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借刀
普濟寺的夜,向來多雨。
文嘉早早便抱着女兒,蜷縮在禪房的牀榻上,睡下了。
禪院的檐馬在夜風中晃盪,發出清脆的叮咚聲,將門外範秉的咆哮也送了進來。
“我要見公主!你算什麼東西,給我滾開!”
“滾開——”
“老子可是公主的駙馬,當朝的駙馬爺範秉!你個禿驢,是不是活膩了!”
“找死嗎?”
今兒天未亮透,範秉便尋到了普濟裡來糾纏。
在晨課鐘聲裡跪求原諒,哭得聲淚俱下。
說自己和平樂絕對沒有私情,那天在端王府的事兒,是被人陷害的……
在旁人眼裡,範駙馬在公主面前卑微至極。
從清晨跪到晌午,一直到烈日高懸,見文嘉依舊不爲所動,他耐心便消磨殆盡,跪不住了,說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話,灰溜溜下了山。
夜幕剛落,普濟寺的小僧正要關上寺門,他卻拎着酒罈,大搖大擺地闖了進來。
這時候,香客都已散去,寺裡僧衆都是修行之人,輕易不會動手,範秉藉着幾分酒意,氣急敗壞地破口大罵,肆意撒潑。
一哭二鬧三上吊,他比之潑婦尤勝。
文嘉捂着女兒的耳朵,將一個繡着七寶瓔珞的護身符,輕輕放在女兒緊緊攥着的小手裡,而後緩緩坐起身來。
砰——
範秉便一腳踹開了禪房。
文嘉的眼神,在巨響聲裡瞬間冷凝。
“別吵着女兒。”她輕聲說着,整了整素白的裙裾,爲女兒掖好被角,這才走過去,對着門外兩個不知所措的小僧,微微躬身行禮。
“勞煩小師父了,你們先去歇息吧,我同他說幾句話。”
清官都難斷家務事,何況是公主和駙馬的糾葛?
兩個小僧雙手合十行禮,看了範秉一眼,這才退了下去。
“施主有事,便招呼我們。”
範秉滿臉怒容,甩了甩肩頭的雨水,“哐當”一聲,將酒罈摔在地上,擡腳就要往屋裡邁。
“讓妞妞好生睡覺不行嗎?範秉,這是佛門重地!”
文嘉擋在門口。
燭光映照着她清瘦的面龐。
案頭抄到一半的《法華經》,被燈光照得煞白。
五歲的妞妞,蜷縮在禪房的蒲草牀上,像一隻受驚的小鹿。
她的小手緊緊攥着被角,連同母親給的護身符,一起握在掌心,脊背止不住地顫抖,卻始終沒有睜開眼睛。
她是醒着的。
在父親的暴力陰影下,這個過早懂事的孩子,學會了用裝睡來保護自己。
“我們出去說。”文嘉輕聲道。
範秉哼聲,搖搖晃晃地走近,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嗤笑一聲,轉身走了出去。
文嘉看着他歪歪斜斜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女兒睜開的眼睛,對視一眼,安慰的一笑,這才邁出門檻,緩緩將門合上。
“我有多少家底,你最清楚不過。”文嘉走到廊下,聲音平靜得如同這雨夜的禪院。
“這些年,我的嫁妝都被你揮霍一空。你一開口就要十一萬兩,我上哪兒去給你弄這麼多錢?”
範秉坐在廊下,後背靠着圓木柱子,雙眼通紅,滿是醉意。
“你可是公主!你不會進宮去求皇上嗎?一個公主就這點本事?早知道你這麼窩囊,老子當初就不娶你了!”
文嘉笑,“不是每個公主都像平樂。你當初是怎麼娶到我的,你心裡不清楚嗎?”
