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我送進一家新辦高中，好像是我媽的意見。本來我爸不同意，他認爲一個有爲的少年就應該上重點高中，考名牌大學；上這麼一所新學校，升學率恐怕低得是很難想象的，更別說考名牌學校了，就是能不能考上一般的大學也難說呀！
我媽把我送進新辦高中，是因爲她認爲我不用功，只配上這種學校，如果上重點高中是要花費很大一筆錢的。她認爲我不用功的原因是：上好幾年學了，字典上還有不認識的字！而弟弟則不一樣，弟弟雖也有不認識的字，但弟弟經常向她請教，她認爲只有弟弟這樣懂得虛心請教的人才能成大器。現在我媽正忙着幫我弟弟考清華，我回家的時候理都不理我！因爲以前我就算有不認識的字，也不屑於問她這樣一個沒上過一天學的人，所以她認爲我不用功。
我的學習成績差得讓我爺爺的奶奶臉紅，讓我孫子的孫子不敢擡起頭來見人，但我爸不知施了什麼魔法，竟讓我走進了比我高好多分都沒資格進來的新辦高中來。
考試的時候，爸爸對我說：“放心，大膽地抄，不會的儘管向前後左右的學生問。”我憂心忡忡地道：“那不讓監考給逮着了嗎？”爸爸神秘地笑了笑：“你那個考場的所有監考老師都打過招呼了，你老爸破費不少，你不抄就浪費了！”
我實在讓我爸失望，把他的“破費不少”全浪費了，因爲考試的時候我沒時間抄，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當年我偷人家一個西瓜，他狠狠地在我身上練他的旋風腳，爲什麼現在又支持我這樣做呢？由於考試的時候這個問題想得太多，以至於有些很簡單的試題都沒做出來。考試快結束的時候，我本來想靜下來好好研究幾題，可我又想到一個問題，我的心又懸了起來，這個問題是：爸爸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神通廣大，連素未謀面的監考老師都能打通？這個問題還沒有想出答案，考試結束的鈴聲就叮叮地響了起來。
碰見我爸，他急忙拉着我問：“抄了嗎？”我怕他因我浪費了他的“破費不少”而又在我身上練旋風腳，就假裝神秘地小聲說：“抄啦，全抄啦！”我爸聽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這就好，這下我可放心了！”我卻嘟囔着道：“如果我抄的那幾個傢伙的全做錯了怎麼辦？”爸爸立刻怒目圓睜地瞪着我：“人家都是好學生！”
總之，分數出來之後是一塌糊塗，我爸氣憤地問我這是怎麼抄的？抄就抄這點熊分？我媽也在一旁幫腔：“給他把課本拿出來讓他抄，他也抄不及格，我早就看出來了！”不管我做錯了什麼事，我媽都能“早就看出來”，她的根據就是我認不全《新華字典》上的字，而一個連幾頁字典上的字都認不全的人又能幹出什麼大事來？
過了一段時間，我爸又怒氣衝衝地抓到我質問：“監考老師說了，考試的時候你不但一題不抄，還像傻子似的呆坐在那裡，連試卷也不做了？有沒有這回事？”我忙爲自己爭辯：“哪有，這是胡扯，我每一次抄的時候他們都大聲說：注意，注意，別搞小動作！”這時我爸聲音低了點：“他們說還給你施眼色讓你抄，你都裝看不見？”我連忙假裝氣憤地說：“胡扯，簡直是胡扯！”聽了我的話，我爸大氣：“這些狗兔崽子，收了我的錢不好好辦事！”
不管怎樣，我爸有時候就能沒有理由地神通廣大。雖然我的總分加起來讓人懷疑是單科成績優異，而我爸卻有辦法讓我進了一所新辦高中，這件事直到現在我還沒搞明白。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次又讓老爸“破費不少”。
我媽雖然沒有把自己的人生安排好，從而使自己嫁給了我爸這個窮光蛋，以至於還連累我時不時地挨頓臭揍，但她卻把我的人生安排得很好，而且：已經安排好。我媽說：“考不上大學，就回來去當民辦教師，娶個媳婦，日子過得多好！”每一次我媽這樣對我說，我都忍不住大氣，不知道氣什麼，也不知道爲什麼。
