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是鄭國公家嫡孫女的及笄宴,那天正值大暑。
京中貴婦雲集,收到帖子的,都會鄭重對待。
太傅府內,盧僖對着菱花銅鏡,瞧着妝奩裡琳琅的首飾,眼神中滿是不耐。
“這麼熱的天,祖母爲何偏要我去那鄭國公府?實在惱人。”
她隨手扯下耳墜,不悅地擲於妝臺上,
“那郭三姑娘,不過是個連平樂公主裙角都摸不着的小丫頭,她及笄便及笄,何故鬧得如此隆重……”
郭三姑娘年歲小一些,以前是跟在其兄郭照懷身後的,也因年紀的關係,跟平樂便少了一些親近。在盧僖的眼裡,郭三就是她們的一個小跟班,不該給那麼大的臉面……
丫鬟香玉在旁侍奉梳妝,輕聲勸道:“婢子聽夫人屋裡的嬤嬤說,今日鄭國公府賓客雲集,老太太要親自去觀禮。姑娘還是去吧,莫要惹惱了老太太……”
盧僖擡眸,“那就戴平樂公主送我那套寶石頭面吧……”
香玉猶豫道:“姑娘,只怕不妥。”
盧僖不滿地蹙起眉頭:“有何不妥?那頭面最襯我不過。”
香玉嘆息一聲。
他們家姑娘從小到大便追隨平樂公主,一心模仿平樂公主的做派,對平樂公主的話奉若神明,卻把家裡長輩的告誡全當了耳旁風。
“平樂公主如今被禁足在公主府抄經,連着幾次往宮裡送札子求情,都被打回去了……外頭傳了不少風言風語。姑娘多聽老太爺的話,還是與她疏遠些爲好……”
盧僖不以爲然,“平樂也不是第一次禁足,無妨,誰不知道陛下最寵平樂公主?過些日子,她就出來了。誰得罪她,都沒好果子吃。這些年,若不是我與公主關係親近,祖父在朝堂上,怎能如此順遂?”
香玉瞧着鏡中妝容精緻的姑娘,一時不知如何勸說。
遲疑片刻,才道:“平樂公主禁足倒不是新鮮事,但陛下着太子殿下協理戶部,可就不同尋常了。姑娘,您難道還未察覺,風在往哪邊吹嗎?”
盧僖一怔,神色凝重起來。
那日祖父下朝回來,說起太子率東宮衛率救了婉昭儀和文嘉公主,還在宣政殿上當衆斥責蕭氏一族,天子雖面色不悅,卻依舊嘉獎了太子,甚至將蕭正源問斬,蕭璟流放。
祖父話中深意,盧僖又怎會不懂……
平樂公主不讓她嫁太子,但另選的兒郎她瞧不上。
盧僖想到李肇那張俊雋過人的臉,咬了咬脣。
“如此說來,陛下的心,偏向太子了?”
香玉道:“無論陛下是否偏心,太子始終是太子。老太太擔心的是——有了這一出,太子妃的位置,盯着的人就多了,這鄭國公家的郭三姑娘,家世好,樣貌也出衆……”
盧僖看着鏡子,冷笑,“憑她也配?”
香玉欲言又止,“老太太說,郭三姑娘被皇后召見過了,去的時候,太子殿下正巧在椒房殿裡請安……二人打了照面,興許殿下對三姑娘也是滿意的……不然,老太太也不會如此着急。”
盧僖臉色驟變。
自她及笄起,便認定自己是太子妃的不二人選。
就算她不想嫁李肇,也輪不到郭雲容那個黃毛丫頭吧?
