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初冬的夜晚,路上已不見行人,在昏暗的路燈下,我忽然對華箏說,我好想抱着你,可是,總不知道怎麼開始!若非要說在這以後還發生了一些事情,那麼這些事情都是不真實的,是我自己在腦子裡胡亂編造的。後來我就真的抱住了華箏,還粗暴地吻了她。
我上高二的時候,發生了很多莫名其妙的事,這些事混合起來,把我的腦漿搞成一團糨糊,如果把這些白花花的腦漿用勺子掏出來倒在碗裡,我媽就會把它當成麪糊拿去燒稀飯。
高二的時候我愛上很多人,但這些都不重要,不值得提起,可怕的是我竟順便愛上了一個渾身散發着屍體味道的女生。那是怎樣的一個女生啊,長長的頭髮,在我的日記裡,拂成一個凌亂的身影。還有一個名叫潘蕾的女生,記憶力出奇的好,七八頁的政治解析題,能一字不落地背下來,大篇的英語課文也可以很流利地背誦,她是我見過的除我媽之外記憶力最好的人。然而我認爲作爲一個女孩子,最重要的不是背課文,而是背菜譜。這一點我媽就做得很好,值得表揚。
潘蕾是個牢騷滿腹的人,如果誰反對我預言她結婚後必是個愛嘮叨的潑婦,那麼請準備好草稿來和我理論吧!她在我面前嘮叨的時候,我就笑眯眯地看着她,然後腦子裡想一個被大家認爲身上具有屍體味道的女生。紫色的長裙下露出潔白的小腿,或是緊身的牛仔褲內凸出豐腴的屁股。
那時候,我還與一個名叫李萌的女孩子做過一份叫作《知音》的小報,先不說《知音》是一份怎樣的小報,只說那個叫作李萌的女孩子。修長的雙腿,平坦的胸脯,小小的眼睛,說話的時候喜歡拍着我的肩膀叫我老兄。
後來我發現,凡是我所認識的女孩子,眼睛全部都很小,而且單眼皮。之所以我愛上的女孩子全部是小眼睛,是因爲只有小眼睛的女孩子才能看得見我。這可是有根據的。
我們知道,牛的眼睛那麼大,爲什麼還怕人呢?這是因爲牛的眼睛太大,所以看起東西就大,所有的東西在它眼裡都是超級大物,順便也就把人看成了龐然大物,所以牛行動起來就得小心翼翼,恐怕一不小心惹到哪個太爺大少就會招來一頓暴揍;而我們又不明白了,狗那麼小,看到人的時候爲什麼還那樣兇狠?你又知道因爲狗眼小,看起再大的東西來也只是那麼小小的一點,總感覺自己比任何種類都大,所以什麼都不怕,走在街上大搖大擺,招搖過市,還時不時地對着可憐渺小的人類吆喝幾聲,耍耍老大的威風。狗這樣想着,就越發看不起人來了。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在這一點上和別的動物就恰恰相反。眼睛小的人所看到的東西要比實際的大,所以小眼睛的諸如華箏、李萌等人,就容易把我這樣乾柴似的體格看成劉易斯。但這些大多都是我自己的理論,而且只有這樣的理論,才能把爲什麼認識我的女孩子全都是小眼睛這一事實解釋通,否則這些事情就會使我變得越發糊塗。
後來我得出這樣的結論:一個女孩子只要被我所認識,很可能就會被我愛上。
我雖然人長得瘦小,其實有時候也很勇敢,而且我還是個博學多才的大學者,不但能讀幾句語法不通的ABC,連蹩腳的poem都會寫。我這麼有才華,也會有麻煩事,後來就因爲寫了一篇關於班主任社東先生的詩而被學校無理地開除了學籍。
三國時候有個叫楊修的人,恃才傲物被曹操砍了腦袋,現在又有個王潤之,因爲寫詩而被開除學籍,看看,所有自負的大學者都被這樣殘忍地抹殺了。唉,文人不幸!
