在人懷裡,隨即小聲委屈巴巴地呼痛。
謝六郎褪了清冷勁兒的臉上,一下子就浮起來笑,他沒有安慰她,只似嘆似問、繾綣溫柔地壓低聲:“只有疼?”
那倒也不是。
——扶萱心中這般想,可畢竟是女郎,這樣的話難以啓齒,她也不會這般不要臉地當着郎君的面講出口。但說真的,雖有其他感受,也彌補不了當下不舒適。
她實話說:“不如親吻愉悅。”
“是麼?”
明知故問了這麼一句,也不等人拒絕,他就將人的下巴擡起,俯臉吻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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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起之前謝湛與扶萱談過的嫁娶之事,事後雖然沒人後悔,也沒人想將說過的話忘卻,但那日過後,二人倒是很默契地再未就此事交流。
扶萱與別家女郎有些不同,她對婚嫁之事沒有多大期待。
她在扶家過的太滋潤,嫁人之事有則可之,無則不無不可。她的灑脫是真灑脫,即使她與人有了夫妻之實,也還是抱着一種“合則聚不合則散”的想法。換個角度說,她並沒有愛到非對方不可的地步,對二人的未來並無多少執着。
她這裡不催促、不施壓甚至問都不過問,便給了謝六郎更多時間,使他更爲從容地準備後續關係二人之事。
謝湛先是致信回了建康城,朝其父謝淵提及了在荊州郡遊學時,機緣巧合下留住在嘉陽長公主所在的扶家一事,又提及扶家二位將軍於政見上的獨特之處。
看似平淡無奇的一封家書,但不可能不在謝淵心中留下痕跡。
嘉陽長公主是他年少時唯一悸動過的女郎,若非家族規定只得迎娶世家女,他也不會前腳示愛後腳就背棄諾言定下親事,嘉陽也不會遠嫁荊州,離了自小長大的京都建康城。再聽得兒子所言的扶家將軍們的能力,謝淵揉眉,想及穆安帝有意無意之間提過幾回的太尉一爵空缺之言,瞭然地提了下脣。
嗬,這混小子,是要連他都要利用起來替他做事了?
他計劃將人扶家人弄到建康城來,目的又是爲何?
謝淵搖了搖頭:算了,任他折騰去,這謝家早晚由他做主,他如何佈局,成敗得失由他自行擔去。
謝淵的回信到荊州郡這處時是七月底,謝湛收到回信後,第一時間去見了嘉陽長公主。
謝湛的腿傷養了一個多月,給扶家人看病的大夫幾乎都是軍醫,在這種骨傷上經驗可謂十分豐富,謝六郎的傷當下已是痊癒,然爲了有合理理由留在扶家,就裝地行走困難了一些。
見他被石清攙扶着一瘸一拐地進了院子,站在嘉陽長公主旁的扶萱不可自抑地紅了臉,一邊心中罵僞君子裝的真像,昨日他抱着她站着行事怎就不見腿骨疼,還讓她求了半天才消停;一邊又覺得郎君面如潔雪,衣着墨青袍,站在烈陽下,比白衣俊雅時又多了一絲神秘韻味,他那俊美清雋無雙的模樣,使她的心根本控制不住地激跳。
扶萱隨即又暗自有些苦惱。
日夜相處這麼久,她都看慣了謝長珩這張俊臉,橫豎左右都喜歡,此外他才情不俗,他作的那些詩文她不甚精通,但他畫的那些有她影子的畫她看得出來韻味意境的。她無比清楚,郎君是裡子面子都屬實十分優秀。
可正因爲他太突出,待他回他的建康城後,她被他拔高的眼光如何落的下去?往後在這荊州,還如何尋出相差無幾的郎君相處、相守?
扶萱不知謝湛是謝家準家主,但知道他姓謝,這也夠了,這大梁誰人不知王、謝之流?以她之見,她雖信任他的人品,但他那樣的身份,又即將上任大理寺少卿,絕不可能爲一女郎遠離建康城,來屈居在小小一個荊州郡,而她更不會遠嫁。
以前嫁娶的話雖是說過,但真要去實現何其困難,她扶萱對此並不強求,也不想逼迫郎君。
如此一想,再看謝湛時,扶萱就帶上了些“還是珍惜當下與他相處的歲月”的意思,這點意思落在不知她所思所想的郎君眼中,看到的便只是“情意濃濃”。
謝湛擡眸掃來,便見小女郎上身着米白交領短衫,束着一條妃色百褶裙,臂間薄紗披帛隨着徐徐清風舞動,她裝扮比之先前素雅,含情看他時,眼中光彩將豔麗容顏襯地愈加花容月貌,一張臉如此奪他的目,襯得萬物皆失了色彩。
如果他沒瞎,她這是又穿了一套新衣裳罷!
