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寫關於我自己的小說的時候,也許會把潘蕾忽略不計,但我會提到李萌,她在我的生命中無法像別人一樣忽略不計。
李萌是個雙腿修長的女孩子,小小的眼睛,有一次,班裡那個叫馮晚的傢伙讓我代他寫一封情書給李萌,那時候,我對李萌很陌生,陌生到在高二以前我從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個叫李萌的女孩。
李萌雖個子比較高,可以用《詩經》學來的“窈窕淑女”一詞來形容,但在開始注意她的時候,我並不只是看見了她的高,我還注意到了她平坦坦的胸脯。我看一個女孩子的時候,喜歡首先看她的胸脯,然後再注意她的面孔。而李萌的胸脯,是我所見過的最平坦最沒有起伏觀念的胸脯,我懷疑她根本就沒有發育。
因爲個子高,李萌就可以很輕鬆地拍到我的肩膀,她拍着我的肩膀說,兄弟,你這個子怎麼長的!這就令我止不住地憤怒,恨不得立刻就把她狠揍一頓,當時考慮到真正動起武來的時候會不會反過來被她狠揍一頓這一尖端問題,就把動武的念頭打消了。當時我的想象力發揮到了極限,試圖找到一個能痛快地報復李萌的辦法,諸如先奸後殺、綁架勒索等等,但這都只是想想,並不能實施。如果以我現在的想象力,不用發揮到極限,我就能找到很好的辦法,這樣的辦法非但能令我自己滿意,說不定李萌自己也會舉雙手錶示贊同。
在我替馮晚所寫的情書裡面,並沒有提到關於李萌個子如何高胸脯如何平這兩點問題,所以,李萌並不知道自己的“高”與自己的“平”竟也會遭到別人的議論。我與李萌之間其實並沒有多少事可以說,有一回她爲了讓大家知道女生並不比男生弱,竟拉住我非要和我掰手腕,那時候我比較害羞,聽到她的話後,臉騰的一下就紅了,臉紅並不是怕會輸給她,而是在那以前我從沒有碰過哪個女孩子的手。
孔老爺子對我說,男女授受不親!而掰手腕的規矩卻是兩個人的手必須要握在一塊。當時好多人都在旁邊吶喊助威、拭目以待,我是萬萬不能拒絕的了,於是我就對李萌說,掰就掰,誰怕誰,不過你等一下,我找雙手套戴!
事實證明,我戴上手套爆發出來的威力是不可估量的,李萌被我在一秒鐘之內就拿下了,後來她雙手齊上,也被我一隻手在三秒鐘之內迅速拿下。她不服氣,要求重來,我這時已知己知彼,當然樂意奉陪。誰知衆目睽睽之下,這丫頭就耍賴了,竟張開陰森森血淋淋的大嘴欲咬向我緊握着她的手的拳頭,我那時特膽小,一看這場面,心想這丫頭沒吃午飯嗎?這樣想的時候心裡不免就一慌,手剛一鬆,這丫頭又雙手齊上,使出全身的力氣,迅速把我的手死死地按在桌子上,然後在周圍女生的歡呼聲中得意地離去。當時,我腦子裡只想起來一句話:女人,難養!
在我必須寫的小說裡,關於李萌的這些事是必須寫上的,否則,我就無法準確地描述她在我記憶中的印象,難道你讓我只寫個“個高胸平”的女生嗎?從我腦袋中的搜索引擎裡,顯示不出太多關於李萌的事,如果輸入“李萌”這兩個字按回車,呼啦一下就可以出來幾十頁與李萌有關的題目,那麼請不要相信這些題目的真實性,它們大部分是虛擬的,是沒有真實地存在過的。這就是說,李萌在我腦子裡出現的時候,眼睛裡並沒有看見她,她這時候也並沒有在我身邊。即便這樣,你也不能毫無根據地就說我腦袋裡的搜索引擎不可靠。
我離開學校的時候,連李萌的最後一面都沒見上,雖然有一段時間她在我的心裡佔據着很重要的位置,倒是一個名叫華箏的女孩子伏在我的肩上哭了。但也可能是搜索出現錯誤。李萌對我的幫助主要是在我離開學校以後,所以在我離開學校的時候不管是我還是她,都感覺沒有必要見對方一面。雖然她的幫助對我並沒有起什麼實際效果,但作爲我虛擬的精神支柱,卻支撐我度過了一段失魂落魄的日子。
離開學校開始記起李萌的時候,我會先想起,這丫頭還拿着我的書呢!我在學校的時候,出了一本小冊子,走的時候全部交給了她幫我處理,她爽快答應。後來這樣的想法漸漸在我的腦子裡消失,只記得李萌這個名字了,其他人,有的甚至連名字也不記得了,當然,我還記得那個名叫華箏的女孩子。
華箏從初中的時候就開始談戀愛,在她和最後一個男朋友分手後,我對華箏說,華箏你平時也閒着沒事做,不如咱們談戀愛玩吧?
