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提到我上高中二年級的事,就必須提到我的英語老師社東先生,因爲社東先生,我的生活自高二以後就發生了徹底的改變。
社東先生的英語是自學的,單詞記得雖很多,口語卻不怎麼樣。當初,社東先生所屬的學校缺少英語教師,對於英語,大家誰都不懂,最多知道個ABC。社東先生便自告奮勇地說,我來!大家懷疑地問,你行嗎?你連個ABC都不懂?誰知社東先生胸脯拍得啪啪響,看好吧!於是,就由社東先生代英語課。
晚上的時候,社東先生在別的英語老師家裡學習,第二天就把頭天晚上學的東西轉述給學生們,如果大家有什麼問題,社東先生就微笑着說,你們先考慮一下,明天我再給你們仔細講。然後,立刻跑去其他英語老師那裡請教。就這樣邊學邊教,期末考試的時候也竟讓大部分學生都考及格了。於是,學校領導對社東先生大加讚賞,讓其繼續擔任英語教師,社東先生也幹得格外賣力。後來他就不去別的教師那裡去請教了,凡學生能問到的地方,他基本上都掌握得差不多了。只這一點,誰不承認社東先生是個天才都不行!
社東先生退休後,我們學校因爲新辦高中班也缺少英語教師,學校領導就慧眼識英才,重金聘請社東先生重出江湖,來我們學校擔任英語老師,而且剛好分到我們班。
社東先生上課的時候,首先對我們說,狗的貓寧兒渴啦死。我們聽後就站起來說,狗的貓寧兒蹄翹兒。然後他對我們說,色狼!開始我們面面相覷,不知所云,後來知道他是讓我們“s i t down”,於是就撲的嘩啦地坐在位子上。
上社東先生的第一節課的時候,馮晚對我說,喂,潤之,你發現沒,這老傢伙眼睛一大一小?我聽後,就按照馮晚得出的結論觀察社東先生,果然是一大一小,於是我們兩個就偷偷地笑。然而眼睛一大一小的人視力並不一定有問題,當時我和馮晚都沒有料到這一點。所以我們還沒笑幾聲,社東先生就指着我們兩個說,那個分頭和那堆排骨,笑什麼呢!
因爲第一節課沒相處好,馮晚那個分頭和我這堆排骨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經常挨幾句莫名其妙的批評。久而久之,也習以爲常了。
有一天下午有社東先生的課,我與馮晚在下面下象棋。不知怎麼,下的特臭,輸了一盤又一盤,後來我瞅準時機吃他一炮,誰知這小子一點兒棋風也沒有,竟還偏要把那個炮按在棋盤上,聲稱放錯了,我當然不幹,對馮晚說,不行也吃了,不回了!他也居然也不幹,還反駁我說,退一步海闊天空,別這麼小氣,一步棋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看硬的不行,就跟他商量道,你都贏幾盤了,還好意思退?馮晚也跟我商量道,和你下棋還沒讓你全軍覆沒過呢,這是天賜良機!正吵着,社東先生在上面生氣了,一大一小兩隻眼睛向我們這邊狠狠瞪着。
我與馮晚在社東先生的課上下棋的時候,社東先生就停止講課,聚精會神地觀看我們下棋。我看社東先生對此感興趣,就想找他評理,於是很委屈地對社東先生說,他都贏三盤了,還要退棋?可馮晚也不甘示弱,向社東先生告我的狀說,我棋還沒放下呢他就給吃了,你見過這樣下棋的嗎?社東先生看我們兩人的述說都有道理,一時難下結論,就說,下課後到我辦公室!我聽社東先生要在下課後才能決定是退還是不退,就對馮晚說,這殘局先放這兒,下節課接着戰!
米蘭·昆德拉說,生活在別處。
我也要說,社東先生的英語口語正確發音在別處。其實何止是在別處,簡直就不存在,每一次聽他的課,都要起一身雞皮疙瘩。我敢輸一毛錢給你:把大內密探福爾摩斯先生請來都找不到社東先生標準的口語發音藏在什麼地方。如果真能找到,我可不會像你女朋友放你鴿子一樣說話不算數,我真的會輸銀子給你,但如果因爲請福爾摩斯的花費高於我付給你的錢使你虧損時,就不能找我算賬了。下課的時候,社東先生對大家說,“狗頭拜”!然後朝我這堆排骨與馮晚那個分頭使使眼色說,“勒死狗”!