關於我被學校開除的事,我很少對別人提起過,這畢竟是些不光彩的歷史。然而不提起也並不能把這些事實從我的經歷中抹去。那時候我寫了一首與班主任社東先生有關的蹩腳詩,句子裡用了一些不恰當的詞語,按說剛開始學寫詩難免出現失誤,對於不恰當的地方學校領導應當給予批評並加以指正,但政教科科長老譚什麼話也沒說,一下子給我訂了五條罪狀,一、思想道德極其敗壞,卑鄙無恥下流;二、煽動在校學生,對教師進行人身攻擊;三、在侮辱教師不存在的家屬的同時,間接地侮辱教師本人;四、有辱學校形象,玷污了未來的人民教師這一神聖職責;五、宣傳黃色言論,污染青少年心理健康。
訂過我的罪之後,老譚還要開大會批鬥我,我當然不同意,就很友好地對老譚說,你看科長,我本沒打算把那些話寫在廁所的牆壁上,只是寫在日記本上,這是我的自由,反正誰也看不到,就如在心裡想象一樣,誰都有想的權利吧,那馮晚偷看我的日記纔是真正有錯,不但偷看,還把它抄下來寫在廁所的牆上,真是豈有此理,偷看別人的日記是犯法吧?你看科長,這裡面就沒我的事?
老譚斜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杯開水,偶爾很有滋味地抿一口。聽我說完,他擡眼瞟瞟我,慢條斯理地對我說,我咋聽說是你拿給馮晚看的,他寫在廁所裡還是經過你同意的?我信誓旦旦地說道,那純屬謬論,胡編亂造,你看我,科長,特膽小,也只是偶爾在日記本里對哪個老師有些微詞,絕對沒膽量正大光明地寫出來!老譚又擡眼看看我,我發現他的目光有些怪異,又立刻補充道,但我對科長絕對沒有微詞,科長做事光明磊落,是絕對讓人信服的。我深深地喘了口氣,嚥了口唾沫,正要激情滿懷地發表下面的演講,老譚卻打斷我的話勸我說,我說潤之啊,你啥也別說啦,你的心情我能理解,現在說什麼都沒用啦,學校領導已經決定了,你現在就算是畢業啦!
老譚對我說“你現在就算是畢業啦”的時候,我的手忽然停在半空,滿肚的豪言壯語還沒來得及吐出來就噎在喉嚨裡了,堵得我難受。這時,老譚忽然變得親切起來,表情很友好地對我說,潤之啊,你看吧,這一段學校紀律太混亂,不能不好好治治,學校領導準備把這個擔子擱在你身上啦!爲這次學校大整治開個好頭嘛,你看吧,你一走,其他人就好管理啦,你也算是爲學校的管理做貢獻啦;不過潤之,你放心,既然你做出了犧牲,學校也不會虧待你,你現在走了,但高中畢業證,仍少不了你的,到時候來學校找我領就是了!
老譚拍着我的肩膀,微笑着,似乎很滿意的樣子。這讓我想起了小學的時候,我考了兩個滿分班主任撫摸着我的頭表揚我的情景。
當時我對老譚說,那,那……那,科長,馮晚呢,他怎麼不畢業?老譚對我說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佔盡了便宜,像天下所有的大彩都掉在了我頭上。老譚對我說,你看,總得有個人走吧,走也好,學費書費其他各種雜費也不用交啦,這學校,也學不到什麼知識,這你也知道,是吧?還不如走呢,你想想,畢業還一樣拿畢業證?
不管怎麼樣,我因爲寫詩被學校開除了,還說我是道德敗壞。我並不反對因爲寫詩而被開除,至少可以讓人知道我是個與衆不同的文化人,可偏偏還要加道德敗壞、宣傳黃色言論等一系列不太高雅的罪名,我對學校的這一做法表示強烈譴責。老譚對我說,傷及無辜的罪名還給你免去了呢!老譚這樣解釋我傷及無辜的罪狀,社東先生對我不友好,作爲一名人民教師不認真、不耐心甚至拒絕給你講解不懂的問題,應該適當地對他本人發幾句牢騷,而你卻把他根本就不存在的女兒也牽扯了進去,作爲他不存在的女兒本人,什麼感覺,啊,這是傷及無辜!
老譚的意思是說,你和社東先生先生有矛盾,寫詩的時候應該以強姦他本人來發泄幾句,他不存在的女兒畢竟是無辜的,從理論上講,我這種做法屬於傷及無辜的範疇。如果按照老譚的解釋,我就要對社東先生提出抗議,我的道德是不是敗壞先放在一邊暫且不講,那麼被我在詩裡面揚言要強姦的當事人都沒有跑過來告我一狀,你一個連一點被我強姦的可能性都沒有的死老頭子告我的狀又算什麼?