華箏對我說,我把自己給他的時候……那時候。我問,給他什麼?華箏沒問答我,繼續說,你怎麼不早點對我說這樣的話,這時候太晚了,那時候,我每天坐在你旁邊,像飛蛾撲火一樣,那段日子……可是。華箏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可見她是個很沒有禮貌的女孩子,既然她沒有禮貌,我也不必對她太有禮貌,於是我就打斷她的話說,我要對你說的並不是這些,我只是想和你談談戀愛?
那是些能令人變糊塗的日子,或者是變糊塗的只是那些日子,以至於那些日子發生過的事情都變得模糊不清起來。我記得我似乎把華箏抱在懷裡了,但這些事情已不知被什麼東西蒙上了一層霧,所以已記不起那些日子發生過的一些細節,比如華箏怎麼樣從我的懷裡掙脫,又怎麼微笑着用頭抵在我的背後。我不用搜索引擎搜索這些變得模糊的事情,是因爲我懷疑這些事情存在着不可絞殺的病毒,像污水溝裡的水面上泛起的那些白沫。說不定那些不可預測的病毒,一下子就會在我的腦子裡蔓延開來,這樣不但會把我的搜索引擎搞壞,還可能威脅到我的腦子,把我的腦漿全變成那種模糊的病毒。
華箏對我說,那些日子,我像飛蛾撲火,不可抗拒。
我無法理解一個女孩子在那些極度空虛的日子裡,會想到些什麼樣奇奇怪怪的東西,想找另一個人愛撫自己?想找一些刺激來爲漫長的平靜製造一些波瀾?或是隻想與一個人說說話,哪怕與一個根本不相識的人?不管是心理需要,還是生理需要,總之華箏在那個時候是需要些什麼的。
華箏需要的我還沒來得及提供,另一個人就搶先了一步。華箏對我說,如果你在他之前表示有與我談戀愛的想法,可是……你一點這方面的意思都沒有!
後來我對這些事情是這樣理解的,就像路邊放着的一個錢包,我遲了一步,就會被走在我前面的人撿走。如果舉撿錢包的例子不足以說明問題,因爲我們提倡把錢包交給警察叔叔,那麼這就如商場爲了搞促銷限量免費贈送給顧客的購物券,同樣一張購物券,誰先到就贈送給誰,而購物券本身也並無異議,被誰捏在手裡都一樣。
在像飛蛾撲火一樣的華箏的腦子裡,總是急切地需要些什麼。華箏對我說,當我心甘情願地把自己給他的時候,我看到你絕望的眼神。當時我不明白她到底給誰了什麼,她始終沒給我很詳細地講過,所以我也沒聽明白。照此推論,華箏以後也不可能往教育行業進軍,因爲她不能把別人不清楚的問題講明白。但事實上後來華箏還是成了人民教師,並且還是個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每次統考她的學生都能考出很優秀的成績。於是這就讓我懷疑我的腦子有問題,而不是華箏講得不仔細。
每一次我想起華箏對我所說的“你若是早一步”之類的話,我就有些寒心,因爲我無法把華箏想象成商場贈送的購物券,誰先到就歸誰所有。如果我得到購物券的時候,購物券對我說,喂,老兄,你臉太黑,我不願你成爲我的主人!我會立刻把它轉送給另一個臉比我白的人,而且還會對該購物券的立場表示贊同。同樣道理,若華箏對我說:“呵,你個兒太矮人太瘦,若再高一點胖一點,就成了。”我在失望的同時,也會對她的做法大加讚賞,誰知她沒讓我“高一點胖一點”,反而遺憾地告訴我說“你若再早一步”。我不知道在華箏對我說“你若再早一步”的話的時候,她到底把自己當成了什麼!