一聽這話,範秉像被人戳了肺管子。
他看出了文嘉的鄙視和不屑。
那是當朝公主天生的,高高在上的,他一輩子企及不到的尊貴。
“賤人!你別跟老子廢話,拿錢來——”
範秉伸手,一把揪住文嘉的衣角,用力拉扯,那瘋狂的模樣,彷彿要將她生吞活剝,整個撕碎,才能填補自己的自卑。
文嘉身子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多年養成的恐懼,早已深入骨髓。
她落下眼淚,聲音飄忽得近乎絕望。
“我私庫的鑰匙,早被你拿走了。我還剩什麼?我什麼都沒有了,你爲什麼還要逼我?”
“你撒謊!”範秉一把揪住她的頭髮,將她的頭往柱子上撞去。
“你肯定藏了私房錢!哪有公主這麼窮的?說出去誰信!交出來,快給老子交出來!”
文嘉哀叫一聲,痛呼道:“我是真的沒有了!就算我去求父皇,他也不會拿這麼多錢給我……”
見範秉不信,她抽泣着說道:“原本我還有一支母妃給我的玉葉金蟬簪,能值不少銀子,可年節時被平樂瞧上,硬生生拿走了……”
範秉哼聲,“別拿平樂公主來壓我!實話告訴你,今天不拿出錢來,老子活不成,也要拉你陪葬!!”
他雙眼圓睜,面目猙獰,近乎癲狂般施暴,喉中爆出獸鳴一般的辱罵。
細密的雨絲織成一片銀白的簾幕,將古剎籠罩在一片悽迷之中。
血線沿着眉心滑落下來,文嘉忽然低笑出聲。
“你有種打死我啊!打死我,你便什麼都沒有了。”
她突然用力一掙,將範秉推得踉蹌後退。
她緩緩走近範秉,柔荑輕輕覆上他暴起青筋的手背,趁着他還沒反應過來,“啪”的一聲,狠狠扇了他一巴掌。
一個耳光結結實實。
“你整日花天酒地,遊手好閒,只會欺負婦孺,算什麼好漢?不是缺錢嗎?平樂曾向我炫耀過,她在西山的別院裡,打造了一間流泉飛瀑的密室,莫說金銀數不過來,哪一樣珠寶不是堆積如山?她要什麼有什麼,有本事你去拿啊!”
雨水打溼了她猩紅的眼尾。
她偏頭望向雨幕。
菩提樹上,有一道利刃的光芒在夜雨裡閃過——那是搖光埋伏的暗衛。
“敢騙我,老子饒不了你!”
範秉啐了一口,抹了抹嘴角,罵罵咧咧地走了。
文嘉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裡,這才衝進雨中,對着天際行了一禮,而後雙手合十,緩緩朝着佛堂的方向跪了下來,以頭叩地,一連三拜。
“阿孃……”
不知何時,小小的妞妞走了過來。
小姑娘沒打傘,頭髮溼漉漉的,滿臉都是淚痕。
“娘……”
那一聲稚嫩的呼喚,撕裂了文嘉最後的堅強。
她爬起來,一把將女兒緊緊摟在懷裡。
雨水沖刷着她臉上的血污,她又哭又笑。
“就快解脫了,妞妞,我們就快要熬過去了。”
她將女兒抱到檐下,輕輕翻開妞妞手心的護身符,露出襯布裡的偈語。
“衆生度盡,方證菩提。”
這是淨空法師的點化,也是薛六姑娘給她的信物。
“妞妞,我們會解脫的,有人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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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早朝剛散,幾位天子近臣便齊聚在御書房,商討西境軍備與西茲國的異動,以及端王革新刑律和整治貪腐以來的朝堂局勢,各抒己見。
崇昭帝半靠在榻上,神色倦怠,不時揉着眉心。
“西境軍餉,已經耗去了國庫的三成。若是真的開戰,後續的補給需求只會與日俱增,朕就算傾盡天下財力,刮盡民脂,也填不了這個無底洞。依朕看,金部司的案子,不僅要查下去,還要嚴查、深查,往死裡查……”
他的目光掃視着衆人,最後落在李桓身上。
“不僅戶部要查,兵部、吏部、刑部、御史臺、鴻臚寺、太僕寺等一應衙門,也統統都要查!這滿朝的蛀蟲,不論官職高低、權勢大小,吃下去的,都要給朕吐出來!”