那香玉見她神色陰沉,又笑盈盈將簪子拿起來,哄着她道:“姑娘打扮打扮,把那郭三姑娘比下去,讓在場的夫人們都瞧瞧,誰才該做太子妃……”
盧僖蹙眉,看着鏡子裡盛裝的人兒。
“你說得有理,平樂公主送的那套頭面,確實略顯老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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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微雨,晨曦初照,鄭國公府後園裡太湖石被雨水暈出深褐色的苔痕,一叢叢芍藥花,卻吸飽了水汽,綻放得格外豔麗。
薛月沉扶着薛綏的手走過青石小徑,髮髻上的珠翠搖曳生姿,光彩奪目。
“六妹妹可瞧見了?那個梳雙鬟髻,插素木簪,穿鵝黃襦裙的姑娘,便是鄭國公的嫡孫女,郭三姑娘……”
薛綏順着她示意的方向,駐足望去。
水榭裡,那少女被幾個姑娘簇擁着,歡聲笑語地向東屋走去。
她腰間掛着一個翡翠如意,襯得窄腰如柳,看上去尚顯稚嫩,卻已然有世家貴女的做派。
她輕笑,“倒是個美人胚子。”
薛月沉道:“及笄禮繁瑣着呢,需行三加之禮、三拜之儀,由長者賜字,還有宴飲樂舞,可要熱鬧大半日了……”
說到此處,她似是想起什麼,忙用帕子掩住嘴角,略帶尷尬地看向薛綏。
“姐姐失言了。六妹妹當年及笄時,孤身在外,無人主持儀式,如今也再無機會補上……”
薛綏淡淡微笑,揚起清冽的弧度。
“王妃不必介懷,我並不在意。”
“見過端王妃……”
一聲低笑,盧僖從小徑上款步走來,朝着薛月沉盈盈下拜。
她眼角含笑,卻不正眼瞧薛綏。
薛月沉微笑着擡手示意免禮,又向薛綏介紹道:“六妹妹,這位是盧太傅家的小孫女,盧二姑娘。”
薛綏看着盧僖,忽覺腕間的舊疤隱隱作痛——
那年,這羣簪纓世家的貴女,將她推入廢棄水缸,還指使小廝丟入死老鼠恐嚇……
其中便有這個盧僖。
她笑了笑,微微欠身,“盧二姑娘有禮了。”
盧僖近距離看着薛綏從容的樣子,心中不屑。
十年前,她曾用炭筆在薛六臉上畫烏龜,肆意羞辱、嘲笑,她一聲都不敢吭……
不料這卑賤的庶女,竟也成了端王府的寵姬。
呵……
盧僖眼中閃過一絲嘲諷,突然將手中的海棠花扔在地上,順便踩上一腳,
“這花太過俗豔了,不堪入目。”
“不得放肆。”一道蒼老而威嚴的聲音從廊下傳來。
循聲望去,只見一位衣着樸素的老婦人緩緩走來,她腕間佛珠隨着步伐輕輕作響,面容慈愛。
她便是老太傅的夫人。
老夫人注意到孫女對薛綏的無禮,眉頭輕皺,換上笑容。
“老身來遲,叫王妃見笑了。”
說罷,她目光落在薛綏臉上,“這位想必就是平安夫人吧?早就聽聞薛尚書家風清正,育女有方,膝下千金皆姿容出衆。今日一見,果真是國色天香。”
薛月沉道:“太傅府的盧二姑娘,這明眸晧齒,古靈精怪的,也別緻得緊呢。”
她嘴角帶笑。
暗指盧僖方纔言行無狀,嘴不留德。
畢竟,薛六如今是端王府之人,不給她臉面,便是不給端王妃和端王的面子。
太傅夫人瞪了盧僖一眼,“還不快向王妃和平安夫人賠禮!”
盧僖身子一僵,心中不甘,卻也不敢違抗祖母之意,勉強行了一禮。
薛綏感受到太傅夫人釋放的善意,優雅地欠身回禮,笑容溫婉,“老夫人言重了,盧二姑娘不過是性情活潑,並無大礙。”
太傅夫人見她落落大方,眼裡露出幾分讚許。
“這丫頭被慣壞了,沒了規矩。待老身回府,定要讓她母親嚴加管教。”
此話倒是真心實意,這二姑娘自幼追隨平樂公主,養得很是任性,可太傅府要與東宮結親,又實在沒有更合適的姑娘。
薛月沉笑着說了幾句客氣話,此事便就此揭過。
“我們且往裡走吧,外頭酷熱,莫要沾染了暑氣。”
太傅夫人笑着應下,與她們一路寒暄,向內走去,便有鄭國公府的大夫人——郭雲容生母羅氏笑着過來迎客。
“今日小女及笄,多謝各位貴客賞臉。快請裡邊坐。”
宴席設於寬敞的正廳,雕花槅門盡數敞開。
除了父兄可以到東階觀禮,席上全是女眷。
微風拂過來,陣陣香氣,貴婦千金們鬢邊的珠翠相互碰撞,叮噹作響。
席面極爲豐盛,珍饈美饌擺滿了一桌又一桌。
薛綏與端王妃同坐西側觀禮席,靜靜地看着席間百態。
她注意到東側的盧僖正手持團扇,半掩面容,與身旁兩位閨中密友低聲交談,目光不時掃向主賓席。
片刻後,鄭國公府的大夫人羅氏攜郭三姑娘現身,向賓客們行禮。
三聲編鐘響過,及笄禮始。
司儀嬤嬤手託托盤,盤中放着一支青玉笄,聲音清脆悅耳。
“初加簪髻,昭告天地!”