不管是在當時,還是現在,這些都是我一廂情願的理論。事實上是華箏想給我留點自尊,她對我說“你若早一步”的時候,是告訴我說,你小夥子還可以,只是不適合我。這樣既拒絕了我,又沒得罪我。若這樣可以解釋得通,我也情願這樣解釋,但根本不行,因爲在她對我說“你若早一步”的時候,她已經與所有的男朋友都分手了。對於此,華箏這樣對我說,我已經把自己給了別人,若和你談戀愛,感覺對不起你!
我微笑着對華箏說,別當真,談着玩吧,我的意思是說,現在沒事可做,用來打發時間!
時間對我來說是多餘的,一點兒都不重要,一塊錢可以賣給你一大把,甚至,我還可以把我生命中那些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的時間全部免費送給你。每一次靜下來計算我所擁有的時間的時候,就懶洋洋地想,這麼漫長的日子、這麼充足的時間,我用來幹什麼呢?人之所以活得有意義,是因爲人生苦短。如果我明天就會莫名其妙地死去,我就會努力去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可是我離死亡的日子還遙遙無期呢!
我對華箏說這些話的時候,站在學校圓形的音樂樓下面,樓的四周貼有淡黃色的瓷片,透過一樓的窗子,可以看到每間四平方米的房間裡有一架米黃色的風琴。當時太陽有些偏西,我略仰着臉,眯着眼睛,頭髮軟塌塌地扒在凸愣愣的腦袋上,上衣的領子皺巴巴的,還不停地擡起腳用25塊錢一雙的劣質皮鞋在音樂樓的牆上來回搓動,一會兒就把我腳下一塊牆的淡黃變成土黃。如果這樣一個人不是我,而是我從那裡經過時無意間所看到的另一個人,我就會想,這樣一個癟三,也配和女孩子站在一塊說話嗎?不知談些什麼,看那情景,是在捱罵了吧!
遺憾的是,這個癟三似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我,所以我就沒有機會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一個亂糟糟的傢伙,在黃昏的餘光照耀下的音樂樓旁邊,與一個清純的女孩子說話。這就是說,當時我把想與華箏談戀愛的想法說給她聽的時候,一點兒都沒有感覺到這場面有搭配不協調的地方,甚至心裡還有些美滋滋的。我眯着眼睛看華箏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無賴似的笑,這種笑或者可以用“靦腆”這個詞來形容,但總不似“無賴”形容得恰當。因爲如果我當時是用手不停地揉搓皺巴巴的衣角,低着頭,臉還漲得通紅,這就可以說我當時很靦腆。可事實全然不是這樣,事實上當時我的手插在口袋裡,然後一隻腳還不停地在音樂樓的牆上踢來踢去,而且,居然還偏仰着頭眯縫着眼睛。表演這一系列的動作時,臉上如果在嘻嘻地笑,這種笑一定是種無賴似的笑。
因爲這種笑,就使表演這種笑的那張臉有一種不能令人相信的感覺,讓聽這話的人懷疑自己是在做夢,或者在聽一個過路的陌生人開玩笑,沒有一點兒真實感。而我自己,也沒有感覺到那場面的真實,但這樣的事確確實實發生過。這時候,華箏就遺憾地道,可是,你爲什麼不早一步呢,現在,至少,你吃飯了嗎?我沒聽懂華箏前面在說什麼,後面的話卻聽得很清楚,而且明白,所以我就很老實地回答她說,還沒!她聽後就說,去吃飯吧?我說,好吧,我也感覺到餓了!