既然有人告了我的狀,既然人家說的都是事實,我就得承擔道德敗壞的罪名。但我想問,誰沒有道德敗壞過幾次呢?
每個人都有道德敗壞的時候,但每個人都要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說自己的做法不屬於道德敗壞的範疇,雖然有些人找的理由漏洞百出,有些人找的理由冠冕堂皇。或許你現在找的理由是:當時我是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事,不能算是道德敗壞,現在不同了,現在一點兒都不敗壞啦。
但當大家的道德都不再敗壞的時候,只有我還在繼續敗壞,這是一個十分令人擔憂的問題。然而,說我是在宣傳毒害青少年身心健康的言論,我又怎麼能充分地認識到我的錯誤呢?也許這一點根本就不需要再討論,因爲一個道德已經敗壞的傢伙,是再也沒有任何資格討論任何一件事的有與無或是對與錯的。
我所找的安慰自己的理由是,你敗壞過,我也敗壞過,大家都敗壞過,沒什麼大不了的!
總而言之,被學校開除這件事給我的人生經歷大大地抹了一筆黑,使我經營了多年的好名聲毀於一旦。就像我剛剛燒了一鍋味道鮮美的湯,忽然被一位來歷不明者扔進一粒老鼠屎。那麼不管我怎麼對大家解釋說我燒湯的技術如何如何得高,那粒老鼠屎如何如何得小,不會影響到湯的質量,也不會再有人來品嚐我的湯。如果我不想把這鍋花了大本錢的湯白白倒掉,就只有把那粒老鼠屎揀出來,然後端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對大家說,快來喝啦,剛燉好的鮮美可口的雞湯啦,喝了大補啊!於是就跑出來一幫陌生人高興地把湯喝光,邊喝還邊咂着嘴稱讚說,嗯,不錯不錯!喝過之後還對我感激涕零。
但我如若並沒有把那粒老鼠屎揀出來扔掉,而是仍讓它留在鍋裡,那麼不管我這鍋鮮美的湯端到哪裡,都一樣會沒有人問津,而且遭人痛罵痛揍一頓也是說不定的事。所以我如果給別人講起我以前的事,就要把被學校開除這件事忽略掉,或者,稍加修飾一下,讓人看不出我燒的湯中還有過一粒老鼠屎。
得重新收拾一下!
要重新收拾我被學校開除的原因,首先必須收拾我寫過的那首被一個名叫馮晚的同學發表在廁所牆壁上的關於社東先生的詩。我想我畢竟是錯的,我不應該有想與一個無辜的我根本就不認識或者根本就不存在的人發生關係的慾望,這是一個很荒唐很卑鄙的想法。可以說,那是我這輩子所做的第一件被大家公認的罪不可赦的壞事。我這人太善良,一般不喜歡做壞事,可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做成了,這是一件很讓人頭疼的事。
如果重新收拾那首不吉利的詩,就得按照當時的政教科科長老譚的意思進行,那就應該這樣寫:
社東先生
下輩子投生爲女人吧
並且還一定要傾國傾城一塵不染
因爲我們這一幫無恥之徒
想要把你強姦
社東先生
你一定要投生爲女人
而且還要閉月羞花沉魚落雁
因爲我們這一幫無恥之徒
想要把你強姦
社東先生
投生爲女人的時候你要投胎何處
一定要留下你的地點
因爲我們這一幫無恥之徒
想要把你強姦
至少這樣寫過之後,老譚就沒有任何理由再說我傷及無辜。
我對後來所認識的朋友講自己被學校開除的原因時,一定先要嘆上幾聲氣,而且要長長的,一口氣“唉”下去,讓人拿着望遠鏡望啊望,愣是找不到結尾在哪兒。然後還要裝模作樣地對我的母校破口大罵幾句,待衆聽客着急了,催我快講時,我纔會慢悠慢悠地對他們說,那是一個什麼樣的學校啊,嫉才妒賢、奸人當道,人人陰險狡詐,而我的離開是一種必然!試想,像我這樣的清潔、高雅之士怎麼能在那樣一種惡劣的環境中待下去呢!