我與馮晚對視了一眼,彼此說了句,“勒死狗”吧!
事實上,社東先生在他的辦公室裡,也沒有讓我們心服口服地決定退或是不退。社東先生問我們,錯了嗎?馮晚說,錯了!他又問,錯哪兒了?馮晚果斷地回答說,明知道在他馬口上,我還走了炮!
如果馮晚知道社東先生是個不講理的老頭,就不會那樣坦誠地承認錯誤,雖然馮晚後來又說,我知道錯了,可我改啊,潤之不給我機會!社東先生還是不依不饒地要把他送給政教科老譚處理。幸虧又趕緊求了半天,保證以後老老實實地上課,才勉強說服他不去找老譚。社東先生又問我,你呢,知道錯了嗎?我撓撓頭說,知道了,今天我不該下棋!他點點頭對我說,不錯,認識到錯就好,回去吧,寫份檢討交給我。
後來,馮晚就很崇拜地對我說,你認識錯誤真深刻,一針見血!我謙虛地道,哪裡,我說那天不該下棋是因爲那天手氣特臭,老是輸!
社東先生提問問題的時候有一個習慣,喜歡按學號順續依次排列,從一號直到最後一號。這中間只有一點特別,每當提問過我的上一號,我習慣地站起來的時候,他總是習慣地提問我的下一號,故意把我隔過去!搞得我十分尷尬。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只是自此就沒再聽過英語課,大部時間是看金庸與古龍寫的武俠小說,刀光劍影,飛沙走石,真痛快!
我最愛看的是古龍先生的《多情劍客無情劍》,也叫《風雲第一刀》或是《小李飛刀》,我看了好幾十遍還看不過癮。有一次我正看得忘情,天機老人與上官金虹長亭一戰正要開始,卻聽見有人叫我,馮晚拉拉我的袖子說,社東先生讓你回答問題呢!於是我擡頭望着社東先生,懷疑地問,叫我?社東先生指着黑板上的“poem”對我說,對,叫你,你給大家解釋解釋這個單詞?
社東先生讓我給大家講解“poem”的時候,我像個英雄一樣矗立在教室的上空,全班學生都注視着我,準備聽我發表的演講。我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天機老人之所以敗在上官金虹手上,是因爲他太恐懼失敗,因爲恐懼,他已失去自信,唉,風雲變幻,誰又能永遠地站在浪頭觀看潮起潮落呢,而上官金虹的勝利……
那一次我的演講還沒完,剛找到感覺,社東先生就對我說,色狼,色狼,色狼!我手舞足蹈地停在半空,愣了半天對社東先生說,“三克油兒”!
不知爲什麼,自我莫名其妙地對社東先生說了聲“三克油兒”的時候起,我就認爲我應該寫小說,而且我也應該是個寫小說的天才,只是沒被髮掘出來而已,就像我以前沒寫過詩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是個天才詩人一樣。
在我的意識裡,每個人都應該寫一篇小說,只不過是早晚而已。我本以爲我寫小說的時候,會提到名叫華箏、潘蕾、李萌等一系列的女孩子與馮晚、飛哥與我後來所認識的一系列的男孩子,可是全都沒提到,甚至,連社東先生也沒提到。這讓我自己都有點兒搞不懂了。
我寫的是關於從一個孤獨的女生的牀下拉出一具屍體的故事,在我們學校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故事。據說,那具屍體被綁在那女生的牀底,面朝下,寂靜而冷漠,一直持續了一個月才被發現。那女生在隔壁班裡,留着長長的頭髮,愛穿長長的紫色的裙子,在裙子被風撩起的時候,能看見她細嫩的小腿,沒穿襪子。就這樣走在校園裡,孤獨地走着,永遠地走着。有時候我見她一個人坐在一個平靜的不被人注意的角落,我直想悄悄地走過去,然後把她輕輕地摟在懷裡。
大家說,她的身上散發着屍體的味道。
她沒有男朋友沒有女朋友,沒有任何朋友。她一個人走着,或是坐着。
現在想來,當時我有寫小說的想法實在是一個巨大的錯誤,因爲我總感覺有人像趙老爺大聲訓斥阿Q不準姓趙一樣在訓斥我不準寫小說。我當時做出了寫小說的決定,實在是對小說的一種褻瀆、一種污辱。這一點在當時我已經有些感覺了,所以雖然在我對社東先生說“三克油兒”的時候寫小說的慾望特別強烈,後來卻一篇都沒有寫下來,我把本應該寫的小說寫成了日記。
我是個很懶的傢伙,只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寫過日記,還是被一個姓阮的語文老師逼着寫的。阮姓老師把寫日記當成了作業每天佈置給大家,第二天收上來統一批改。我的日記常常這樣寫:今天天氣真好,我吃過飯去上學,走着走着撿到一毛錢,就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阮姓老師給我批改的時候,告訴我說,拾到錢的時候應該交給老師,這纔是好學生。
於是第二天的日記我就這麼寫:今天天氣真好啊,我吃過飯去上學,走着走着又撿到一毛錢,我把它交給了老師,就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那時班裡有一個家裡開商店的學生,比較富裕,他的日記裡寫的是“走着走着撿到五毛錢”。還有一個學生,撿錢的次數太多,被阮姓老師批評了一頓,第二天他的日記就不撿錢了,他寫的是“走着走着撿到一頭牛,我把它交給老師,就高高興興地上學去了!”