郭雲容跪坐在蒲團之上,耳尖因唱禮聲微微泛紅。
鄭國公夫人雙手微微顫抖,爲孫女鄭重地別上髮髻。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
在莊重的唱吟聲中,席間有夫人小聲議論起來。
“前日聽張夫人說,皇后召見了郭三姑娘……與太子也見過了……”
“及笄後,只怕就要議親……”
“那莫不就未來的太子妃?”
幾個敏感詞入耳,盧僖不由嗤笑一聲。
“到底是武將家的女兒,見識短淺,及笄用這樣的簪子,毫無宗室氣派……不過,也襯得郭三的小家子氣……”
太傅夫人耳背,沒有聽清,笑眯眯的說:“不錯,不錯……是個乖巧伶俐的姑娘……”
薛綏坐得近,脣角泛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二加釵冠,德容兼備。”
老夫人手拿桃木梳,動作輕柔,爲郭雲容改梳高髻,戴上金累絲花冠……
“三加禮服,成年立世……”
一件蹙金繡牡丹大袖衫換上身,郭雲容嬌俏的臉,襯得愈發嬌豔。
“事親以孝,接下以慈……修身齊家,德言容功……”
賓客獻上賀禮,三拜之後,鄭國公的大爺莊重嚴肅,爲郭三姑娘賜字,及笄禮便結束了。
司禮嬤嬤擊響銀磬:“宴樂起!”
衆人開始宴飲樂舞,一羣人推杯換盞,場面便愈發熱鬧起來。
酒過三巡,歡聲笑語裡,盧僖提議。
“投壺賭酒多無趣,不如我們來玩射覆?”
幾個貴女便紛紛響應。
郭雲容少女心性,今日又是她的及笄宴,自是想讓賓客們玩得儘性,於是找了祖母添上彩頭,爲表公正,又讓司儀嬤嬤過來主持射覆。
衆女紛紛往庭院而去。
庭院裡,已經擺上了一張朱漆檯面,擦拭得光亮照人。
薛綏從花廳走過去,便被盧僖叫住了。
“聽聞平安夫人聰慧過人,何不過來同玩?”
薛綏看了一眼,“你們玩不過我。”
一聽這話,衆女沒有一個人服氣。
“來啊,平安夫人,你來跟我們比試比試。”
薛綏搖頭,“還是不了。”
盧僖嘲弄地道,“聽聞平安夫人的生母精通胡旋舞,夫人不想射覆,莫不是想爲郭三姑娘獻藝助興?”
薛綏輕輕眯了眯眼,勾脣道:“行。只是盧二姑娘,莫要後悔。”
射覆是一種猜測別人藏匿物品的遊戲,將物品或者紙條藏在倒扣的器皿下,口頭念出一段隱語讓人猜,猜中的有彩頭,猜不中的罰酒。
鄭國公府侍女捧來的是三隻朱漆盒子,上面覆蓋着一層軟煙羅。
“諸君請射第一題!”
司禮嬤嬤笑着,指着那個朱漆盒子。
“彩頭便在盒子裡。射者將隱喻詩讖寫在青玉箋上,先射中者得彩頭,射不中者——”
她故意將尾音拖長三分。
“罰飲三杯冰鎮苦艾酒。”
周圍貴女們聞言竊竊私語。
這彩頭不知是何物呢,罰酒三杯不得醉了。
司禮嬤嬤清了清嗓子,笑着道出題面:
【冰魄含光臥錦宮】
薛綏:瞧我的吧~~
李肇: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