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冤債

平樂在華宜殿的院子裡閒坐,聽丫頭絮絮叨叨地說外頭的事。

她在這裡住好些天了,心裡頭一直惦記着回府,是父皇留她。

嘴上雖說爲她身子着想,可平樂心裡明鏡似的,父皇是怕她回府後,聽到外頭那些風言風語,心裡不痛快。

“你們說那薛六的事,可全是真的?”

那小丫頭名叫綠蓮,那日曾同平樂去竹林雅閣。

她親眼看到兩個嬤嬤被打死的,至今仍心有餘悸。

“是,婢子打聽來,那薛六姑娘如今厲害了。哄得老太太眉開眼笑,府裡上上下下也都喜歡她,就連尚書老爺都高看她一眼呢。等日後入了端王府,指不定怎麼迷惑端王殿下……”

平樂眉頭皺得更緊了。

近來,她身染怪疾,沒工夫去管女人社裡那一攤子爛事,但知道外頭在搞“萬民請願”參她佔地賣官,到處敲登聞鼓、告御狀,鬧得沸沸揚揚。

再一聽薛六的風光,心裡頭更是窩火。

“等本公主身子好起來,看我如何整治她!”

皇帝便是這個時候負着手走進來的。

“你們瞧這華宜殿的海棠花,開得多麼繁盛?花嬌意愜,平樂正當多出來走一走,賞賞花,散散心……”

華宜殿是平樂出嫁前居住的地方。

雖說她已經出嫁多年了,可宮殿始終保留着。

她時不時回宮,還能像以前一樣自在。

足見皇帝對她的寵愛。

“父皇!”

平樂聽到聲音,趕忙起身行禮。

一擡頭,便看到跟在皇帝身後的李肇。

她臉上的笑容僵住,卻也不敢在皇帝面前太過放肆,於是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

“太子殿下,皇兄,你們怎麼都來了?”

李肇似笑非笑,“皇姐可安好?”

李桓則是溫和地說:“多日不見,看皇妹神色,倒是清減了不少。”

平樂心裡苦悶。

這陣子爲了那糟心事,她日日喝着苦湯藥,沒得一日鬆快。

是藥三分毒,天天吃藥,敗了胃口不說,心裡那股子躁鬱還時不時往上冒,這些日子,她日日傳召駙馬兩三回,駙馬也被她折騰得夠嗆。

幸好駙馬性子溫厚,沒有多問什麼,也相信了她那一套“被東宮下毒所害”的託詞……

她道:“父皇,近日天氣轉暖,女兒想回府去了。宮裡太安靜,夜裡我總是睡不安穩,而且小兒觀辰還在府裡,我也放心不下他一人……”

皇帝看她神色憔悴。

那雙曾經明亮有神的眼睛,變得黯淡無光。

人瘦了,眼瞼下方,更是一片烏青。

皇帝道:“那明日朕派人送你回府,讓胡太醫和賀太醫跟着,也好照料你喝藥養病。”

平樂笑道:“父皇!女兒哪裡用得着兩位太醫啊。近來湯藥都是胡太醫調配,女兒也服他的方子,他家離公主府又近,有個什麼事兒,叫來也方便。就他一人就好。”

崇昭帝點頭,眼裡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暗色。

“那便依你吧。”

父女二人說話,宮女們適時地送上茶,擺好座位。

李桓和李肇在一旁坐着,靜靜地聽

那便依你吧,這句話他們已經不知聽了多少次。

父皇對平樂,是慈父姿態,與對其他子女全然不同。

陽光越來越暖,平樂的精神頭似乎也好了些。

她突然擡起頭,目光在李桓身上停留了一會兒,又若有若無地掃過李肇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皇兄,你當真要納那位薛六姑娘入府?”

李桓簡單地點頭,“要的。”

平樂一聽,臉上的嘲弄都快藏不住了,也不顧皇帝就在跟前,直接說道:“春日花宴那日,外頭流言蜚語可不少,皇兄就不怕別人說閒話?上京多少名門閨秀,都不夠皇兄挑的?爲何偏偏要那薛六,她到底有什麼好的??”

