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說什麼呢!”我底氣有些不足。
沙淨天鄙夷地瞥我一眼, 轉而向小魚說:“你跟她講吧。”就走出去了。
小魚一點兒也不惱他那傲慢的模樣,只招呼我:“小星,別理他, 過來坐。”
我走過去, 坐在他對面:“你們真的要謀反?”
小魚微笑:“哪兒能呢?就算做了, 真的能叫謀反麼?”
不知道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想得到些什麼, 可我手握兩道密詔,也不是好惹的。我也微笑,很鎮定地說:“那你就說說看, 你們想幹什麼。”
小魚眉毛一挑:“你這個架勢,倒真有些像公主了。”
我一愣, 卻把端起來的架子卸了, 語氣緩和:“花喜說, 如果你是我心中所想的那種人,就一定會什麼都告訴我, 你別繞彎了,我等着聽。”
小魚搖搖頭:“這個花喜。”繼而問我,“我告訴你的事情,你又會一字不差地告訴花喜,對麼?”
我點點頭:“是。我早說過, 就像我完全信你, 我也完全信花喜。”
小魚說:“那好, 如果花喜真是你心中所想的那種人, 你告訴她也無妨。”
我等着, 看他醞釀了一會兒,開口道:“原本我在靖北大營離你而去時, 就已經打定主意,一輩子都不再見你,只獨闖江湖就好。後來,我才發現我放不下,一定得回來。”
我愣了愣,好久才反應過來他話中的意思,不免喜上眉梢。他看我一點兒也不掩飾地歡喜,眉目間也帶了一點兒笑意:“哼,你自然開心了。”
他這麼一說,我也覺得光我一個人開心,十分沒心沒肺,只好吐個舌頭,收斂起來,繼續聽小魚講。
“我自幼便不應屬於皇宮,卻也一直沒有自由,學着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循着自己不喜歡的條條框框,做着自己不喜歡的事,好不容易遇見一個對路的人,一場宮廷事變就要了他的命。後來我豁了出去,同意皇上的建議,做了宮廷中那個‘試水’的人,雖然危險,雖然隨時可能丟掉性命,但總算有了一點兒自由。
“然後,就遇到了你。不知道你是公主時,我與你玩得開心。後來知道了你是公主,又覺得你與衆不同。我說什麼你也信,逗你你就急,哄你你就開心,訓你你就低頭挨訓,好像一切都是你的錯……你這傢伙,就是讓人放不下心。我想過多次,我該站在你的什麼位置,纔會合適;我們兩個應該在什麼位置,纔會合適。我試過和沙淨天爭你,沒有爭過;試着留下來幫你,你卻一副國家大事事不關己的態度,而我終究不能留下,只能罵你一頓,讓你警醒警醒;江湖相會,我本以爲可以海闊天空,卻花了十多個月陪你生孩子;我逼着自己對你絕情,獨自深入大漠足有三年……
“那三年裡,我什麼都不想,就放任自己每日馳騁。沒有人管我,但我不覺得自由。心裡總有一塊被揪着,使我無論跑出去多遠,也會回到原地。那時我才終於知道,什麼無拘無束,都是扯淡。如果我不能把你從這皇宮裡弄出來,咱們兩個,一輩子都不可能自由。”
我聽得激動,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將他的手握住,他沒動,就任由我握着,眼中含着一絲飛揚神采。
“從大漠出來,我便悟了。自小做陪讀,被時時叮囑不能搶了別個的風采,要藏拙,要忍讓。可我自恃再怎麼藏拙,也絕不會沒本事到連你一個人都要不到。我花了一年工夫,在西北置好了隱秘住所,聯絡了你白大哥和梨兒姐姐以作接應,然後就去找了沙淨天。我跟他說:‘我知道你其實想娶花喜,讓她當皇儲,你們好站在那至高無上的位置上。你也知道我其實想娶小星,和小星徹底離開皇宮,遠走高飛。咱們互相幫一把,才能兩全。’
“你知道麼?當時沙淨天聽我如此說,竟然恭恭敬敬給我行了一禮,回我一句:‘感激不盡。’
“哈,沙淨天告訴我,你並不是真正的公主,只是花喜的替身。本來你的作用,只是用來引出雨妃餘黨,或是其他覬覦皇儲位置的勢力。但不知爲何,皇上一直堅持護你,花喜更是因爲與你多年情誼,不肯讓人動你分毫。沙淨天陰差陽錯娶了你,心卻一直在花喜身上,這麼多年想的做的,都是幫花喜上位。花喜那人不知是什麼目的,但凡害你的,便一律下狠手報還,後來對沙淨天也一直冷臉相待。沙淨天早想除了你,爲花喜正名,卻一直無法下手,我那聯手的提議,無疑是雪中送炭。
“可笑,他自己攬下的事情,害了我們這麼多人,最後卻是我去給他‘雪中送炭’。”
小魚露出個自嘲的笑,我有些急了:“你還沒說你們到底要怎麼做呢?我又需要做什麼?”