我爸是個農民，把前半輩子的心血全投在了我身上，沒給弟弟留下一毛錢。也就是說，如果弟弟考不上，不會像我一樣也很順利地走進一所學校繼續上學，他的下場是回家跟爸爸做農民。這好像是我媽的意見。他們不愛我，把平坦的道路給我鋪好；他們愛弟弟，把創造輝煌的機會留給了弟弟。弟弟沒有後路，考不上就什麼也沒有，所以弟弟就會加倍努力地學習，企圖創造輝煌。我媽說：“你弟弟閉着眼睛也能考個清華北大的，只要你有了工作結了婚，我們的任務就完成了。”聽聽，什麼話，把我當成了一種任務，急着出手！現在我才明白，當時我媽鼓動我爸不惜血本讓我急匆匆地找個學校上，是想趕快把我給打發了，就像是處理年底的皇曆，只要給錢就賣給你，不管給多少。這樣想明白後，讓我傷心不已。
當時沒把《新華字典》上的字認全，使我一輩子讓我媽看不起，對於我弟弟所說的“能認全這上面的字的人在全中國都沒幾個”的話她全然沒有聽見，由此可見，我媽是多麼的固執己見。後來有一段時間，我爲了改變在媽媽心中的地位，在學校裡什麼也不幹，整天就抱着《新華字典》學習上面的字，還準備用半年的時間把《新華字典》倒背如流，讓我媽對我刮目相看。從頭至尾看了幾遍，我發現根本就沒記住幾個字，於是就慢慢地改變主意了，我心想：她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她呢！這樣一想，就徹底放棄了把《新華字典》倒背如流的打算。
有關我想改變我在我媽心中的地位的問題，當時我確實做了很多工作，這些處心積慮的做法不能省去，誰也不能給我省去。在我打消了把《新華字典》倒背如流的念頭之後，就在學校門口的盜版小書攤上買幾本寫滿古文的書，回家與媽媽比賽背誦古文。我仗着對古文的讀法與字詞的解釋有精通之處，想讓我媽對我的看法徹底改變。不是吹牛，初中的時候只要古詩詞，我讀過四五遍就能背誦下來，那時每次語文課老師讓背古文的時候，總是先習慣地說：“潤之，你站起來背一下！”
我媽到現在還看不起我，是因爲我讀了四五遍才能勉強背下來的古詩詞，她讀一遍就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而且還能把作者的名字說得清清楚楚。我們比了五個星期天，把《唐詩三百首》《宋詞百家》等幾本書全部讀完，我沒有贏過一回。當時，從沒有接觸過古詩詞的媽媽用藐視的眼神看着我說：“這樣簡單的幾個字還要念四五遍，笨死你吧，看你幹什麼行！”
若不是我媽，什麼唐詩宋詞，我一樣也不會感興趣，這全是些枯燥無味的東西。當時讀了四五遍是背會了，雖然有些隔字落段現象，但現在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了。上次回家，我隨便給我媽說了幾個古詩詞的名字，她還立刻能給我一字一字地背下來，極少有差錯。看來，這輩子我在我媽面前是永遠也擡不起頭來了。
我弟弟一樣沒能把《新華字典》上的字認完，但他在我媽心中的地位是無與倫比的，我媽對他抱有極高的希望與信心。這主要是因爲當時我弟弟隔三岔五地向她請教不認識的字，能不斷地滿足她那自以爲滿腹經綸的虛榮心，我這樣說並不是沒有根據，而且我的根據並不是沒有道理：弟弟所有認識的字，都可以在字典上查出來，爲什麼非要問媽媽呢？還有：當我媽給弟弟講解一個字的時候，弟弟爲什麼還一個勁地說：是，是，這個字俺老師都不認識！
我當過一段民辦教師，當學生問我問題或是一個字的正確讀音的時候，就算我真的不會，我也絕不會說：“這個嘛，我不知道。”我對他說很多讓他先離開然後再告訴他的辦法，其中有一種是這樣的：“這個？不錯，你能提到這樣具有代表性的問題很好，這說明你學習很用功，善於思考，這樣吧，像這種問題不只是你不太明白，咱班裡的很多同學都不會，你先回去，等一下我去班裡仔細給大家講一下。”等那學生被我誇得屁顛屁顛地回班裡去了，這時我立刻翻山倒櫃，查經據典，以最快的速度把這個問題搞明白，然後去班裡給學生們講解，如果一時半刻實在查不到研究不出來，就到班裡裝模作樣地把這個問題寫在黑板上對學生們說：“同學們，有個很具代表性的問題，現在我寫在黑板上，今天呢，你們先熟悉一下，看看能不能通過自己的認真思考做出來，嗯，明天我再給你們好好地講解講解。”
