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他的心思
甫一進大理寺牢獄,最先路過的便是一間掛滿刑具的刑訊室。
這般充滿潮溼和血腥味的地方,扶家小女郎何曾親歷過?刺鼻的味道一衝,不可控制地,扶萱彎腰乾嘔了兩聲。
謝湛眉心一跳。
嬌氣,是真嬌氣。
連他這般挑剔的都能接受的味道,她竟還能作嘔。
似是察覺出自己的失態,扶萱嘔完後慚愧地看了謝湛一眼。
可轉念想到,阿父此刻便是在這樣的地方困着,且是時時刻刻,那看謝湛的雙眸,便立即霧朦了起來。
謝湛轉眸對上的,便是那滿眼噙淚,極爲委屈的模樣。
他本想“嘖”一聲的動作驟然停住。
呵,倒是跟他責備了她似的。
“習慣就好。”他淡聲道,像是安慰。
實則,扶萱進來探獄,用不着他這個少卿親自帶進來,只需在獄丞處通知一聲,自有獄吏會引路。
然他思及一番,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地方,今日竟替別人着想了起來。
因大理寺負責審理中央百官犯罪、京兆徒刑以上案件,這大理寺的牢獄,關押過的,不乏高官顯爵之人。
在過往一衆人中,這扶以言,無論是官位還是家世都算不得顯赫。
雖是按律例,實行了分押,他有單獨的牢房,但在這不見天日的牢獄這方天地裡,向來也不缺拜高踩低之人,獄吏中,自然也不乏被錢財籠絡住,暗地裡使絆子的。
無論是吃,還是用,在這裡,對嫌犯而言,無一不是舉足輕重。
他若是不來上這麼一趟,這獄裡的,不說欺壓他,定也不會對他關照。
wωw●ttκǎ n●¢ O 這暑氣正盛之時,餿菜臭飯、蚊蟲鼠蟻還能少麼?
如他所料,獄吏見多識廣,極有眼色,見是從來只止步在刑訊室的謝少卿親自前來,十分恭敬地行了禮,而後牢門一開,便招呼同僚,去了遠處牢房門口候着,給扶萱和扶以言留了足夠的敘話空間。
謝湛這番良苦用心,扶萱此刻自然是不知曉的。
她一心盯着木門裡自己那突地遭罪的阿父,獄吏一開牢房的鎖,她就如離弦之箭,往扶以言身前衝了過去。
謝湛自是識趣地退到了一旁,未隨她進去,卻也沒有調頭走。
昏暗的牢房裡,扶以言一身官服已退,此刻只穿着雪白的中衣。他坐在榻上,頭上花白的頭髮有些凌亂,雖然落魄,卻難掩身上的儒雅溫和。
“阿父。”扶萱立馬淚眼婆娑,跪在扶以言身旁,捉住他的手,如往常撒嬌那般,臉湊到他胳膊上,“您還好嗎?”
“萱萱。”甫一開口,扶以言就哽塞住了喉嚨。
他伸手撫了撫女兒的髮髻,搖頭道:“無事的,你莫擔憂,回去與你阿母也好好說說。阿父行得正,定不會有事。”
扶萱鄭重地點了點頭,“阿父,待伯父回家,一切都會好的。”
扶以言猶豫了下。
若是害他的人顧忌到他的兄長,就不會使出這一招了,怕是……有人慾趁兄長不在京都,除他而後快罷。
這些擔憂他自然不會給女兒講,而是點頭附和道:“自然是的。律法嚴明,大理寺行事公正,會替阿父洗清冤屈。”
這般話出口,果然,扶萱臉上的難受少了些,她勉強笑笑,復而想到他的病,又皺眉焦急問:“您的病……”
扶以言的舊疾乃是當年作戰時留下的。
當年收復西蜀之戰正值夏日。蜀地的成都郡,四面環山,中部成盆狀,無風、當地又潮溼,夏季最是溼熱。行至此地時,常日勞累加上氣候不適,扶以言便遭了熱氣,輕微咳嗽轉而染了肺疾,又因行軍匆忙,未得以及時醫治,這便留了隱患。
雖過去經年,卻不時復發。且隨着年紀愈大,將養上便更得用心。
這不,前幾日貪涼,與幾個侄兒輩泅水散暑氣,冷熱交替,一個沒在意,又咳了起來,惹發了病。此時,在這潮溼悶熱的獄中,怕是不知多麼難捱。
見愛女擔憂,扶以言寬慰道:“不礙事。”
此事一出,命不丟都是萬幸,一點病痛已是微末之事了。
二人又言語了兩刻鐘,見謝湛一言不發立在牢門外,扶萱知曉其催促的意思,這才依依不捨地與扶以言告別。
“謝六郎。”
在二人即將離開之時,扶以言叫住謝湛,他請求道:“還請你多關照她。”
能在入獄當日就破例讓小女進來探望,扶萱可以不知是謝湛的私心,扶以言豈能猜不到?
堂堂一個少卿,尚未提審他這個嫌犯,便親臨了他的牢房,不是做給獄吏們看,還能是什麼?
待親事退,兩家就再無瓜葛,冷清的謝六郎卻對這個愛女又是捨身相救,又是出手幫忙,除了那點子心思,扶以言也想不到別的緣由上。
如今自己已是凶多吉少,大哥一時半會回不了,扶家,尤其是他最爲牽掛的扶萱,此刻若能得他相護,並非壞事。
謝湛聞言看過去,對上的是扶以言殷殷期盼中無可奈何的目光。他叫他“謝六郎”而非“謝少卿”,謝湛多少猜到了意思。
他未言一語,擡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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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小被衆人疼愛,除卻進建康城後受諸貴女排擠、得謝湛退親,扶萱本就是一個尚未經過人生波折的女郎,不知萬事艱辛。
短短三日,接連突遇驚馬、堂哥被刺殺、父親入獄這番重大變故,說她不怕,自然是不可能的。
可她始終記得自小伯父便對她常說的一句話——萱萱莫怕,凡事有伯父呢。
按以往的經歷來看,無論是退敵這樣的國家大事,還是救治她的小寵物這樣的家宅小事,伯父始終言出必行。
世間萬事,伯父仿若都能處理。
故而,至今,雖父親身陷囹圄,在內心深處,她始終認爲,待伯父回家,現下一切的難事都會煙消雲散。
有着這般憧憬,再看到方纔父親的幾多自信,她雖存着擔憂,到底,心情還是晴霽了幾分。
是以,從大理寺牢獄出來後,再擡眸見謝湛時,扶萱朝他道謝的面上,雖沒有笑容,至少也不再滿面愁容、細眉緊蹙。
見她如此,再看見未被眼淚模糊住的熠熠發光的眸子,謝湛心下甚慰,“嗯”了聲,欣然接受她的道謝。
此事上,她是該謝他。
可扶萱聽了那守衛的話,只當謝湛這位少卿有權限放她進去,不知尚未定罪之人不可被探監,自然也不知謝六郎已爲她徇私了一次。
想起父親的舊疾,扶萱朝謝湛請求問:“我可否給家父送些藥來?”
謝湛:真是個祖宗,拒絕不得,還說不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