李桓聽了,眉頭微微皺起。

“平樂,這是皇兄的家事。”

平樂不依不饒:“人人都盯着,就不僅是家事了。”

李桓向來不愛在皇帝面前爭執。

他素來以君子雅量,寬厚端方被人稱頌,不欲與平樂多說。

李肇就不一樣了。

他以前就不給平樂臉面,提及春日花宴,那便像是踩在他的尾巴上一般,當即一聲冷笑。

“流言何來,皇姐該心知肚明。皇兄沒有責怪你,你倒好來興師問罪?”

平樂嘴角一掀,似嘲似笑。

“太子也不想薛六姑娘嫁入端王府吧?”

李肇道:“笑話!非我納婦,我何須在意?”

他的反應冷然嘲弄,以至於無人能察覺那話裡的森寒。

平樂盯住他的眼,“太子捫心自問,當真與薛六姑娘不熟?”

李肇:“皇姐慎言。”

皇子間的關係,本就微妙,這種話無疑是要挑起矛盾。

李肇是蝨子多了不咬,根本不在乎,李桓卻很不願意與李肇去爭什麼長短。皇帝不喜歡他爭,無爭無搶默默做事的,纔是皇帝要的好兒子。

哪個皇帝願在壯年時多一個競爭對手。

所以纔有人私下裡說……

平樂之所以得皇帝無限的容寵,只因她是女兒。

皇帝無法安放在皇子們身上的純粹無私的父愛,在她身上可以有一個具象的體現,慈父之心……

當然,皇帝怎麼想,只有他自己知道。

此時的李桓,不認爲皇帝願意聽這個。

“平樂。”他略微皺眉,“薛六姑娘清清白白,父皇親賜仁善惠女,且不說她救了你和童童的性命,即使是尋常人家的女子,你也不該污她清白。”

平樂挑高眉梢:“我污她的清白?尚未過門,皇兄便替她說話,以後還了得?”

李桓沉默。

李肇涼涼一笑。

“萬民請願的事,公主殿下準備讓何人墊背?此事可不好不了了之,父皇和皇兄爲了你的事操碎了心,你卻不肯體諒半分,胡攪蠻纏……”

平樂瞳孔微微一震,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

“太子少血口噴人!分明是內史侍郎姚弘縱容其子,借本公主之名,篡改文書,僞造詔令,佔用了民田!金部司那事,我更是無辜,顧介乾的事,與我何干?此事父皇自有明斷,不勞儲君費心!”

針鋒相對,寸步不讓。

崇昭帝只覺得頭更痛了。

“好了!”

他看了看兒女。

又對平樂道:“你也是當母親的人了,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氣。你皇兄納一個孺人罷了,操那些閒心做什麼?好好養病,莫要再胡思亂想。”

平樂委屈地看着皇帝。

“太子打死我身邊的嬤嬤,就是殺人滅口。”

“奶孃說了,她是被人推下荷塘的。我差人看過,那條路平平整整,好好走路哪會跌下去?定是有人事先安排,推她下水,再讓薛六假意救童童,得一個好名聲……”

“還有那口心頭血……”

她很想說自己就是因爲喝了那血,才變成如今這般可憐模樣,但那樣勢必會扯出她下毒禍害太子,便又打住。

“總歸,薛六此人我從小便認識,奸險狡詐,壞如蛇蠍。她要嫁入端王府,必會多生事端……”

“夠了!”崇昭帝突然拔高了聲音。

他揉了揉額頭,有些疲憊地看着平樂。

“朕說,夠了。你一個女兒家,守好本分。”

平樂尚不知父皇對自己乾的事情一清二楚,卻看得出來皇帝是真的不高興了。

帝王之怒,伏屍百萬。

君心不可測。

平樂懂得順勢而爲。

她咬脣垂頭,露出一臉病容和悔意。

“女兒錯了,日後定當謹言慎行。請父皇息怒!”

崇昭帝道:“你回府記得備些禮品,派人送到薛府,好好感謝一番。好歹人家救過你的命,別讓人說公主不記恩德。”

救命之恩……

平樂暗自咬牙。

她會“報答”的。

會百倍千倍地還回去……

薛六要嫁就嫁吧。

進了端王府,她有的是辦法整治她。

-

另一邊,薛府八姑娘薛月滿的婚事黃了。

她要死要活,親孃柳姨娘也是愁腸百結,求到大夫人面前。可傅氏如今也不管家裡的事兒,整個人形容憔悴,只是嘆了一口氣。

“命。都是命!”