放學回家以後，就繼續研究，或是向更高明的老師請教，反正不管怎樣，不能跟學生說：“我不會！”這樣學生會看不起咱的。我想當時弟弟的老師的腦子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也不會傻乎乎地對問問題的學生說：“呵呵，哈哈，這個，我不會！”
所以，關於弟弟對我媽所說的“這個字俺老師都不認識”的話，絕非屬實，而是隨口說出讓媽媽有機會洋洋得意的。這樣一來，弟弟在媽媽面前的地位就不斷升高，而我這個善於說實話的人的地位卻不斷地遭到貶低。
我媽看一個人學習好不好，就看他認識的字多不多，對其他的，諸如數學、外語、化學、物理、政治、歷史、生物學等等一概不理，用她的話說就是：“上學就是學認字，我雖沒上過學，我比你們認識的字都多！”這時我弟弟總是像雞捉米似的點着頭：“對對對，是是是！”而我卻傻乎乎地給她講道理反駁，最終的結局是被她大喝一聲：“小兔崽子，幾個字都認不全，還想來教訓我，看棍！”我只好落荒而逃。
據你們所知，我媽信仰基督教，以前她總是跟着別人朗讀聖經，後來，她對於那個領讀聖經的虔誠的基督徒遇見不認識的字就含含糊糊地隔過的行爲很不滿意，就要求她們的頭兒把那人換掉，頭兒對於我媽的意見很不滿意，就問我媽：“咱們這裡面就她上過初中，不讓她讀讓誰來讀？”我媽大義凜然地一扭脖子，信心十足地道：“我！”這時所有的人都睜大眼睛看着我媽，我媽臉不紅心不跳，一副見過大世面的樣子。頭兒也不相信地問我媽：“你？你連半天學都沒上過？怎麼讀？”
總之，現在只要我媽有事沒能去教堂，教會的人準派人來請她。有幾次我媽正做着飯，教會就派人來了，說讓我媽馬上去，要領讀了。我媽兩手一攤，說：“兩個兔崽子還沒吃飯呢？”來人一聽，立刻表示：“你去，我替你做飯！”說着就接過我媽手裡的圍裙爲我們做飯，我媽就拿起聖經向教堂跑去。順便說一句：那人做的飯一點兒都不好吃，比起我媽的手藝差遠了，平時我吃六碗還吃不飽，那幾次只吃一碗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現在，我總認爲我吃不胖的原因，就是當時吃了教會派來的人做的幾頓飯，因爲在那以前我的飯量出奇的大，在那以後我的飯量急劇下降，這種小飯量一直持續到現在，導致我現在我體重只比當時多一點，說出來都臉紅。就算臉紅也要說出來，因爲我要告訴教會裡的人，讓她們知道因我媽給她們領讀聖經而對我造成的殘酷後果。我現在的體重是：八十七斤，當然，這是夏天，穿的衣服少，冬天就會比這重許多，達到八十七斤半！
我媽的自信不只表現在她認識的字上，還表現在她的音樂天賦上。
有一次我和弟弟在看電視，我們邊看邊討論香港歌星的出場價，後來我指着電視畫面上的歌星說：“他唱這一首歌要給一百多萬！”這時我媽在旁邊發話了：“什麼，這破嗓子要給一百多塊，給幾塊錢吃飯就夠了，就這歌，誰不會唱！”我給她糾正道：“不是一百多塊，是一百多萬，萬！”但沒用，我的話不是真理，在我媽面前，只有她的話纔是最正確的，所以打死我媽她都不會相信唱一首歌有賺到一百多萬的可能。
然而，我媽說人家歌星唱得不好是有資格的。說實話，如果我媽的職業不是做我爸的妻子做我和弟弟的母親，而是去唱歌，我敢出五毛錢給所有不相信我的話的人打賭：她絕對是一流的當紅歌星。當然，若這樣她可能到現在還沒有結婚，當然也不會有我。
我媽的嗓子出奇的好，電視上唱過的歌她聽一遍就能唱，但這並不能說明她在音樂上有天賦。如果我不能找一個令所有的人都心服口服的理由來證明我媽在音樂上有天賦，我就是個喜歡說大話的人，而據你們所知，我從來就不喜歡說大話。
我媽沒上過學，自然也不會五線譜，甚至連最基本、最簡單的“叨”“弱”“米”都不會讀，但這照樣不影響她在音樂上所表現出來的天賦。她們教堂發給她一本頌揚耶穌的音樂書，名字叫作《讚美詩》，裡面全是歌頌耶穌的各種是歌曲，還有歌譜。我媽是看不懂譜的，只認識詞。她領到《讚美詩》後，高興得連飯都忘了做了，一直把書抱在手裡看，最後我爸只好破天荒地進了一回廚房，對這件事，後來我得到的唯一啓示是：我爸的廚藝也是一流的。這叫“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只是從那以後任我們怎麼求，我爸都再也沒有親自下過廚房。
