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屬下查探過了,昨天才圍的西邊林子尚且無。想是衆位大都隨駕去了東邊,您要是想一清靜,西邊爲好。”
侍衛遠遠的擦了一把汗,確認面容乾淨方快步走到三皇子跟前,抱拳稟報道。
江霽頷首,再次看了一眼帶給他熟悉感的女,心裡雖然悵然若失,卻又想世事無常,難以揣測。當初他護她周全本就是他自己追從心意所爲,老天讓他來到這裡獲得新生,更是優待。
這是他想也想不到的結局。
雖然好,但記憶不忘,也是慟。
他又擡頭看了一眼藍天白雲,終是躍身提繮,縱馬背道而離。
既然已經不可能,還是忘了好。他被恩准成年後搬離皇宮,到時候,鮮衣怒馬,縱覽江湖,一如以往,日子未嘗不快活。
朝陽蓬勃,散着無限生機。縱然雲遮霧斂,也抵擋不過那萬丈的金光穿透而來,爲蒼茫的草原披上一件華美的金縷衣。使看後升起無窮歡喜,內心飽脹着希望。
此時離開的江霽並沒有看到小杏躍入湖中的一幕,她思考時緊抿的紅脣,入水時賭上一切的毅然眼神,與他的沅沅,那樣相像。
然而錯過了這一幕,於他而言,也許並不是件壞事。
實際上,如果可以,小杏看到江霆驚馬落水的時候,還真不想去救。
江霆一個“修八尺有餘”的男,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怎麼看,處境和位置都得對調過來才更像小說話本里描寫的“英雄救美”。
太重,飾物太重,水太重。
她大抵是潛意識覺得江霆對自己還是很不錯的,除了偶爾脾氣暴躁一點,性子喜怒不定一點,兇了點愛瘋了點,終歸是好的。
她現已經做不到像以前那樣,對從骨子裡就開始漠視了。
對她好,寵着她的這麼多,甚至有豁出性命來救她的。讓她彷彿一下子就從噩夢裡驚醒了一般,睜開眼,是熹光和塵,輕靈柔軟,包容而美好。
她不再認爲世界就是一個大孤兒院。而孤兒院,也許除了嬤嬤,也並不是她看到和想象的那樣弱肉強食,骯髒齷齪。她不知道是什麼東西讓她曾經對周圍的一切本能的厭惡,將它們全部都化作最惡最暗的陰霾。
可能是進入孤兒院之前的記憶吧。
儘管她都忘了。
這樣的時候,當她現那個侍衛不僅不會幫忙,還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心裡一慌,難免就亂了分寸,直接跳了下去——也免得嗆水太多,還要做工呼吸。
本是待營帳中的穆慈聽到前面的動靜過大也跑了出來,小杏入水的畫面更是引起她的驚呼。
一直到小杏死死拽住江霆水面掙扎,穆慈纔回過神來,伸手幫了她一把,合力將陷入昏迷的九皇子救上了岸。
纔剛還是騎馬踏塵,英姿颯爽,現就是的滿身狼狽——
小杏看着地上渾身溼透,彷彿窒息而僵住的,想笑。然而她扯了扯嘴角,卻一絲一毫的笑意都沒有,她身子一晃,看着湖中漂浮的鮮血,和地上拖開灑綠草上的血跡,腦袋猛地暈眩。
雕花木質的樓梯,冗長鋪設的華美地毯,樓梯口的高腳幾和腰身帶細的美觚。一景一物,皆流露出世家名門的貴氣和底蘊。而後,一前一後走出兩個模樣極爲肖似的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像是年畫裡的娃娃一般可愛。
很快,畫面變得黯沉模糊,像被蒙了一層黑絨布,只能看到其中一個孩子從精緻的樓梯上滾了下來,緊跟着,是滿地的碎瓷,和潑進她眼裡般的鮮血淋淋……
肩上一重,似披風的衣物層層嚴密的將她裹了起來。
腰間是一雙充滿力道的手臂,她被半摟對方懷裡,眼前倏地變黑,血色漸漸從眼睛裡褪去。
“別看。”
是那個風騷文雅的太子。
她先是想起了兄長穆子雋,初回長安穆府的時候,兄長以爲她恐高,就把手擋了她眼前。那時她其實是不怕的,恐高的是原先的穆子秀,但她仍然高興兄長對她的維護。
而現,她是真的怕。
不像兄長特地將手隔開一寸,不與她的眼部相觸。風騷太子大抵是沒這種紳士的觀念,燙熱的手心貼合着她微涼的眼瞼,接觸的地方好似流淚一般滾熱。
她慢慢地放鬆了下來。
將小杏擁懷裡的江霖,準確的說是風雅頌,感覺到懷中逐漸放軟的身子,心裡卻相反變得沉重。
他隨駕漫不經心的射了幾箭,想起他這個身份上的三弟,心裡有所盤算,就想折回營地尋他一同入林。好就近觀察他的適應程度。
結果卻看見了oo7引導的玩家,這個元家的小丫頭,雙目怔愣,猶如刻板無華的木偶,肢體冰冷僵硬,嘴角一牽一動地,好像想笑,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他能看到她眼底的驚慌和恐懼,深深地滲透入心臟靈魂的恐懼。
他循着她視線所過的地方,看見地上拖曳粘稠的鮮血,滿目的鮮紅,讓他大概知道她想起了什麼,或者說,從這些血液中,看到了什麼。
心病還是身病,都是要治的。
他不是醫生,只能盡他所能的幫助她。
穆慈可沒小杏這麼多事兒,她是個從身到心都很強硬的女,儘管一開始被那詭異的形勢嚇了一跳,把江霆救上岸之後,行事就顯得有條不紊,安排得當。
沒一會兒,小杏和太子道謝還了披風,回帳子時和太醫走個迎面。
她腳步微頓,進去果然看見穆慈守榻邊,榻上的九皇子也已經換上了乾淨的衣物,只餘頭還潮溼着,穆慈正給他絞乾。
他眼睛緊閉着。
大概是滾下去的時候撞到了石頭,劃了幾個大口子,失血後容色蒼白,與素日的張揚戾氣迥然不同。
前皇帝剛駕崩,他母妃被“恩准”陪葬那會兒,他大概也是這樣狼狽的模樣吧。小杏營地門口站了一會兒,心裡亂七八糟的想事,最終還是走了進去。
“裝的吧。”穆慈背對着她,聽到腳步聲,很自然就是一聲冷笑。
“說什麼殿下讓來陪,殿下很可怕,用這些話誤導,給打了預防針,以爲殿下不看中,們不相熟。當初分明就知道自己來是要做什麼,是殿下讓來的吧?”
