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應該懺悔,我小時候跟小叔跑到人家菜地裡偷黃瓜,把我媽氣得好幾天沒吃好飯。當時,我把黃瓜藏在我家的雞窩裡,如果我知道我媽每天晚上都要察看雞窩裡有沒有蛋,我就不會這樣做,如果我把黃瓜藏在我的牀底下或是其他任何地方,或許就不會被我媽發現。但現在說這些都沒有用,事實是我媽那天傍晚從雞窩裡把我藏的黃瓜掏了出來,然後用武力逼我招供。如果當時我的耳朵沒被我媽緊緊拽住,我就會甩開我的飛毛腿溜之大吉,也不會一五一十地把跟小叔偷黃瓜的經過告訴她。
雖然我把偷黃瓜的經過告訴給了我媽,但我認爲她不應該再把這件事告訴那片菜園的主人,她這是個錯誤的決定。
我媽向那家人賠禮道歉的時候,並沒有提出我小叔也參與此事的觀點,人家也沒有深入研究到底有幾個人參與行動,畢竟幾根黃瓜也值不了幾個錢,大家也都在一個村子,平時互相來往,不會因爲這而鬧翻臉。這個問題一直在我腦子裡盤旋了很久,我不知道媽媽爲什麼沒把小叔招出來。後來她把這件事告訴了奶奶,讓奶奶管着小叔。這樣,奶奶就對小叔提起了這件事,小叔則對我媽的做法很不滿意,認爲她根本就沒有必要去承認這件事是我們做的,誰也不知道。小叔對奶奶的調教無動於衷,依舊我行我素。
在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叔由於生我的氣,沒帶我行動過。這時,其他小夥伴就會拿着糖在我面前炫耀,那晶亮透明的糧塊能觸動我全身所有與吃有關的神經,我只好低三下四地央求小叔帶我參加行動。縱觀小叔與我的合作過程,自那件事以後,就再也沒有像以前那樣密切過,我們的關係也漸漸變淡,後來,他去外地上學,我繼續上小學。
在我媽後來向我談起這件事的意思裡,我終於知道了當時她爲什麼沒把小叔招出來。我年齡小,跑人家菜地裡偷黃瓜是因爲嘴饞,而那時候我小叔已經上初中了,像他那個年齡如果還改不了這樣“嘴饞”的毛病,就會被人懷疑這一輩子都改不了了,一個喜歡小偷小摸的人在農村是找不到媳婦的。想想,誰願意把女兒嫁給一個揹着“小偷”罪名的傢伙?
事實上,我小叔畢業沒幾年就娶上媳婦了,他媳婦也就是我小嬸長得白白胖胖的,在認識她之前,我不知道人還可以有那種胖法,請原諒我不能在此形容我小嬸的胖。我不能在此形容,並不是害怕被她知道後會狠揍我一頓,而是因爲從我現在所能掌握的所有的有關形容哺乳動物身體肥胖的詞語裡面,實在也找不出一個合適的可以用來形容她。
小嬸在認識小叔之前或許並不能用胖來形容,或許還是個窈窕淑女,但她自成爲我的小嬸之後,體形便急劇膨脹,像我媽做的發麪。小嬸的聲音有點像男人,厚厚的,一點兒都不好聽。我小叔這小夥長得也不賴,我實在想不出他怎麼就看上了我小嬸!如果讓我猜測,肯定是小叔看上了小嬸的大**。衆所周知,年輕的小姑娘若有點肥胖,**肯定碩大而豐滿,小嬸就屬於這種類型。而小叔這個大色狼肯定是被小嬸那對豐滿碩大的**所吸引,以至於造成錯誤想象,小叔當時以爲凡**大的女孩子都是溫柔善良的,誰知她在變成我小嬸之後,變得兇悍無比,連一點兒溫柔的意思都沒有。我小叔只好大呼上當。
我最害怕看到小嬸笑,她笑的時候臉上的肉立刻堆到一塊,顯得陰森無比。我從小就不怕走夜路,我家後面就是一大片墳頭,我經常半夜三更在裡面穿梭,一點兒都不會害怕,這證明我這人膽大無比。可我見了小嬸的笑臉卻膽戰心驚。
我小嬸出嫁那天,爲我小叔拉來了好幾車嫁妝,通通擺放在小叔用拆牆頭得來的磚鋪的地板上,這句話也可以這麼說:小嬸把她拉來的嫁妝通通擺放在人家牆頭上。小叔在物理課上給自己的學生解釋這種情況時,就會告訴自己的學生這是一種物理變化。由牆頭變爲地板,只發生了形的變化,而沒產生質的變化,沒經過化學反應,所以,如果哪個學生把這樣的題目寫成了化學變化,小叔就會揮開大手在他的作業本上打個紅紅的叉。
如果小叔以後有了孩子,並且從小喜愛畫畫,當幼兒園的阿姨讓小朋友們畫自己溫暖的家時,我想我的小侄兒一定會“超藝術”地只畫一條直線。阿姨問他(她)這是什麼,他(她)也會只回答一個字:“牆!”是的,孩子是有靈性的,小叔把整個家放在了一堵牆上。
小叔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他排行最小。小叔的二哥娶了一個姑娘,生下了我,於是小叔的二哥就成了我的爸爸,他娶的那個姑娘成了我的媽媽。我爸那一代人,兄弟七八個是很正常的,所以我爺爺有六個孩子不但不多,相比較之下反而顯得有點兒少。
我說不上爺爺到底屬於哪一類型的人,我和他實在沒什麼感情。小時候,我模糊地感覺到,爺爺總是推着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到各村給人家彈棉花,回家的時候粘一身白花花的棉絮。後來我慢慢長大了,爺爺農閒的時候也不再到處轉悠,而是固定地蹲在朝南的牆根下抽旱菸,頂着太陽,眯縫着眼,把旱菸抽得吧嗒吧嗒響,這幅畫面就是我長大後印象裡的爺爺,這樣的情景已經固定在我的腦子裡,終年不變。
我和爺爺根本沒有機會培養感情,小時候他一直在外面,我很少見他;長大後,他一直人靠在牆根誰也不理,那模樣像千年不遇的大哲人。我與爺爺的對話往往是這樣的:
“爺!”
