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踏入水月庵山門時,門前的積雪已被仔細灑掃,露出溼漉漉的青石板。
慧明師太領着兩個弟子親自迎出來,噓寒問暖。
“可算回來了。端王殿下……沒爲難你吧?”
薛綏微微一笑,聲音平靜:“師父放心,一切安好。”
她說罷轉頭,目光投向庵門外那一條覆雪的山道。
那輛馬車已悄然遠去,很快便消失在茫茫的曠野裡……
李肇沒有下車,也沒有人知道太子殿下曾在此停留。
“阿彌陀佛,佛祖保佑。”慧明師太唸了一聲佛號,順着她的目光看向遠處,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卻終究沒有多問。
“快些入屋吧,外頭寒氣重,你身上還有傷。”
寒風捲過禪院,發出蕭蕭嗚咽。
東廂禪房裡空蕩蕩的。
推開木門,一股清冷的氣息撲面而來。
錦書、小昭、如意都不在,室內空蕩而凌亂,炭盆冰冷,書架傾頹,經卷衣物散落一地,無聲地訴說着不久前那場粗暴的劫難。
慧明師太示意身側的小尼。
“淨心,你這些日子就在東廂,照料妙真師姐的起居飲食。”
淨心剛怯生生地應了聲“是”,就被薛綏溫言謝絕。
“師父不必費心。弟子自己能行。庵中姐妹都受了驚嚇,讓她們好生歇息纔是。況且……”
她頓了頓,目光沉靜地掃過狼藉的屋子,語氣帶着一種奇異的篤定。
“明兒一早,錦書她們……就該回來了。”
明兒一早?
慧明師太看着她的側臉,半信半疑,卻知她素來有主見,只得點頭。
“也好。齋飯已備在膳堂,你去用完飯,早些歇着,莫要再勞神。”
“多謝師父。”薛綏合十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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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剛破曉,庵門便被一陣剋制的叩擊聲敲響。
空氣清冽寒冷。
門外,錦書四人裹着不甚厚實的舊襖子,髮髻微亂,嘴脣發紫,臉頰被寒風凍出不自然的紅暈,但眼睛卻亮得驚人,緊緊盯着那扇緊閉的庵門。
吱呀……
沉重的木門被人從內拉開。
“姑娘!”眼尖的如意,一眼便瞧見門內那抹熟悉的禪袍。
聲音未落,帶着哭腔就撲了上去,緊緊抱住薛綏,眼淚瞬間決堤,
“如意想死姑娘了!那些天殺的官差……嗚嗚……嚇死我了……我以爲再也見不到姑娘……”
她語速飛快,顛三倒四地訴說着恐懼和委屈。
薛綏輕輕拍着她的背,聲音溫和。
“回來就好。沒事了。”
小昭站在如意後頭,抿着脣,眼神複雜。
“婢子無能,讓姑娘擔心了。”
佩兒年紀最小,此刻還有些驚魂未定,怯生生的,小聲喚了一句“姑娘”,也跟着掉眼淚……
錦書眼眶通紅,強忍着淚意,上前將如意拉開,嗔笑道:“一個個的,都多大的人了,還哭鼻子?沒得讓姑娘也跟着憂心。”
她的目光快速在薛綏身上掃過,見她精神尚可,才稍稍鬆了口氣,露出一個安心的笑容。
“別哭了,咱們進屋說話吧。”
幾人劫後重逢,互相攙扶着往裡走。
禪院裡,淨心小尼迎了上來,脆生生地道:“妙真師姐,師父已讓人備好了柚子葉水,說是去去晦氣,這就送到東廂禪房去。”
如意一聽,感動得又拿袖子抹眼淚。
哽咽道:“師太……師太待我們真好……以後,以後我再也不偷吃葷腥,讓師太爲難了……”
小昭瞥她一眼,嘴角扯了扯。
“那也得問過你肚皮同意才行?只怕是剛擦完眼淚就犯饞,恨不得把菩薩抱着啃上幾口……”