我媽把《讚美詩》看了一遍後，裡面所有的歌詞她都能全部一字不差地背下來，然後她就跟着教堂裡風琴的音調開始唱。我媽不會開譜，對於音樂理論方面的東西一竅不通，然而我媽唱出來的《讚美詩》上的歌是那麼優美動聽，這不只說明我媽的嗓子好，還說明我媽天生就知道怎麼把握高低音調。兩個月以後，我媽就開始領着教堂裡的人唱關於耶穌的讚美詩了。有時候風琴有彈不對的地方，我媽立刻就能指出來，後來教堂專門請來一個懂音樂的人來教信徒們唱詩，聽說是哪個音樂大學畢業的大學生，懂得開譜以及所有的音樂理論。那大學生聽了我媽唱的歌以後，說唱錯了，和書上面譜的音調差得太遠了。我媽當然不服氣，但沒辦法，人家是上面派來的有權威的人物。然後那大學生就按照正確的音調教大家唱，可還沒唱幾句，就被大家轟了下來，因爲所有的人一致表示，他所唱的比起我媽來差遠了，他那簡直是在鬼哭狼嚎，一點兒也不顧及大家的耳朵。雖然被大家認爲是鬼哭狼嚎，那大學生還咄咄有理：“這是正確的唱法，你們懂什麼？”還一邊指着我媽說：“她那是亂唱，和人家做的譜相差十萬八千里！”固然這樣，大家也不管他那一套，堅持把他趕走，依舊把我媽推上臺，繼續領唱，她們的意見是：我媽教的歌好聽易學，旋律優美。當上面派下來的那大學生知道情況已無法改變的時候，只好拍拍屁股走人，走的時候還氣憤地嘟囔着：“和你們這幫文盲，沒法溝通！”
我見過她的那本《讚美詩》，我翻了翻裡面的曲譜，按照音樂老師教我的理論，再聽我媽的音調，果然很不一樣，只是雖不一樣，可照我媽的方法唱出來，要比上面寫的曲子好聽多啦。像我媽這種具有音樂天賦的嗓子，在教會裡給人家免費唱詩，無疑是一種絕大的人才浪費，然而我媽卻樂此不疲，我真爲她感到悲哀。但我卻不敢輕易得罪她，我是這樣盤算的：如果有一天哪家音樂公司忽然發現了她，請她去錄歌發行專輯，豈不是會給她很多錢，而如果我得罪了她，她一定會把大部分錢分給我弟弟，最多隻發給我一點伙食費，這樣就太不值得了，所以我一直都表現得很孝順。
我媽看不起很多人，總喜歡對電視上出現的名人評頭論足，沒有一個能讓她滿意的，能過她那一關的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那就是我弟弟。我對媽媽的這點毛病很不屑，就對她說：“你眼光那麼厲害，怎麼就嫁給了我爸爸這個窮光蛋？”這時她就會說：“你爸有哪裡不好？沒你爸哪來的你？”由於她的“沒你爸哪來的你”這句話是千古不變的真理，所以只有這時候我纔會立刻啞口無言。
我嘴裡所說的和行動上一直在與我媽做對，但心裡卻從來都對她崇拜得五體投地。後來我懷疑我不是她親生的，不然，像她那樣的頭腦生下來的我怎麼就這麼笨呢？可以這麼說，如果我的腦子有我媽三分之一的聰明程度，我已經寫出一本足可以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了。後來餘奶奶告訴我，我是她親眼看着我媽生出來的，她是接生婆。於是我就確信我遺傳了我爸的智商，所以現在我不但沒能寫出可以獲諾貝爾文學獎的作品，就連一篇像樣的小說也沒寫出來過。
我媽雖看不起我，但我也有看不起她的地方，這也算扯平了。她看電視劇容易動感情，再差勁的電視劇，只要一看上，立刻眼淚橫流，包括一些無聊的雜七雜八的肥皂劇。所以在家的時候我一般沒機會看電視，遙控器在她手裡，誰也別想看她不喜歡的節目，包括我爸，還好我爸不太喜歡看電視，我媽看什麼他就跟着看什麼。我如果想看足球或是其他什麼節目，根本不可能。天下哪有這樣的媽媽，一點兒都不知道理解自己的親生兒子！
對於看電視劇，我差點兒對我媽徹底失望。我媽沒讓我完全失望的原因是：她和我一樣看見什麼小燕子小鴿子就想吐。我認爲，只要是看這種低級庸俗的片子的時候有想嘔吐的反應，那麼不管這個人多麼庸俗無聊沒有情調，至少還不是不可救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