自我出生到現在,只有兩個階段寫過日記,一個是在小學四年級,另一個是在高中二年級。高中二年級的時候,隔壁班裡一個女生忽然變得瘋瘋癲癲,本來我對耍風頭的人從來不感興趣,可那女生的模樣讓我感覺似曾相識。馮晚告訴我說,別接近她,她曾和死人睡在一塊過。
一具有着凌亂的頭髮與蒼白的面孔的屍體,總在寂靜的夜裡向這個孤獨的女生訴說自己死前還沒有說完的話,一夜一夜,像講故事。這個女生總是在半夜的時候,莫名其妙的從睡夢中醒來,再也睡不着,然後就有人輕輕地對她說話,遙遠而悽迷。
屍體對女生說:“我們應該做朋友!”
關於這個女生的故事,我是從馮晚那裡聽來的,開始的時候我表示懷疑,馮晚卻信誓旦旦地說,這誰不知道,那死人在她牀下放了近一個月。聽了馮晚的話,我的心有些戰慄。
在我高二的日記裡曾寫道:學校操場西邊牆頭上有一個大洞。那洞口上半部分與下半部分比較寬,中間稍窄,像鐵柺李的葫蘆。如果有人說那個大洞是被我們班裡的馮晚或是許鋒扒開的,我絕不相信,因爲他們扒不了那麼有藝術性的洞,當然也不是我,我懶。
但那個大洞不管是誰的作品,總之讓政教科新上任的科長老譚很是氣憤,他揚言一定要逮到那個創作洞口的工程師。氣憤歸氣憤,這個洞口竟讓老譚收穫了不少。學校大門有門衛把守,這樣晚上出去小酌的學生回來的時候,就頗不方便,於是操場西邊牆上的洞口就爲大家解決了這個不方便。後來老譚也發現了這一問題,晚上的時候就提着電燈守在洞口旁,一旦有人從外面進來,就大喝一聲,用電燈猛照來人的臉,把那個倒黴的傢伙先嚇個半死,然後,伸手拎着那傢伙的領子去政教科接受審訊。
衆所周知,自我認識字開始,只有兩段時間寫過日記,第一次是因爲阮姓老師佈置作業,第二次是因爲隔壁班裡一個充滿屍體味道的女生。因爲第二次寫日記我只寫與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有關的事,所以當時我就沒把老譚審訊人的事寫進日記,我認爲寫這些沒有意義,這對我一點兒都不重要。然而如果作爲一個故事來講的話,我認爲有說出來的必要。
老譚審訊人的時候,並不問洞口是誰扒開的,也不問被審訊的人出去幹嗎去了,對於這一點,老譚表現得很寬容,許多被審訊過的人都很感激他。老譚只出一個選擇題讓其選擇,如果你承認洞口是你扒的,就開除;如果不承認,就以曠課罪給予警告處分,罰款150元!然後,所有的人都因老譚給出這個選擇題而對他感恩戴德,裝作痛哭流涕狀對老譚說,不是我扒的,王八蛋才閒着沒事去扒它,給我警告處分吧,我交錢!說着就立刻去摸腰包。這時,老譚就一副寬宏大量並關切的樣子說,以後注意點,半夜別出去了,出去也別喝太多,傷身子!
