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花總管
初次見了據說十五年沒見的爹,我感覺並不好,他語氣和突變的花嬸一樣,給人一種生疏的感覺。見了我就問我想要什麼,彷彿我是他養的寵物,只懂得吃喝玩樂。花嬸說的故事裡,他其實挺慘的,兒子死光了,老婆也死了一大半,被自己的其中一個老婆關了十五年,好不容易捲土重來,找到了當年最寵的小女兒……我本以爲,他會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抱着我哭呢。
那樣我纔好安慰他啊。戴小星淘氣時沒心沒肺,但是很會安慰人,大家都知道的。
還好我沒有失望了就失去理智,問他要了花喜。事實證明我太明智了,花喜到了皇宮,還真是如魚得水。
父皇派人接花喜進宮,自己又專門到我寢宮來候着,爲了見她一面,說是“看看是什麼人物,讓小星公主親問朕要人”。
父皇頭一眼看到花喜,端着茶碗愣了好半天,那時花喜還是低頭跪在他面前的。等花喜聽他吩咐擡起頭來,他就又愣了好半天,誰叫都不應。
花喜膽子大,就和我父皇對望。
我咳嗽幾聲,問父皇:“花喜好看吧?”
父皇這纔回過神兒來,連說:“好看,好看,好看……”說了許多個好看之後,忽然說了句,“和你長得很像。”
哎喲,這不是誇我呢麼!我禁不住就張開大嘴傻笑起來。在香溪村裡,花喜是公認的最好看,我是公認的肉包子臉,連花嬸都懷疑是她給我吃了太多包子鬧的。結果被我父皇說出來,竟是花喜和我挺像的,這不就是說,我其實也挺好看的麼。
我沾沾自喜,給花喜個得意眼色。花喜卻沒有笑意,依然和我父皇嚴肅對望着。
我仔細想了想哪兒不對,還真想出一點兒不對來:父皇說花喜和我像,反過來想,那不就是說花喜也是肉包子臉麼?花喜當然不會得意了。
想明白這一層,我放心了:戴小星要是像花喜那麼好看,那多奇怪。而且我還是喜歡肉包子臉的,畢竟是娘給我的臉啊。
可是父皇和花喜就這麼互相看啊看啊,有些詭異,到底誰和誰是父女兩個啊,父皇怎不這麼看着我呢……
我把臉湊過去看父皇,父皇這才把目光從花喜臉上收回來,轉而問我:“最近還好?”
我說:“好,很好,就是我這些侍女……”
父皇一聽這話,肅穆眼神瞥過那些侍女,眼見她們頭埋得低低得,個個抖得像篩米,不動聲色地問:“是不是她們怠慢了你?你直說,哪個敢欺到你頭上,朕即刻治她死罪。”
啥?這就要殺人?我忙擺手解釋道:“不是不是,我就覺得人太多,還得記那麼多名字,麻煩。”
父皇的眼神這才鬆了下來,笑道:“原是這樣,那也簡單,你點幾個中意的,其他人都送往別的殿閣去吧。”
我也笑:“那好,那好。”
送走了父皇,返身回來,侍女們已經跪了一地,頭磕得搗蒜一般,求我留下她們不要送走。我納悶了:“哎你們起來啊,我又不是什麼好主人,連你們名字也記不住,給你們找個更好的主人不好麼?”
春好膽大,撲上來抱我的腿哭道:“求公主留下我們吧,從一處趕到另一處,要給人瞧不起的……”
我有點不好意思,她們這麼好面子?於是勸她:“哎,沒這回事兒,這又不是要趕你走,他們誰敢瞧不起你?”
春好哭得梨花帶雨好可憐,抽噎了好久才說:“公主不知……宮裡這樣的下人們,最後大多沒了活路了……”說得一干侍女都哭起來。
哦……皇宮裡還有這樣的講究啊,那怎麼辦?我看向花喜求救,花喜卻只站一邊兒看着,表情高深莫測。我趕快安慰侍女們:“好了好了,那就不趕你們走,別哭啊。”一干人才抹着淚千恩萬謝地去了。
第二天只好硬着頭皮去找父皇,不僅多走了很多路才找到,還得勉強編出個理由:“啊……那個……我宮裡的侍女還是都留着吧,長得挺好看的,留着也養眼。”
父皇就笑:“正是的,你一個女孩兒,怎能不要些人陪你玩兒?留着最好。”
我賠笑,心想玩個屁,都是些麻煩丫頭。
然後回宮,宣佈了人員沒有變動,所有人都鬆了口氣。我頗有成就感,畢竟按春好的說法,我是救了她們的小命。正要叫花喜去吃糕,花喜卻走上前來,叫住了一班竊喜的侍女們:“都站住,先別走。”
花喜發威,好事必定隨之而來,我就端了胳膊站一旁聽着。侍女們見我默許花喜訓人,一個個大氣不敢出,都蹭了過來,洗耳恭聽。
只聽花喜說:“你們爲什麼要留下來,別以爲我不知道。”
我心底嘿嘿笑,心想花喜這是什麼話,我也知道啊,春好都明說了。不過看樣子,那些侍女臉色都瞬間白了,難道花喜還知道我不知道的?