自他進了這扶家,就沒見她穿的衣裳重複過,其中有幾件的袖口上,還特意繡了他衣裳上慣常有的竹葉,在他眼前舉手投足間,引得他多看了幾眼。
“女爲悅己者容”。
自一開始,這個狡猾的小女郎就看透了他的心思,知他動心,卻偏冷了他一些時日,看他不動聲色,後又藉着酒意來對他步步緊逼,刺激到他忍不住表白心意。
將他這麼個素來被名門女子追慕的人玩弄於股掌間,她的手段並不高明,不過是篤定了他會上鉤,會被她牽着鼻子走,這點狡猾勁兒,倒是也可人愛。
謝湛心中似嘆似惱地“嘖”了聲。
二人目光交接,謝湛只是掃了一眼而已,視線並未在扶萱面上多麼停留,但他面上的清冷神色卻因見到心儀之人自然而然地淡下了些,露出了柔軟的一面,見此,嘉陽長公主驀地恍惚了下。
初見謝湛時他那八分與謝淵相似的氣質,此刻因面上添了幾分溫柔,便幾乎是復刻出了那位郎君年輕時的面容。
陳年舊事不以爲重,如今她受的情傷早已被自己的夫君治癒,但彼時的付出是真心,那是年少時一個破碎了的夢,如今重溫,並非是什麼好的回憶。而不好的回憶,人們是想去忘卻的,如今卻是被人強制打開了記憶閘口。
嘉陽長公主面上笑容淡了些。
想及自家侄女心思純粹,日日去謝六郎的院子探病,這位謝六郎心思又如此深沉,真要用這幅皮相和他的手段將人騙了,又如他父親一樣扭頭娶他的世家女,自家小侄女豈非得不償失?
嘉陽長公主暗自下決定,今後城中的宴席還是得去多參加一些,尤其是家中有郎君的那些家族的邀請,更得去。她得讓扶萱多與諸位郎君接觸接觸,分散一些注意力。
敏銳如謝湛,自然看到了嘉陽長公主神色的細微變化,那種戒備之色使他心中咯噔了下,他表面神色不驚,規規矩矩行了個晚輩禮。
見完禮後,謝湛命身後隨從送來東西,隨從畢恭畢敬地將食盒裡裝的東西取出。
嘉陽長公主一看,竟然是好幾樣建康城的傳統菜餚與小食,樣樣皆是獨建康城纔有。她嫁到荊州後,隨身嬤嬤雖也有會這種的手藝,但食材差距過大,做出的味道差別太多,久而久之就不讓他們再勉強做了。
鄉味最能勾起回味,看着眼前之物,聞着味道,童時的記憶不覺浮出腦海,嘉陽長公主短暫地失了神。
離鄉多年,縱使那處有傷害,也有她心中的一方淨土。年幼時一股氣哽着不想回去,現如今年紀大了後,往事如風早已淡然,又總想着自己能落葉歸根。
謝湛思忖着時辰,在合適的時候開口解釋:“這幾日恰好有家中管事至建康城彙報下轄之事,知我在殿下這處養病,回城路過此地時,便就順帶帶了些建康城的吃食,望能解殿下鄉思一二。”
嘉陽長公主看了一眼蟹黃芙蓉包這樣的小食,此季節正值夏季並不好存留,想必是沿途用冰塊保着。荊州此地謝家產業少之又少,且荊州郡並非南來北往的交通要地,不可能真如謝六郎所說是“順帶”,這是特意備了的。
爲何特意給她送家鄉特產來?
嘉陽長公主道了句“六郎有心”,而後便探究地將視線回落到謝湛臉上。
既是有目的,謝湛並不想多加耽誤,便繼續道:“家父家書說,聖人近日多思,常與他在閒聊時提及闔家團圓之美,又說太尉一爵空閒已久,好似有意請將軍進建康城。”
嘉陽長公主雙眸微睜。
謝淵任太傅一職,這是天子之師,穆安帝與他議論皇傢俬事並不稀奇,但謝淵與她的事她皇兄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在謝淵跟前主動提及她。
不是皇兄主動,便是謝淵主動。
謝夫人餘氏她瞭解,強勢至極,謝淵性子溫和,避諱這些陳年往事尚且來不及,如今主動提,絕對非是因私。
因公的話,她皇兄是有心將她夫君調進建康城,但未有定論前定不會就透露給謝家這樣的世家,謝淵此舉分明是主動開口。而他爲何要如此?世家與皇家分庭抗禮多年,謝淵爲何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嘉陽長公主百思不得其解間看了一眼謝湛,便見此人毫不避諱,目光灼灼落她身旁人身上。她再順着他目光看,便見小女郎眼中欣喜,面上有着罕見的羞赧。
二人之間流淌的情愫如此明顯不過。
原是如此。
“士、庶之間可能平衡,可能互相發展?”
“自然可以。……比如聯姻。”
——家宴上扶以問與謝湛的討論歷歷在目,嘉陽長公主瞭然地勾脣一笑,意有所指地道:“六郎有心了。”
此心當然是指私心。
是愛慕女郎的私心,卻也敢憑此心擡舉非世家的勢力,比起他父,下一任謝家家主的勇氣誠數可嘉、魄力誠數不俗。
背井離鄉多年它朝榮歸故里,而自己的夫家一族還會加官進爵,在朝堂中大展拳腳,施展抱負,嘉陽長公主的愉悅是看得見的。雖不是謝家的功勞,但其推波助瀾的作用自是重要的,如此一想,看向謝六郎時,嘉陽長公主便暗含了幾分滿意。
扶萱自然也是愉悅的。
伯父和父兄們常激烈論事,討論各種改變大梁現狀的政策,她知他們于軍中無處施展,如果真能進建康城在中央任職,豈非魚入汪洋,任其遨遊?