對於在洞口堵人的功德,老譚很是得意,開全體學生大會的時候常常這樣誇耀自己:“……他剛一伸頭,看見我在,拔腿就跑,我當然不能放虎歸山,於是我拔腿就攆……所以你們最好莫想從洞口進來……”老譚這樣講話的時候,忽略了學校的任何紀律,或是任何守則上都沒有規定那個洞口不可以堵上,而且他也沒有想通把洞口堵上要比在那裡蹲點嚇唬大家不要鑽洞口要有效得多,本來我想提醒他,但我怕老譚對我提出的辦法不贊同,所以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我承認,這是我犯下的一個錯誤,要不然老譚的臉也不會被人打傷。
我見到老譚的臉用一道十字形的白布條包紮起來的時候,我對馮晚說,瞧,這傢伙昨晚又和老婆打架了!馮晚卻一臉不屑地對我說,哪兒啊,師範班老二他們幾個乾的,鐵棍啊,那一下砸過去!馮晚又告訴我說,並不是所有的被逮獲者都肯乖乖地跟他去政教科接受審訊交罰款,有那麼一些人不但不跟他去交錢,還在剛被逮到老譚還沒來得及開燈的萬分緊急時刻,用鐵棍狠狠地吻了他一下。老譚斷定這是一場早有預謀的恐怖襲擊,所以就發誓在曾被他處罰過的學生中間找出兇手,但在找出兇手之前,他先讓學校後勤科把那個洞口給堵上了。這些事都沒有寫進我當時的日記。
關於學校操場西邊那個洞口的故事,我就知道這些。然而我所關心的並不是這些,誰被打了或是誰被罰了,和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和我有關係的是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自操場西邊的那個洞口被堵上以後,有屍體味道的女生就再也沒有機會把頭伸出洞外四處看了。爲此,我感到遺憾。
如果有屍體味道的女生那時候對我說,我好孤獨!我就會立刻跑去把她抱在懷裡,但她卻從沒有這樣對我說過,我只是在我的日記裡讓她這樣對我說話。所以我第二次寫日記雖不像第一次那樣經常撿到錢,卻有很大一部分使人分不清虛實,甚至連我自己都不能,有些我想象中的景象在我的腦子裡已被演化成現實。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確信自己日記裡記載的那些事,根本就不存在的事曾經在我身邊真實地發生過。事實上,有屍體味道的女生很少對我說話。因爲我不知道有屍體味道的女生是不是願意安安靜靜地躺在我的懷裡,所以就一直沒敢靠近她,這一點,我很後悔。我想如果我當時抱了她,甚至輕輕地吻了她,她一定不會反對。在那個幾近淒涼的季節,她穿着長長的紫色長裙,白色的涼鞋,沒穿襪子,風從她的裙底悄悄溜走,冷颼颼的,我看到她那縹緲而孤獨的眼神。因爲這種情景,所以我現在肯定,我在高中二年級的時候沒有去吻那個有屍體味道的女生是個錯誤的決定,那時候,她又有什麼理由拒絕我去吻她呢?
不管怎樣,這一切都是因爲我對社東先生說“三克油兒”而忽然想起來的。在那一刻,我像中了大彩,興奮得手舞足蹈。我對社東先生說,上官金虹的勝利……,可惜我的豪情剛剛被激發起來,社東先生就擺擺手對我說,色狼,色狼,色狼!於是我的手就忽然停在半空,像我們朝空中拋物體的時候,那物體莫名其妙地停留在空中再也不肯下來,愣了半天之後,我就懨懨地色狼了!
我色狼之後,馮晚立刻問我,喂,潤之,上官金虹的勝利說明了什麼?說說,說說!我看馮晚對此感興趣,正想給他仔細講解,社東先生卻又指着黑板上的那個“poem”叫道,馮晚,你來給大家解釋解釋這個單詞!馮晚站起來不屑一顧地說,這還不簡單,“poem”就是詩詞的意思嘛,詩詞知道吧,唐詩宋詞,不過現在不寫那個了,都開始寫新詩了,他,潤之,大家都知道吧,天才詩人,就是talent poet,對吧,他那情詩寫的,真叫絕,以後大家要寫個情書什麼的或者是想在情書裡面加首詩,都可以找他寫,絕對一流!
馮晚正講得起勁兒,社東先生也朝他擺擺手說,你也色狼,你也色狼!馮晚抹抹嘴上的口水,也很不盡興地色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