事實上除了那首詩之外,也沒什麼好收拾的。
有一天,社東先生睜大了眼睛瞪着剛剛在黑板上寫完單詞的馮晚,冷冷地說,下課後到我辦公室。
在社東先生的辦公室裡,社東先生對馮晚說,你的字兒與廁所上面的字兒一樣,你怎麼解釋?
馮晚當時還沒搞明白怎麼回事,迷迷糊糊地問,什麼字兒啊?這說明馮晚的智商還不行,難怪後來想盡一切辦法要甩掉一個姓謝的女孩,最終卻還是沒成功反而很不情願地和她結了婚。
馮晚問過“什麼字兒”之後,社東先生又一次表現得沒有職業道德,他沒有很認真很耐心地給馮晚講解“字兒”的內涵,卻從抽屜裡翻出一張照片,用兩根手指夾着遞給馮晚。那模樣像極了電視上的大款明星在給別人遞名片,極爲瀟灑。
寫在廁所上的詩,很容易會被一些不懂得文化價值而胡亂糟蹋文化的同學用尿沖掉,而把詩作照在照片上放在抽屜裡就不一樣,這沒有被尿沖掉的可能。除非專門給社東先生換一個防漏的抽屜,還要找幾個人排隊把尿灑在他的抽屜裡,硬生生地用尿把照片上的字給泡掉。社東先生當時認識到了這一點,就把馮晚發表在廁所上的詩照成了一張照片,然後放在自己抽屜裡,因爲抽屜四面漏水,也不怕誰往裡面潵尿。
馮晚研究了半天照片,想給社東先生講解兩句,卻一時激動,只說出來兩個字,而且還是重複的。馮晚說:“我,我……”我想當時馮晚心情激動只有兩種原因,其一是自己發表首詩就被人用照片的形式記錄下來,感覺自己將要成爲衆人崇拜的偶像;其二是面對崇拜自己的人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表達才能不失風度。因爲沒經驗,當時就沒表達好,剛表達完主語,社東先生就打斷說,別我啦,剛纔我看了你的字,一樣。
以上這些均是馮晚後來告訴我的,不知真僞。馮晚還說,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打死也不會相信上黑板寫單詞也會惹麻煩!社東先生雖然相信廁所上的字是出自馮晚之手,卻不肯相信馮晚能寫出句子那樣優美的詩句,於是就一路審問,直追到我的頭上。
我被學校開除了,如果這件事讓我以後的朋友知道,他們問我原因,我就會大言不慚地告訴他們,當時我們學校大搞“文字獄”,我剛好碰在點子上了。當然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最主要的原因是當時我最喜歡的女孩子退學了,我在那裡待着也沒什麼意思了。如果我解釋說自己離開學校的原因是因爲我最喜歡的女孩退學了,並不是沒有一點兒根據。老譚科長對我宣佈說要開除我的時候,那個一直被我注意着的被大家認爲身上充滿屍體味道的女孩子忽然精神不正常起來。一開始的時候我對有屍體味道的女生並沒有感覺,只是時常看見她一個人默默地在淒涼陰森的校園裡孤獨地遊走。其實校園裡很明媚,只是在有屍體味道的女生出現的時候就會忽然變得陰森起來,我搞不懂是心理因素還是事實就是如此,是所有的人都這樣感覺,還是隻有我自己如此。於是,我就在我的日記裡討論這個問題,討論的結果是我愛上了有那個屍體味道的女生。
我不知道那個被我愛着的有屍體味道的女生爲什麼忽然精神不正常起來,我倒希望是因爲我的原因,但不是,事實上我們並沒有說過幾句話,或者我根本就沒有確切的把握說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曾認真的注意過我。在我沒有離開學校之前,她就離開了學校,大家並不說她的精神不正常,大家這樣說,別理她,那是個精神病!對此,我很遺憾,因爲自始至終我都沒有與她像模像樣地坐在一塊聊過天。有什麼比沒有機會向你深愛着的人表白更遺憾的呢?
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默默地跟在父母的後面走出了校門,我裝作碰巧走在他們旁邊,後來她扭頭看了我一眼,死灰色的眼睛沒有一點兒光彩,冷漠而麻木。那一刻,我有一把想把她摟在懷裡的衝動,卻怕她走在前邊的父親轉回來揍我,就沒那麼做。現在有時候還會爲自己當時的膽小而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