對方摘首飾、救、跳入湖中時的果斷,臉上的沉思凝重,這些與她平日的表現全沒有相符的地方,她腦子裡回放過數十遍,把原先的疑點也都一一想了個分明。
她竟是被耍玩了這麼長時間。
哼。
“誰讓——傻呢。”小杏依舊是軟軟的聲調,軟的教心裡漾開旖旎波光。
軟的,讓穆慈聽罷就是一陣牙酸牙疼。
一直習慣和她裝弱勢裝天真的女,突然用這種口氣說話,誰的氣性都小不了。滿腔憋悶無處,她幼稚的恨恨瞪了一眼對方。
“應該……也是玩家?”氣過之後纔是正題,她試探地問道。
小杏從鼻腔裡哼出一聲“嗯”。
……真是個糟心的女。
穆慈狠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
“那之後,各憑本事吧。”
她沒有再多說廢話,竟將帕子摺疊好放一邊,沒再理會江霆半乾的長,小杏一頭霧水的時候轉身出營帳給她騰出了位置。
背身離開,她眼裡儼然閃過一道狠厲的光芒,與剛剛光明正大的模樣截然不同。
不知道對方是玩家,就算九皇子對其她女產生好感,她也不是很乎。但是一旦得知那個女的身份也是玩家,被搶佔了先機,她也只好劍走偏鋒了。
“瘦了。”
這是江霆睜開眼的第一句話。
小杏翻了一個白眼兒,沒敢丟給他,暗自消化了,鼓了鼓嘴顯得臉胖一些才道:“才睡了四個時辰,怎麼瘦得下來。”
對比不少劇臺詞“已經睡了x個小時,怎麼吃的下去”,小杏姑娘委實有些犯傻。
已經把狼狽啊蒼白拋到爪哇國的九殿下,果然眼睛一暗,不大高興。“晚上別吃飯了。”
“咦!?”
“陪一起吃藥。”
“……殿下,您不用這麼清苦,您還可以吃粥。若是隻喝藥,苦不苦的兩說,您尊貴的身子怎麼受得了哦。”
江霆揮了揮手:“那準一起喝粥。”
……謝主隆恩!
“事調查清楚了?”江霆背後墊了引枕,他休憩似的閉了閉眼,說的話也正經起來。
“嗯?”
“阿慈應該查過了吧。”他語意平靜的陳述。
他留穆慈身邊,倚重她,本來就是爲了處理一些暗地理他顧不上的事。
經過觀察,他相信她的本事。
“唔……”小杏有片刻的怔忪,而後點頭答道,“是侍衛馬上動了手腳,原本他大概是想入林之後才作,結果劑量放的太多,上馬之後立刻就作了。據說是因爲他入宮的妹妹被挖去了雙眼,懷恨心,想要報復。他妹妹的名字還沒查到,他不肯鬆口。”
穆慈查清楚之後,大概知道江霆會問,就直接告訴了她。
她不居功,反倒讓小杏詫異,並且警惕她接下來的動作、手段。
“報復,呵……”
“得啦。再笑,他也報復不到皇帝身上去。”她伏榻沿,話說的輕輕軟軟地,卻是大不敬。
怎麼這麼可愛。
江霆狠掐了一回她嘟嘟的小臉兒,問她:“昏迷的時候,一直是照顧?”
“是呀。”她間歇性遺忘開頭都是穆慈安排的事,厚顏無恥的點了頭,語氣像是晃着小尾巴討賞的小狗,十分討喜。
這個段子教她想起那本《海的女兒》,原來做一回貪了小美魚功勞的鄰國公主,還挺讓過癮的。
雖然和她對壘的這隻美魚,不是什麼善茬。
“晚上還是吃飯吧,多吃點肉,掐着手感好。”
她眼睛一亮,以爲自己只能吃粥的時候現居然能吃肉,簡直要開心的掉眼淚了。
不過歡快了半天,她又徒然現——
她的晚飯本來就不是粥,她也正兒八經的照顧了他幾個時辰,結果臨了,他一句恩准吃飯就把她打了,還讓她感恩戴德,喜不自禁。
江霆果然就是個混賬玩意兒t^t。
放她彤紅頰邊輕揉的手移到她白玉小巧的耳朵旁,他看見她想抓狂又耷拉下來的小模樣兒,輕笑了一聲。
也許朵朵說的對,皇叔是真拿捏住了他。
他就算踩着千萬的屍首爬上去,也不一定能夠到雲端。那個雲端裡,也不一定有他想要的雲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