“嗯。”
就這麼多!
現在我感覺,那時候爺爺的孤獨是無法描述的,他灰褐色的眼神裡常常透露着無限悲哀。爺爺得的是食道癌,拖了五年多才依依不捨地離去。爺爺死的時候說,他不是病死的,是被大嬸氣死的。爺爺說這句話的時候,大家都爲他惋惜。而我媽私下裡對我說,這人哪,死的時候還埋怨自己的兒媳婦!直到現在,我還不太清楚爺爺和大嬸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矛盾,我只知道爺爺活着的時候,看大嬸的眼神總是灰濛濛的,而大嬸的眼裡總是充滿三尺多高的火苗子。後來隱隱約約地知道,爺爺看病需要花很多錢,他的幾個兒子都不願獨自出錢,包括我爸,當然,在農村也沒這規矩。在農村的規矩是,老子看病花錢是要幾個孩子湊的。由於我爺爺的病拖的時間長,花的錢也就比較多,大家都同意湊錢,只有大嬸不同意,大嬸的觀點很明確:既然是看不好的病,何必要花那麼多冤枉錢?由於這個想法在大嬸心裡紮了根,她就把錢罐子攬在懷裡,不讓大叔碰。
你說我爺爺這人吧,知道幾個孩子都不是有錢人,還不趕快半夜起來找一根麻繩自己吊死?這樣還能落個體諒兒女的美名!他偏不這樣,有一口氣都要撐下去,吃不下飯要用昂貴的什麼藥維持着繼續活。
人越接近死亡的時候越懼怕死亡,活着的時候還有機會體驗死的味道,可死後想再體驗活着的滋味,好像不太可能。我爺爺在將死的時候發現了這一點,所以就一口氣一口氣地硬拖下去,哪怕要忍受不能吃飯的痛苦,還要讓兒女們跟着痛苦(一部分是心疼老人而痛苦,一部分是心疼錢而痛苦)。我的爸媽也痛苦,我不知道他們爲什麼痛苦,也並不想追根糾底地研究這個問題,因爲就算最後得出的結論是他們因爲花錢而痛苦,我也並不會恨他們,因爲我早就說過,我對爺爺並沒有太深的感情。我認識那個老頭,無非就是因爲他是我奶奶的丈夫我爸爸的爸爸。如果他連這兩個職位都沒有擔任,那麼我看見在牆根蜷縮着的那個髒兮兮的老頭,就不會叫一聲“爺爺”,他也不會因聽見我叫爺爺而“嗯”一聲。我只會在心裡感嘆:這是誰家跑來的一個糟老頭子!我當然不會把這句話說出嘴來,因爲我畢竟是受過良好教育的好孩子。
爺爺病的時候,大嬸不同意讓大叔掏錢,這令爺爺很氣憤,本來想對大嬸大打出手,但精明的爺爺怕大嬸會趁機對他暗下毒手,讓他一命嗚呼,所以沒這麼做。當時,我爺爺不顧老命地把大嬸臭罵一頓。這下可好啦,讓大嬸這個潑婦抓到把柄啦,從那以後,她瞅準機會就跑到爺爺院子裡咒罵爺爺,語言惡毒得足以充分證明,我大嬸在罵人方面有着豐富的經驗,以至於當時把我爺爺氣得渾身直打哆嗦牙齒直打戰。
對於大嬸在她的思想裡提出的讓爺爺投井和絕食的觀點,我是不贊同的。其一,一個患有食道癌的人所投中的井,以後還有誰敢用?村裡面花幾千塊打一口井,如果因我爺爺跳在了裡面而報廢掉,我認爲很不值得,而且說不定還會把我爺爺以至我們家的名聲搞臭。其二,爺爺患的食道癌本身就不能吃飯,絕食與不絕食沒太大區別。我不贊同這兩點並不能表明我同意大嬸的其他觀點,對於大嬸其他論點,我保持沉默,不發表意見。
我爺爺在經歷了幾次這樣轟轟烈烈的事件之後,還吊着點滴瓶子哼哼啊啊地活着,這說明我爺爺不但生命力頑強,而且胸懷博大。我爺爺說,他不是病死的,是被大嬸氣死的,他這句話有明顯的錯誤。如果他不病,就不會花很多銀子,大嬸就不會詛咒他,他也不會被大嬸氣死。如果讓我給爺爺的這句話改錯,正確的說法應該是這樣的:爺爺的死與大嬸有關係,但誰也不能武斷地下結論是被她氣死的,就算爺爺本人也不能這樣說。