“所以你說的‘等你一段時間’,是要安排這些啊?”二人沿着家中芙蕖池散步,她悄悄往謝湛身邊靠了靠,人貼着他的手臂,仰頭問他。
小女郎的嘴角高高翹起,眼中歡喜藏不住,看人的眼睛就比平常還要亮澈,謝湛卻“嗬”了聲,“你是因父兄們即將高升才如此喜悅罷。”
扶萱聞弦知雅意,當然立刻順着郎君想要的答案,回道:“也不是啊,當然是因爲能和喜歡的郎君真的在一起而高興嘛。”
謝湛斜眼睨她,“這些時日不曾問過我半句婚事,扶女郎可是想着,我回了建康城後,你便從那些愛慕你的郎君裡挑個差不多的,同他和和美美過日子?”
是這麼想的,可當下計劃有變了,扶萱自然不會承認,她睜眼說瞎話:“哪有什麼愛慕我的郎君,沒有的,我鮮少出現在人跟前,都沒幾個郎君認識我。”
謝湛盯她半天,“扶女郎總是這麼言不由衷啊。所以你常日收到的情箋乃是自個給自個寫的不成?沒幾個認識的人,一出現在周府便與各個郎君打了招呼?這麼招蜂引蝶,還裝不自知,是要多少人排隊站在扶家門口,你纔看得見?”
他語調淡淡的,但其中酸臭氣息撲面而來,又句句屬實,扶萱被他說地面上無光,一時找不到反駁的話語。
她正想着自己收情箋他如何知曉,就聽謝湛慢悠悠地繼續開口:“既已是我的未婚妻,即使我不在你身邊,你也莫生旁的心思。莫說荊州郡這些家族權低勢弱,就是全大梁,也沒幾家人敢與我搶人。他們愛慕你,我可以許他們些利益,讓他們知難而退。不會有人敢因一個貌美女郎,和我謝家交惡。”
謝湛骨子裡清高自負,即使到現在,二人牀笫間骨血難分,他都沒朝扶萱說過“我愛慕你”這樣的話,但他又要求自己的女郎不能存別的念頭。
可畢竟相處時日過短,並未摸透扶萱吃軟不吃硬的脾氣。
扶萱立即跳腳,退離他一步遠,怒道:“你威脅我!”
謝湛被她如此激烈的反應驚了下,往前一步將她拉開的距離彌補上,軟下了些口吻:“我說的事實而已。”
扶萱並不接受這樣冷冰冰的解釋,她氣地慌不擇言:“什麼未婚妻?你我有三書六禮了麼?我只是答應你求娶而已,隨時還可反悔!你位高權重又如何?全大梁不敢得罪你又如何?我就是不願意嫁你,你能逼着我嫁你不成?”
如此話落,二人之間的氣氛一下就變了,再無半分方纔的歡喜可言,女郎怒目,郎君冷臉。
謝湛這輩子就沒被人如此嫌棄過,什麼叫“我就是不願意嫁你”?這些日相處的情意難不成還是假的?她不嫁他,還打算嫁誰?她還敢當真當成一場露水情緣?
扶萱這輩子也沒被人如此威脅過,“不會有人敢因一個貌美女郎,和我謝家交惡”,即使他謝家權勢滔天,還能控制她的心如何想不成?她最受不得別人威脅,這樣只會讓她的反骨乍起。
她喜愛他不錯,但只喜歡他這個人,絕對不會因他的權、他的勢去屈服。
奴僕們隔的遠,兩個主子的貼身奴僕也很有眼色,並不近身跟着,石清和玲瓏幾乎是並肩一起在走,隔的近了些,偶爾碰到對方手臂,便一個紅着臉,一個糙臉燙着去撓了頭,互相看一眼後,又迅速將目光移開,欲蓋彌彰地去關注自家的主子。
作爲主子最貼身的人,他們自然知曉二人之間近日是怎麼回事,他們擡眸看時,只遠遠看着二位主子郎才女貌、神仙眷侶般相配,卻看不到兩人之間誰也不肯軟和半分的無聲對峙。
就在這廂二人都絕不先低頭的時候,不遠處的湖中亭中傳來呼喚——
“萱萱。”
“萱萱妹妹。”
二人聞聲看去,扶瀟懶洋洋地背靠在亭柱上轉着手中洞簫,陳恬一身湛藍錦服,身形修長,眉目清貴。
數日不見自家的二堂哥,扶萱激動地提裙跑了過去,朝亭中人熱情招呼:
“瀟哥哥,端王哥哥。”
陳恬:呵,“不會有人敢因一個貌美女郎,和我謝家交惡”?你看我敢不敢?
謝湛:……
——
大家莫擔憂,平行番外不會虐,會將正文的遺憾盡數彌補。這章埋線,下章就去建康城了,然後婚也不遠,生子也不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