李桓拱手領命,“是,兒臣遵旨。”
幾位大臣面面相覷,皆是神色凝重。
崇昭帝看着他們,將茶盞重重地擱在龍紋案上。
“就這麼辦吧。朝堂事務,諸位愛卿多費些心思。今日朕還有私事要處理,衆卿先退下吧。”
陸駙馬已經在紫辰殿外候了兩個時辰。
許多人都看到了。
皇帝遲遲不召見,顯然是在爲公主出氣。
衆人心下不免嘆息。
可惜了一代才俊,瓊林宴上打馬遊街的狀元郎,一朝成爲皇家駙馬,不僅斷了仕途,還陷入夫妻不和的困局。
今日,李肇也在御房書裡。
他是太子,尚未理政,但可以學習理政。
不過,往常他是很少露面的,今兒卻恭立一旁,從頭聽到尾。
衆臣退下後,他和李桓向崇昭帝行禮,又被皇帝叮囑了幾句,這才退了出來。
李桓正要向他告別,李肇卻先一步走近。
“皇兄。”
他笑着打招呼,袖口上的蟠龍繡紋在日光下熠熠生輝。
來者不善。
李桓客氣地行禮,“太子殿下。”
李肇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與他並肩而行。
李桓卻不敢僭越,不着痕跡地落後一步,保持一個身位的距離,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謙遜、恭謹。
“不知太子屈尊相就,有何要事?”
“皇兄這般拘禮,倒顯得生分了。”
那日在端王別院“把酒共歡”後,兩人表面上親暱了不少。
至少在人前,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
李肇很不見外,單刀直入,“別苑搜出的西茲玉珏,你可調查出眉目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像李肇的爲人。
李桓鬆了一口氣,面上仍帶着溫潤笑意。
“不瞞太子,我們都被矇騙了,那玉珏是假的。”
“哦?是假的?”李肇挑了挑眉,“魏王如何說?顧少夫人又如何說?”他似笑非笑,“玉珏即便是個贗品,也該有一個生它的娘吧?”
李桓道:“魏王矢口否認,顧少夫人更是堅稱冤枉。一個是堂堂親王,一個是後宅婦人,哪來的動機和膽量與西茲勾結?依爲兄愚見,這二人是被人陷害。通姦是真,通敵是假。”
李肇微微點頭,若有所思。
李桓又壓低聲音,“幕後黑手佈局精巧,挑起各方爭鬥,從中漁利,心腸實在歹毒。”
李肇眼尾一勾,若有所思的看他一眼,眼神含笑。
“方纔聽進奏官提及,西茲與舊陵沼有秘密往來,正巧皇兄的左翊衛在查此事,依我看,這局恐怕是衝着皇兄來的,你可要小心。”
李桓口頭稱謝,心下卻是巨震。
那個神秘出現又消失的“舊陵沼詔使”,的確讓他疑慮重重。
他懷疑這裡頭有一個連環圈套,或是藏着一個巨大的陰謀。
否則,一個詔使來上京酒樓四處招搖,怎麼又會突然消失不見?
兩人各懷鬼胎,一面走,一面笑着說話。
陸佑安靜靜地站在一旁,見他們過來,恭敬地行禮。
李肇挑了挑眉,還了一禮,一言不發。
李桓則是和顏悅色,“駙馬久候了。”
說完又語重心長,“父皇最疼平樂,你們夫妻不和,父皇也憂心忡忡。你多擔待她些,她的小性子,該讓就讓,該告狀也別憋着,可不能太慣着她。”
陸佑安低頭應是,沒有多說什麼,王承喜便出來傳喚。
“駙馬爺,請吧,陛下請您裡邊說話。”
陸佑安微微欠身:“是。”
他先向兩位皇子頷首示意,這才轉身進了御書房。
“微臣陸佑安,見過陛下。”
崇昭帝半靠在榻上,後背貼着一個軟墊,露出滿臉的疲態,咳嗽幾聲,王承喜趕緊遞上帕子。
“駙馬。”崇昭帝擡手輕拭嘴角,不無冷漠地道:“你今日專程入宮,可是爲平樂的事?”