如意被她一噎,撲哧笑開,“就你嘴壞。”
這一笑,衝散了沉重的氣氛,
庵裡的空氣,彷彿都隨着她們的歸來,飄出甜絲絲的香味。
回到東廂住處,熱水、乾淨的衣物都已備好。
薛綏讓她們都去自去洗漱更衣,一個人默不作聲地炭盆邊的小爐子上,煮着薑茶。
待她們梳洗完畢,換上乾淨衣裳出來,辛辣的氣息已然瀰漫。
“來,再喝口薑茶驅寒,再吃東西……”
薛綏的聲音平靜,揭開冒着熱氣的蓋子,彷彿只是尋常日子。
錦書捧着溫熱的陶碗,想問她在寶華殿都經歷了什麼,最終卻只是低低應了一聲……
“姑娘,您是沒看見,官差也太可怕了……”如意一邊小口啜着滾燙的薑茶,一邊心有餘悸地比畫。
“一個個凶神惡煞,衝進來就翻箱倒櫃,把屋子翻得底朝天,還拿鏈子鎖我們……”
她說着又打了個寒噤。
錦書往炭盆裡重新添了炭,滿是自責。
“姑娘,是婢子沒用。未能及時將畫冊轉移……險些釀成大禍,連累了姑娘和水月庵。”
“與你無關。”薛綏搖頭一笑,指尖感受着碗壁的溫熱,聲音輕柔。
“李桓存心要搜,怎麼躲也沒用……他既敢派兵強闖佛門清靜地,便是打定了主意,沒有畫冊,也會有別的證物出來……”
說着,又打量她們略顯憔悴的面容。
“他們有沒有爲難你們?動刑沒有?身上可有哪裡傷着了?”
語氣雖淡,關切卻真。
如意癟着嘴巴,眼角餘光掃向小昭。
“小昭爲了燒掉那本畫冊,惹惱了官差頭子,捱了好多拳腳……身上青紫好大一片呢……”
“這點皮外傷,算得了什麼?過幾日便消了。”
小昭笑着接過,比如意更爲鬆弛。
她坐在炭盆邊的小杌子上,拿過布巾,又開始擦拭她的刀。聞聲,露出一個滿不在乎的表情,聲音是慣有的利落乾脆。
“那領頭的校尉,被我用矮凳砸中面門,也捱了好幾拳,沒佔到什麼便宜。”
薛綏心疼她,要看看她的傷,小昭卻彆扭地避開,往房門的方向看。
“說起來,佩兒倒是嚇壞了。在牢裡凍了一夜,怕是染了些寒氣。這丫頭平常看着膽小,關鍵時候倒也沒哭鬧,是擔得了事的。”
薛綏點點頭,“讓她好生歇着,這幾日不必過來伺候。”
“姑娘……”小昭擦拭刀身的動作頓住,低下頭,似乎不敢看薛綏的目光,聲音也帶上了一絲罕見的內疚。
“畫冊全燒乾淨了。婢子當時情急,沒別的法子……毀了姑娘的心血。”
“你做得很好。”薛綏點點頭,“燒了便是死無對證。任他們如何攀咬,沒有實證,便只是空口白話。畫冊毀了無妨,只要人還在……”
她頓了頓,目光掃過衆人。
“重要的是,你們都平安回來了。”
“端王爲何突然肯放人了?”錦書蹙了蹙眉,“婢子入獄時,瞧着那些人的臉色可不好看,一副要將我們嚴刑拷打的架勢……哪料天不見亮,就來了人,客客氣氣地把我們放了,還將我們安穩地送回水月庵,當真是古怪……”
薛綏垂眸,看着碗中深褐色的薑茶。
“因爲他不得不放。”
熱氣氤氳了她沉靜的眼,脣角是一絲極淡的笑痕。
“被過河卒子將了軍。有些賬,他算不起。”
她沒有點明具體是爲什麼。
但錦書懸着的心徹底落回了實處。
火光驅散了寒意,她們吃着庵中送來的齋飯,臉上都映出了暖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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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天,薛綏在水月庵裡靜養。
傷口好得快,日子也過得分外平靜清閒。
寶華殿的風波似乎沒有驚起漣漪,外間並無多少流言蜚語。
朝堂上因軍需案掀起的巨浪,也波及不到這方外之地。
