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金殿。
蕭貴妃端坐在榻上,眼神冰冷,手中那顆緊捏的荔枝,幾乎要被鮮紅的蔻丹掐破,汁水微微滲出,果肉已然變形。
平樂趴在織金絨毯上,撫着腕間的金玉鐲,久久不發一言。
母女相對,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
蕭貴妃沉寂許久,很是不滿,“本宮還未斥責你,你倒先擺出這副臉色。哼,你不知輕重,行事莽撞,讓人拿捏了把柄,還有什麼不服氣的?”
平樂擡眼:“女兒沒有帶紅麝香入殿,母妃爲何不信?”
蕭貴妃眼神一凜,目光灼灼地盯住她。
“你沒帶紅麝香,那你小產脈象是如何來的?難不成傅青松診錯了脈,還是你指使他說的?”
平樂嘴巴張了張,看着生母緊皺的眉頭,又慢慢合上,啞口無言。
這便是她在慈安殿裡沒有讓薛六繼續往下驗證,不得不沉默離開的原因……
小產是真的,但那個死在腹中的胎兒,不是陸佑安的。
而是……顧介的。
傅太醫沒有信口胡謅,他不敢接薛綏的話,只是因爲心虛——當年薛淑妃的死,與他有關。
誰會料到,薛六從中鑽了這個空子?
平樂打心眼裡瞧不上顧介,自然不會平白無故生下顧介的孩子,於是自己偷偷讓傅太醫開了紅麝粉,落了胎……
原本她也不會走這步險棋。
實在是文嘉太過囂張,勾走陸佑安不算,還妄圖討皇祖母開心,替她那個不中用的母親翻身……
薛六也是,步步緊逼,非得逼她出醜,她這才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讓兩人自食惡果……
她千算萬算,沒算到薛六會先聲奪人,詭計連篇,當場污衊她袖子裡藏了紅麝粉……
宮中藥材出入皆有記載,一旦查出公主府用了這東西,到時候仍是百口莫辯……
不僅如此,還會把她和顧介的事情捅穿。
平樂此刻再不敢輕視薛六和文嘉,但對她們的恨意,較往昔尤勝……
“母妃,這事都怪我,怪我不該拿文嘉繡的那個破經做壽禮,實在晦氣透頂……”
蕭貴妃瞥她一眼,目光仍有懷疑。
平樂眼神閃爍,撇一下嘴脣,故意轉移小產的話題。
“母妃別緊張,父皇還沒有下旨。只要父皇的心向着咱們,即使皇祖母大發雌威,也奈何不得……”
“愚蠢!”
蕭貴妃揚手將荔枝砸向木案,汁水濺開,果肉彈起,回落在平樂新裁的月華裙上,滾出一道污漬。
平樂嚇壞了,“母妃……”
“禁你足都是輕的。”蕭貴妃聲音尖銳而嚴厲,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你真當太后老眼昏花,連你的繡工都認不出來?”
平樂很少看到蕭貴妃對自己發氣,愣神片刻,又辯解道:
“皇祖母看重的是女兒的心意,若不是文嘉找來一幅葉扶舟的贗品獻壽爭寵,皇祖母哪怕明知不是女兒親手繡成,也必會歡喜……再說,她哪裡知曉藥經出自文嘉之手……”
“看來你還不知道錯在哪裡……”蕭貴妃滿含失望,指着她的臉氣恨不已。
“你父皇真是把你寵得分不清東南西北了。腦子呢?那藥王經的包腳緞子,是文嘉上月從尚服局領的雨絲錦,你府上何時用過這樣的料子?”
平樂怔怔望着滾到腳邊的荔枝,忽然想起那日派人去搶繡經,文嘉慘白着臉撲在繡架上咳嗽阻止的樣子……
文嘉寧肯受傷也不肯鬆手,戲作得像真的一般……
平樂腦子嗡地一聲,熱了熱,好似想起什麼,倉皇起身,徐徐跪了下來。
“母妃,我……是不是被她騙了?文嘉是故意讓我搶走藥經的?!”
蕭貴妃哼聲,沒有回答她,站起身來,在殿內來回踱步。
“娘娘!”
