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很奇怪,上小學四年級的一個姓阮的老師給我的印象是無法磨滅的,雖然他第一次把我從中彩的人員名單中刷了出去。他第一次讓我知道叛逆是什麼,是的,叛逆,不是背叛。他教給我們怎麼另類,或許只是對我而言。他煽動我們拒交學校多收的那一部分學費,而在這以前我們的意識裡,學費就是學校定的,收多少是他們的事,學生需要做的只是按照學校說出的數目回家問父母要錢。他是第一個用普通話給我們誦讀課文的人,給我一種很高貴的感覺,這感覺一直持續到後來見到他經營的小賣部。
因爲阮姓老師,我離家出走。開始的時候我爸跟在我後面不停地叫喊,後來我一個人在村子南邊的河堤上一直地走,爺爺推着自行車尾隨着我。再後來我下了乾涸很久的河溝,把他甩掉了。總之那是個很奇怪的年頭。
S的媽媽在教我們一年級語文時,班裡有一對雙胞胎,都是男孩兒,出奇的霸氣,動不動就想和誰幹上一架。現在我已記不起他們的名字,只知道大的被人稱爲大鬧,小的被稱爲二鬧,有一段時間我把他們的名字寫下來仔細琢磨,愣沒研究出是什麼意思,後來慢慢從別人那裡瞭解到因爲太淘氣又太嬌,就被喚作“鬧蛋”。如果下面還有個弟弟,一準叫三鬧。
一年級的時候,大鬧二鬧在班裡組織黑社會,這件事我記得無比清晰。當時班裡的男生們紛紛報名參加組織,本來我也想報名,大鬧說我不夠資格,於是我也以爲自己真的不夠資格,便遺憾地打消了這個念頭。名額報滿後,大鬧開始給自己的小兄弟們封官銜,把官銜名稱分別寫在一張張小硬紙片上,一一發給兄弟們。於是那天我們就看見了一幫胸前用透明膠布貼上的寫有這樣字眼的硬紙片的人:大亨、二亨、三亨、四亨……我不記得當時究竟有幾“亨”,反正全班沒有“亨”的男生們真的就感覺自己沒有他們亨!到現在我還是個比較怯懦的人,很可能就是因爲當時沒資格“亨”一回。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撿起一塊石頭把我同桌的頭狠狠地砸了一個洞。當時鮮紅的血從那個洞裡汩汩地流出來,我嚇得手足無措。後來班主任一句都沒罵我,他掏錢把我同桌送到診所包紮了頭,然後問我:“還砸不?”我說:“不了!”被我用石頭砸破頭的同桌和我的關係一直很好,後來他結婚的時候我剛巧放假在家,我去的時候對他說:“恭喜恭喜!”他也笑嘻嘻地說:“同喜同喜!”然後我從兜裡掏出一盒避孕套送給他做禮物。
五年級的時候,阮姓老師在講臺上把班裡11個男生拳打腳踢直至鼻青臉腫,因爲這11個男生因作業沒完成被阮姓老師趕回家叫家長,他們卻沒回家,而是直接跑到鄉教研室以阮老師作業太多爲理由告了他一狀,如果用現在我所知道的名詞,我就稱之爲“上訪”。
那天天降大雨,11個男生在野地裡被阮姓老師摁着頭喝路邊的污水吃乾枯的野草,然而這些都不足爲信,因爲這都是後來從那11個男生口中得知的。我所親眼看到的就是他們排隊站在講臺上互相打耳光,打了幾圈後,阮姓老師嫌不過癮,又親自上陣輪番打了幾圈,其場面比後來看到的香港電影武打鏡頭還要精彩,那一次真讓我們大飽眼福。從那以後,每天放學阮姓老師都要由校長親自護送出村後,纔敢自己一個人回家,聽說如果不這樣做他就會被那11個男生的家長亂刀砍死。
二年級的時候,一女生穿裙子不穿內褲,幾個男生就裝作撿東西趴在其裙子下面往裡看。那些姿勢與怪模樣依然保留在我的腦海裡。第二天,班裡一位男生就拿着一張賀卡去那女生家,揚言要送給她和她交朋友。那男生得意地走在前面,我們一大羣好奇地跟在後面,在到了那女生家門口的時候,被那女生的爸爸出來一聲暴喝,我們一鬨而散。
三年級,有三個沒完成作業的學生,上午放學後被老師鎖在教室裡,其中包括我。吃飯的時候,我們從教室門上面的窗戶爬了出去,吃過飯後又從那裡爬回教室。後來有學生舉報說我們爬了窗戶,老師對我們一一審訊,我當場承認過後,其他兩個死活不承認,於是只有我一個人又重新被關了一回。如果把這樣的事放到現在某些教育專家或僞教育專家身上,就會把我這個誠實的孩子大力表揚一番,這時我心裡就會想,下次還做點什麼錯事然後向老師承認呢?
二年級一次大掃除的時候,我的手指頭被碎瓦片擠掉半個,S的媽媽捂着我流血的手指去診所包紮,我一路大哭地跟着她。
在家的時候,我唯一可以做的一件事就是站在我家後面的小樹林邊,看裡面的一個個小墳堆,因爲我沒地方可去。小時候的夥伴們都已結婚生子,爲養家餬口外出打工。坐在家裡的時候,我媽就站在我旁邊喋喋不休,這時我就會感到一陣陣莫大的孤獨向我襲來。
吃過晚飯,我就坐在小樹林邊,對着一片墳堆吹我的笛子。其實對於笛子我是一竅不通的,只能勉強用嘴胡亂吹着,斷斷續續地用雜音演奏一些簡單的“曲子”。如果我能很清楚地知道我所坐的地方便是墳堆,而且清楚墳堆所代表的意義,我就不會在那裡一坐到半夜。半夜坐在一片墳墓旁邊對於我來說,是沒太大關係的,有關係的是看到這現象的人。熟悉我的人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會咳嗽幾聲,然後沙啞着嗓子對我說:“吃過了?”“嗯,吃過了!”我回答。不熟悉的人則遠遠地繞過我從另一條路走,因爲晚上,在一片有墳墓的小樹林裡發出“叮噹咿呀”的聲響畢竟顯得有些陰森恐怖。那段日子的我經常會感到渾身發緊,頭皮發麻,像有一隻無形的手死死地卡住我的脖子。
小樹林的後面是一條小路,白天的時候,我就站在小路邊看來來往往的行人,然後呆呆地想着心事。其實沒什麼心事,想得最多的是如果有一天我中了大獎。那個時候,我不知道自己怎麼能耐得住那麼大的空虛,可以在一個地方一動不動地站一個上午,還可以在鄰家70多歲的老頭家裡待上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