庵中香火依舊清淡,晨鐘暮鼓,誦經聲日復一日悠遠平和。
只有李肇,彷彿會掐時間。
時不時將養得油光水滑的雪團送回來。
隨便捎信,說些閒話。
或附帶幾本新尋來的雜書和一些“御醫調配”的舒痕膏,捎給薛綏。
字裡行間,沒有隻言片語關心,卻彷彿字字皆有情義。
就這麼平靜地到了二月初。
草長鶯飛、杏花微雨。
這日,水月庵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謝皇后宮裡的嬤嬤。
她手上拎了宮裡帶的點心茶果,說話周到客氣,像走親戚似的,客客套套地同薛綏說話。
坐了約莫有半個時辰,除了傳達皇后的慰問和安撫,話裡話外,全是對她和李肇關係的試探。
又或都說,是提前來棒打鴛鴦。
薛綏能明白一個母親爲兒子籌謀的心思。
她始終神色淡然,言語得體,既不熱絡也不失禮。
嬤嬤走時,她還特地爲謝皇后包了一些自己配製的“安神養生湯藥”,讓嬤嬤帶回宮中,說是感念皇后娘娘慈心,表達一點微末心意。
那天后,東宮那邊便突然沉寂下來。
李肇有半月沒有消息。
直到二月底,纔有信捎來。
瑞和郡主李毓寧,褫奪封號,以“毒害宮妃”的罪名,圈禁於京郊皇莊,非詔不得出……
麗妃蕭氏被降爲美人,打入冷宮霜蘅苑。其生父蕭淵原是兵部職方司主事,也被革職查辦,鋃鐺入獄。
轟轟烈烈的軍需案,也有了最終的結果。
兵部、戶部數名中官員落馬抄家,幾家涉事的皇商被查辦。追繳的錢糧,據說已緊急調撥往赤水關。雖然誰都清楚,只要端王穩坐,蕭嵩仍爲宰相,便動不了蕭氏的根本。但這場雷聲大雨點也不小的整肅,終究是給了朝野一個交代,也暫時緩解了緊繃的氣氛。
同時,朝堂上也發生了一件頗爲引人注目的事情……
自從阿史那被大梁軍打敗,又在西茲內丨戰中輸給阿蒙拉赫,殘部便分崩離析,去了赤水城以西的苦寒荒漠。
眼下西茲已初步平定內亂,阿蒙拉赫扶持老西茲王次子圖爾古泰上位,按先前與大梁的協議,西茲新王將遣使入樑,正式朝貢,並簽訂新的互市盟約。
這對內憂外患的大梁而言,算是一件難得的“喜事”。
崇昭帝很是重視,下旨令禮部全力籌備,務必彰顯威儀與恩澤。
一時間,朝堂內外皆大歡喜,頗有些“否極泰來”的意味。
而薛府那邊,也有了新的消息——薛九姑娘薛月娥與魏王李炎的婚事,會如期舉行大典。
三月頭,一個玉蘭初綻的春日。
薛綏剛從佛堂做完早課出來,就見薛府的一個管事婆子候在院中的菩提樹下。
見到薛綏,婆子臉上堆滿殷切的笑容,快步上前行禮。
“六姑娘安好。三夫人讓奴婢來稟,再有半月,便是九姑娘出閣的大日子。府裡忙得腳不沾地,三夫人身子重,實在有些支應不開,心裡頭又沒個着落,生怕委屈了九姑娘,也怕丟了薛府和魏王的臉面。三夫人說,姑娘心思細,最會拿捏這些分寸……三夫人懇請姑娘回府住上幾日,幫着掌掌眼,拿拿主意。三夫人說了,萬事都聽姑娘的。”
薛九嫁的是魏王,和當初薛八嫁到鄭國公府,且不受夫婿待見全然不同。
雖是續絃,可嫁入王府,該有的排場和體面,一個都不能少。
錢氏如今懷上了身子,又要張羅婚嫁,精力不濟,唯恐出了什麼差錯,上次已捎信來說過,想讓薛綏回去幫襯一二。
這沒見到人,直接派了得力的管事婆子來請。
婆子說完,殷切地看着薛綏,眼神巴巴的滿是笑。
自從上次老太太病中回府,薛綏已許久沒見過薛家人。
錦書在一旁聽着,以爲薛綏會像往常一樣,以方外之人不便參與紅塵喜事爲由婉拒。
不料,薛綏只是略一沉吟,便平靜地點了頭。
“知道了。回去稟告三嬸,就說我收拾一下,後日便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