陸佑安低頭拱手,“正是。”
崇昭帝神色複雜地看着他,嘆了口氣,語氣緩和了幾分。
“平樂打小被朕和她母妃寵慣壞了,行事多有不妥,但她對你的心意,是不容置疑的。你們還有一雙兒女,乖巧懂事,夫妻間有矛盾,相互包容便是。”
“陛下。”陸佑安突然撩起袍角,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臣是來請旨和離的,請陛下恩准。”
崇昭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說什麼?你要和公主和離?”
陸佑安挺直脊背,擲地有聲地道:“請陛下恩准臣與公主和離。臣願奔赴西疆,築壘戍邊,固疆寧土,以畢生忠義報效朝廷,從此不再踏入上京一步。”
“放肆!”崇昭帝一拍御案,大聲呵斥,隨後又咳嗽起來。
這一聲怒喝,讓剛走出不遠的李肇和李桓都停住了腳步。
茶盞的碎裂聲,驚得檐下的雲雀撲棱棱飛起。
兩人對視一眼,雖不知屋裡發生了什麼,但從這動靜來看,皇帝是真的動怒了,而且,是因爲平樂。
李肇看了李桓一眼,似笑非笑地說:“可惜了。”
李桓眉頭一皺,落後半步垂手而立,目光落在李肇新換的犀角蹀躞帶上。
“駙馬向來與世無爭,父皇就算惱他,也無非斥責幾句……倒是太子殿下,別管爲兄多嘴,手底下的人,行事也張揚了些,尤其是左右衛率,在京城肆意盤查,驚擾百姓,惹朝野非議。若哪日父皇追究下來,爲兄也不好爲你遮掩……”
“多謝皇兄提點。”
李肇笑着謝過,與他拱手作別。
一路回到東宮,臉上的笑容才收斂起來,取而代之的是徹骨的冷冽。
“告訴那個西茲大祭司,他女兒,是死在平樂手上。”
暗室裡站着的人,是夜梟。
每次夜梟現身,東宮必有大事發生。
關涯和元蒼等侍衛都守在外面。
夜梟領命離去後,梅如晦才得令走了進來。
“殿下,西茲人動作頻繁,恐怕要掀起一波朝堂風浪。這個節骨眼兒上,您何苦給自己招來麻煩?”
李肇輕輕一笑,眼底泛起奇異的光。
這時,窗外忽有白影掠過。
李肇快步走過去,猛地推開窗戶。
一隻漂亮的白鴿俯衝進來,輕盈地停在他的手臂上。
李肇微微掀起脣角,撫它羽毛,“你倒是乖巧。”
白鴿低頭啄他,李肇取下它爪間的信筒。
信紙上烙着舊陵沼的印記。
一個揹着刀的小骷髏頭,原本是死亡的象徵,可李肇端詳片刻,竟鬼使神差地覺得,它長得格外可愛。
“魚兒咬餌了。”
他笑着轉頭,回答梅如晦方纔的詢問。
“她擺了一出好戲,孤不看可惜。”
梅如晦頭痛。
這個“她”是誰,顯而易見。
可是那個她,還有眼前的這個他,兩個瘋子湊一堆,不是要瞎胡鬧吧?
兩章合一哈。
近來各種感冒,姐妹們注意身體,口罩要用起來……
二錦刀片嗓了,頭暈暈啊,希望薛六姑娘來爲我診治一番,實在不行,換大師兄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