我和華箏之間的事就是這樣的,除去這些就再也講不出什麼了。那時候,我似乎還對華箏說,我愛你!或者是,我真的愛你!我說這句話的時候,故作瀟灑地用手拂了一下亂糟糟的頭髮,想使其整齊點,於是大片大片的雪白的頭皮屑就嘩嘩地往下落。如果我當時沒有對華箏說“我愛你”或是“我真的愛你”,那麼我一定對她說過“我離不開你”,反正有與之類似的話。說的時候很突然,而且面帶微笑,還有一種近乎色迷迷的眼神。我聽到自己說這樣的話的時候,冷不丁地被嚇了一跳,心想這算什麼呢?
事實上,我所說的話也確實不能令人相信,因爲那時候我還給那個名叫潘蕾的女孩子寫過這樣的詩:
花謝花又開 春去春又回
多少往事重現在心中
多少真情仍無法忘懷
綠水永長流 青山依舊在
四季景節終不改
伊人今安在
風吹花葉飛 雨落星流淚
爲伊消得人憔悴
日夜難入睡
思也無所謂 忘也不後悔
分別容易相逢難
天長地久何日會
那時候,我把寫給潘蕾的詩,虔誠地抄寫在買來的彩色小卡片上,所謂的詩,也就是把一小段話分成幾句來說。我買小卡片的時候,那個精明的小販對我說,若只買一兩張,是五毛一張,若是多買些給你算兩毛。我說,怎麼差別那麼大!小販說,就這麼大!本來我只打算買一兩張,因爲多買可便宜,就一次買了五十張,然後沾沾自喜地想,佔大便宜了!
自此以後,我每天就多了一項工作,就是要費盡心機地想出一段話,然後分句抄在卡片上,僞裝成詩送給潘蕾。當時我想,每天送她一張,星期天除外,也夠送兩個月的。可結果很不理想,還沒寫幾個,卡片就不知被誰偷走了大半。有時候我剛寫好一張,許鋒就趁我不注意一把奪了去,還感激涕零地說,謝謝!謝謝!然後拿去送她女朋友。經歷過幾次這樣的事之後,我就對此失去了信心,後來乾脆就不寫了,這說明我是個很沒有耐心的人,而且經不住打擊。
潘蕾是個喜歡故作矯情的女孩子,胖胖的,因爲胖,眼睛旁邊的肉就把本來不太大的眼睛擠成了一條線。我給潘蕾寫所謂的詩,是因爲她經常對我說,喂,咱班長喜歡我,我該怎麼辦啊?我同桌也喜歡我,怎麼辦?鄰班的那高個偷偷看我,是不是在暗戀我?
當時我肯定是被潘蕾的話所迷惑,我想,既然有那麼多人喜歡,這女孩子一定不錯,於是沒經過分析,就莽撞地認爲潘蕾是個可愛的女孩子。我這種做法,還有一部分渾水摸魚的成分在裡面。當時我的想法是這樣的,既然有那麼多人喜歡潘蕾,我何不趁機也喜歡一把,至少這能證明我是個很會趕時髦的人,也可以用“隨波逐流”來形容。在我給潘蕾分開抄寫的幾段話裡面,有這樣一段,至今還記得:
喝一杯熱酒
讓往事隨風走
領悟那舉杯消愁是否還愁
灑一行清淚
讓淚水盡情流
領悟那抽刀斷水是否更流
露一個微笑
讓真情去等候
領悟那悲歡離合是否無憂
唱一首情歌
讓相思掛滿頭
領悟那愛到深處是否難收
之所以能記得這段,是因爲頭天晚上我寫好送給潘蕾,第二天晚上就被學校二分之一的女生和三分之一的男生,作爲經典情詩抄在自己的日記本上,傳播速度之廣之快,使我頓生豪情萬丈,感覺自己特了不起!因爲感覺到自己的了不起,就不屑於再給潘蕾送詩。
於是,自那以後,我就沒再給她送過任何小卡片。沒再給潘蕾送卡片的原因還可以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潘蕾把我寫給她的小卡片傳給別人看,這種做法使我感覺很不舒服,有一種被出賣了的錯覺。但這樣解釋的時候別人就會把我看成小氣鬼,所以我一直贊同前一種說法。不管怎樣,這件事至少讓我發現自己竟然是個寫詩的天才。這倒是值得慶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