花喜接着說:“你們在宮中這麼多年,也看過了不少大事小情,都知道宮裡面的主人們都是什麼樣子吧?都學得差不離了吧?”
我繼續滿頭霧水,侍女們已經撲通撲通跪了一地。我一看又跪下了,趕快就給花喜眼色,花喜卻反瞪了我一眼,聲色更厲,訓那些侍女道:“察言觀色你們最擅長,偷奸耍滑你們毫不遜色。都看出來公主是個實誠的人,不會使喚你們做事,也不會擺佈你們去害人,所以才死賴着要呆在公主這裡吧?”
侍女們哭道:“奴婢們不敢作此想。”
花喜冷笑:“這宮裡當年發生了什麼樣的事,最近又發生了什麼樣的事,你們沒親眼見到,總聽說過吧?宮女這兩個字意味着什麼,你們別當不知道!同是宮女,有多少是爲着主人的驅使送了命的,你們心裡清楚。只有我們公主,連對你們大聲吆喝都捨不得,反而聽你們支使。這樣好的事兒哪裡找去?如今上頭的主人不多,宮女倒多得是,若是趕你們出去,皇上身邊必然去不得,你們要麼須得貶了身價去做下賤活計,要麼須得到冷清殿閣裡,打掃以渡餘生。縱使皇上正當壯年,還將立妃,你們可以另攀高枝。但后妃間明爭暗鬥,主人們要你們死你們敢不去死?那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昨日是誰說的:到了別處就是死路一條。說得一點兒沒錯。”
春好已經抖得不成樣子了,領着侍女們不住地磕頭。
花喜任她們磕了一會兒,才又開了口,道:“今兒就不計較了。你們但凡有點兒主意的,日後都要多安個心眼兒,別總撿軟柿子捏。須知公主今天能一句話就留下你們,他日也能憑一句話殺得你們,明白了麼?”
衆侍女齊聲答:“奴婢們明白。”排成隊規規矩矩地退下去了。
我眼睛瞪得老大:好神奇!一下子就把些個窮嚷嚷的侍女們治得服服帖帖。我追着花喜,像個跟屁蟲一樣,不停地說:“花喜你好厲害哦!”
花喜扭過頭來,怒氣衝衝地朝我喊:“你就是個笨蛋,都當了公主了,生殺予奪不在話下,幹嗎還由得她們那麼欺負你?”喊完了衝我腦門戳一指,道,“還好腦子不算完全壞掉,知道把我叫進來,沒有我你可怎麼辦啊。”
我一頭扎進花喜懷裡:“花喜花喜,小星想你。”說着說着,眼淚就流下來,“皇宮太不好了。”
花喜把我的臉扳起來晃晃:“說什麼傻話,皇宮挺好啊。有個皇帝爹寵着,吃得好穿得好,還有人伺候,這不比村子裡好多了?”
我搖頭:“我覺得他不像爹。”
“對你那麼好還不像爹?那你要個什麼爹?”花喜把我丟開,“你看你稍稍抱怨下侍女,他就要爲你大開殺戒了,多緊張你啊。”
我吸吸鼻子:“就這樣纔不像爹……爲了我隨便殺人,就是爹了?你看他今天,只盯着你看,他從來都不那麼看我……”
花喜的眼神中彷彿劃過一絲異樣,不過我看得並不確切,因爲她隨即大笑起來,說:“傻小星,你吃醋啊?”
我低下頭,把嘴撅得高高的。
花喜就笑:“爹是你的,就是你的,你還怕他被人搶了?”
我想了想,老老實實地點頭:“怕嘛。”
花喜無奈道:“小星,你怎麼就是長不大。”
我咬着指頭不說話。花喜這話我不同意,我十六歲,連婚都可以結了,爲什麼還叫長不大?不過她到底是花喜,我就不和她爭吧。
花喜在香溪宮四處轉着,帶着一種我無論如何也描述不清的表情,既像是新鮮玩味,又像故地重遊的慨嘆。不過花喜這樣子很好看,我看得開心,就說:“花喜,你來當‘花總管'吧,把那些侍女們看管着,我看她們都聽你的話。”
花喜點點頭,單說了一個“嗯”就繼續四處晃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