爺爺的胸懷再博大,生命力再頑強,終究還是死了。當爺爺留下是被大嬸氣死的這句話的時候,我感覺他很對不起大嬸,因爲爺爺死後大嬸是哭得最傷心的一個,撕心裂肺地撲在爺爺的棺材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十幾個人都拉不起來。周圍的人指着傷心欲絕的大嬸說:“看人家這兒媳,多孝順!”有幾個老太太看得直抹眼淚:“活這麼大年紀,還是頭一回見這麼孝順的兒媳,俺家那兒媳婦啊……”然後,幾位老太太聚在一塊指責自己兒媳的不是。
如果我爺爺知道他死後大嬸會哭得那麼傷心,他死的時候也絕不會說是被大嬸氣死的,如果爺爺明知道大嬸會因他的死而傷心欲絕,還依然固執地認爲自己是被大嬸死氣的,那麼爺爺也太對不起大嬸了。
我認爲,爺爺指責大嬸是個錯誤決定,因爲就算大嬸不同意湊錢,你的病不也照樣看?又不是隻有一個兒子。再說了,大嬸不同意讓大叔掏錢這是他們兄弟之間的事,爺爺沒有必要跟大嬸生氣。
然而,我媽和我的意見分歧極大,她向我揭示了其中內幕。我媽告訴我,爺爺指責大嬸並不是因爲她不願掏錢,而是因爲不願掏錢也就罷了,還反過來掏他的錢,從而導致爺爺沒能在他去世之前看到自己最小的孩子成家立業。這就是說,因爲大嬸的緣故,爺爺還沒給小叔娶上媳婦就去世了。這如何能讓爺爺瞑目?
大嬸說,她剛嫁給大叔的時候,爺爺曾答應過給她蓋一所房子,卻一直沒有兌現。因爲沒有兌現,大嬸就讓人把爺爺剛買回來準備給小叔蓋房子用的所有材料拉回自己家。當時我大叔不在家,如果在家,他就會阻止大嬸的這一錯誤行爲,這樣爺爺那一次就不會被氣得一頭栽在地上半個月不能下牀。
雖然我沒能趕得上參觀大嬸請人把爺爺準備給小叔蓋房子的材料拉回自己家的壯觀場面,卻有幸目睹了大叔回來聽說此事後狠揍大嬸的情景。這件事的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大叔聽說大嬸把爺爺氣得半死,立刻表現得義憤填膺,拉出大嬸就大打出手,當然,大嬸也不示弱,於是兩人就上演了精彩絕倫的武鬥場面。大叔拽住大嬸一個凌空展翅,把大嬸甩出五米開外,大嬸立刻爬起來向大叔施展她的九陰白骨爪,但大叔哪能讓她得逞,一記家傳旋風腿,正中大嬸小腹。後來,大嬸脫下上衣準備與大叔決一雌雄,卻被周圍的人紛紛拉住,其實,就憑剛剛他們過的那幾招,我就能看出大嬸是雌大叔是雄。
大嬸辛辛苦苦請人把爺爺給小叔蓋房子用的材料拉回自己家,後來卻又被大叔給爺爺送了回去。大嬸白忙活一場,什麼也沒得到,這一行爲在物理上被稱爲“無用功”。
爺爺雖然又得到了被大嬸拉走的材料,卻怎麼也不能原諒大嬸,這就烙下了爺爺與大嬸的一段恩怨。
或是由於大叔的功力不斷減退,或是大叔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把柄被大嬸握在手裡,總之他在家裡的地位不斷遭到貶低。對於大嬸後來站在爺爺家的院子裡發表大篇惡毒“演講”的行爲,大叔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這令我對大叔很是失望,直讓我懷疑現在這個被我稱爲大叔的男人,還是不是當年一個空凌展翅就把大嬸甩出幾米遠的那個英雄好漢?
總之,大叔的這些變化致使我爺爺在去世的時候說出了一句很讓人遺憾的話,我爺爺在去世的時候說:“我不是病死的,是被她(她在此代表大嬸)氣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