便罷了。

薛慶治和老太太自然不肯讓八姑娘去鄭國公府做妾。

婚事不成,便託人去詢問廣文館博士趙家的意思。

當初趙博士是有意與薛府結親的。

他家兒子趙鴻模樣清俊,又有才氣,可那會兒薛八姑娘眼界高,看不上趙家的門第,如今“普濟寺私會”,還鬧出無名屍案,滿城風言風語,再去問人家,人家能樂意嗎?

趙博士一面不想得罪人,一面又不肯與薛家結親,正值爲難,便有清風坊的一個官媒上門,提了靖遠侯府的顧三姑娘。

顧三姑娘是靖遠侯的小女兒,剛到及笄的年紀。

趙家正愁着沒合適的親事,託人一打聽,都說那顧三姑娘原本是有一樁婚約的,因靖遠侯府出事,被男方家退了婚。

這陣子,顧三姑娘都在普濟寺陪着親孃齋戒,性子文靜,知書達理,和她那個胞兄完全不同。

且靖遠侯府的門楣,比尚書府還高。

要不是顧介出事,他們家未必娶得上侯府千金。

趙博士問兒子意思。

趙鴻只道:“一切都聽父親的。”

趙博士捋着鬍鬚,說道:“顧介雖涉金部司貪腐案,可陛下並沒有追究靖遠侯。且當年老侯爺立下赫赫戰功,靖遠侯也是鐵骨錚錚的大丈夫。這次的事情,他辦得就很是端正。爲父倒有幾分佩服他。眼下京城裡的人,都躲着他們家,我們這時和顧家結親,說不定是樁好事。”

趙鴻點點頭。

“父親說得是。金部司案,靖遠侯只是受牽連,他家姑娘更是無辜。與其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這個時候結親,也算是大義之舉,讀書人風骨所在。”

-

薛府一片愁雲慘霧。

第二天,去趙家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說趙鴻已經和靖遠侯府有了口頭約定,雙方都有結親的意願,婉拒了薛八姑娘。

話說得再漂亮,也掩蓋不住一個事實。

趙家嫌棄薛八姑娘名聲不好,不願結親。

爲了避開她,幾乎是臨夜與顧家結成了姻親……

臉打得啪啪作響,薛月滿羞憤得成日以淚洗面,薛月娥去她屋裡想要安慰,可說來說去,也沒處說理。

最後也只剩下唾罵。

“都是薛六那個掃把星,害我們沒好日子過!”

“靈虛沒有說錯,薛六就是七煞災星。”

好在,薛六就要嫁出去了。

端王生辰近了,薛月沉已捎信回來兩次,詢問府裡準備的情況。

薛府八姑娘受挫,不影響錢氏歡歡喜喜準備薛綏的嫁儀。

梨香院裡。

薛綏正逗着靈羽玩。

錦書過來,說春夫人從普濟寺回靖遠候府了,是爲女兒的婚事。

她託人捎給薛綏一個盤金繡的枕套,說是侯府顧姑娘親手做的,給她添嫁妝。

薛綏看着那精巧的並蒂蓮枕套,金線和絲線質地緊密、形態華麗,不由微微勾脣。

“顧姑娘手好巧,願她得一如意郎君,如此也當是給春姨的慰藉了。”

兒子不好,要是女兒的婚事也受阻,她真怕春姨活不下去。

在普濟寺,她與春夫人日日做伴,也得幸見過那位顧三姑娘。她性情溫和,心地純善,很像春姨。

如今春姨回府操持女兒婚事,分一分心,是好事。

那趙公子清流名士,將來不一定位及人臣,大富大貴,但人品貴重的人,自有神靈庇佑。

既然薛月滿瞧不上,就慢慢看別人幸福吧。

錦書看着薛綏,將食物攤在掌心,溫柔地讓靈羽來啄。

“以前只道姑娘靈慧,不料如此大度寬宏。”

薛綏笑了笑,“冤有頭債有主,不用遷怒於人。”

她厭惡的只是顧介,在她身上烙下疤痕的人也只是顧介,不是春姨,更不是他的妹妹顧若依。

她是回來復仇的。

不是讓仇恨膨脹,無可收場。

薛綏:啊,我終於要離開薛府了~~

李肇:夠了!!我說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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