一聲驚呼,只見大宮女驚慌失措地撲進來,手上捧着一個硃紅描金的漆盒,胳膊肘兒嚇得直哆嗦。
“刑部……刑部派人送來的……”
蕭貴妃掀開盒蓋,喉頭猛地涌上一股腥甜。
錦緞上並排擺着兩隻耳朵,襯着那豔麗的漆色,瀰漫着死亡的氣息。
其中一個耳垂上,有一粒黑痣,和她兄長蕭璟的左耳一模一樣。
“太子……”
蕭貴妃聲音顫抖,身子搖晃一下,險些站立不穩。
“太子他殺你舅舅不算,還要如此侮辱蕭家……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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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大壽宮宴散得很晚。
大長公主宴後留了下來,在慈安殿裡陪承慶太后說話。
承慶太后看她欲言又止,會心一笑,輕輕擡手,示意宮人擺上茶點。
“他姑母,有話便直說吧,你我是自家人,不用藏着掖着。”
承慶太后微微靠在椅背上,卸下太后的莊重威儀,神色看上去很是疲憊,但語氣親切和藹,如同尋常百姓家的姑嫂。
“唉……”
大長公主長嘆一聲,撥弄着那串翡翠十八子,幾番猶豫,才緩緩開口。
“這幾年我年事漸高,人也快老糊塗了,好多事呀,都力不從心。若是說得有什麼不對,太后擔待着些……”
大長公主的年歲,比承慶太后大了許多,滿頭銀髮看上去蒼蒼然,但目光卻精明矍鑠。
承慶太后微微皺眉,將熱氣騰騰的茶盞推過木案。
“哀家和你相知已久,親如姐妹一般,怎會與你見外……”
大長公主神色稍緩,這才微微傾身,壓着嗓音道:“聽人說,薛家九姑娘容貌秀麗,才情出衆,及笄不到一年,還是一朵鮮嫩嫩的花骨朵呢。讓她爲魏王續絃,也不算委屈了王爺……”
承慶太后輕抿一口茶,目光落在大長公主身上。
前陣子薛家倒是有意結親,可她並未應允。
一是薛家已經出了一個王妃,她心裡有所忌憚。
二是李炎懶散不羈,不想再娶個正妃回去,受其約束……
她微微思慮一瞬,輕輕轉動着手中的茶蓋,笑嘆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哀家早就不插手小輩的婚事了。你也是,一把歲數了,享享清福得了,何必操這些閒心?”
大長公主神色凝重地看向太后,語氣透着深意。
“薛淑妃的事,到底是薛家受了委屈。”
說罷她低頭飲茶,就像看不見承慶太后驟然煞白的臉。
當年薛氏的死,太后又何嘗不知箇中隱情?
但當時的大長公主說服了她。
太子繼位,以李炎的人品德行,恐怕難有容身之地,勢必討不得好。而端王爲人親和,宅心仁厚,將來兄友弟恭,對子孫後代而言,都是福分……
她最終睜隻眼閉隻眼,選擇了沉默,任由流言蔓延。
如今大長公主是想用聯姻來安撫薛家,化解薛妃之死的危機。但他們養在靖遠侯府那個孩子,也是魏王惹下的爛賬。
薛四未解決,再娶薛九,只怕難以收場……
承慶太后不想依從大長公主。
可是,當年坐上了大長公主的船,現在很難再獨善其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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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的梆子響了。
薛綏站在屋檐下,看着牛毛般的雨點從夜色裡飄過來,她微微擡手接上。
雨絲落在她白皙的手心裡,仿若凝結的珠花。
涼意瞬間蔓延。
站了片刻,只見靈羽撲棱棱地飛來,翅膀在雨中劃過一道弧線,從容地落在她的肩膀上。
“咕咕……咕咕……”
鴿子的叫聲在深夜寂靜的庭院,好似輕柔的琴絃。
薛綏側目而笑,心疼地把它帶回屋內,讓小昭拿了軟布過來替它擦拭。
“瞧瞧,鬧這一身水……”
聲音未落,她的目光落在鴿子的腳環上。
有信!
薛綏輕輕取下信筒,微怔。
是東宮的消息,字卻不是李肇所寫,兩行歪歪斜斜的字跡,好似狗尾巴掃過,像來福的口吻。
“主子被灌酒,舊疾復發。幽篁居。”
她神色一緊,思忖良久,讓如意替她更衣出去……
剛推開檀秋院的大門,就見李桓帶着兩位隨從,負着手緩步從夜幕中走來。
“夜深微雨,夫人打算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