“我已求白大哥聯絡北胡,北胡此次送來的這位質子,是他們大王的幼弟,一貫主張與我們聯盟,卻總受到他大哥的打擊。他此番來,便是要配合我們演一場戲。皇上怕是活不了多久了,只待他一去,你大約就會倉促繼位,坐在高位接待衆臣。屆時,北胡質子便會以‘新君不似君王,不願朝拜’爲由挑起爭端。沙淨天則率軍逼宮,將你與花喜的真實身份公之於衆。你只需裝作驚訝,裝作無辜,然後哭鬧哭鬧,甘願讓位給花喜便好了。反正你不願坐這個位置,大家也早都覺得你不像公主。就算有人質疑,我們也總有說辭,讓你全身而退。”
“這……這不是胡鬧麼……”我脫口道,“你們怎麼知道北胡那位質子就不會反而通知他們大軍趁機來犯?而且……你們怎麼知道花喜就一定答應?”
小魚摸摸我的頭:“不怕,雖然聽上去亂,其實是亂不起來的。王宰相家的公子鎮守北方,他們北胡來犯纔好,北胡王弟的人恰能從中作梗,內外夾擊之,奪了他大哥的位置,從此也利於雙方久和。至於花喜,她這麼多年就對你一個好,你當然覺得她不像我說的這樣。可她揹着你做的事情,哪件不是衝着皇位去的?你只是不知道罷了。再說,其實她坐在那最高的位置上,才能更好地維護你,這個道理她豈能不懂?她大概糾結的,也只是你的名譽問題,如果真這麼做了,你的名聲和地位都沒了,但我知道你爲了自由,是不會顧這點兒虛名的。”
我覺得喘不過氣來,小魚能一直笑對我們,原來因爲這個?他設計好了整個局,才悠然自得地出現在我面前,對我言笑晏晏。
小魚講完,舒了口氣:“如此,其實不算謀反的,對吧?”
我看着他那放鬆的笑容,既開心又有些憂慮。開心的是,他原先也總是給我講一大堆“內幕”,我只能聽着,如今我卻也掌握着他不知道的“內幕”,可以講給他聽。憂慮的是,我所知道的“內幕”若講了出來,一定會奪走他此時的輕鬆和笑容。
他看我並沒有跳起來歡呼,十分納悶:“怎麼?你沒聽懂?”
我失笑:“不,我聽懂了。只是……”
小魚疑惑地看着我:“只是?”
我嘆了口氣,從懷裡掏出了其中一張詔書,攤開,放在小魚眼前。小魚訝然拿起那詔書看了半晌,越看臉色越沉重。
“怎麼不是謀反呢……”我輕聲說。
“小星……你拿到這詔書多久了?”小魚問。
“剛拿到的,不過三四個時辰吧。”我說。
“薑還是老的辣啊……”他忽然嘆了一句。
“那當然了,我皇帝爹雖然有腦疾,還是很聰明的。”我說。
“你還把他當爹?”小魚苦笑。
我想了想,說:“雖然這麼多證據都說我不是公主,我也動搖過,但我決定不相信沙淨天的話。我的確是太遲鈍了,一點兒也不像公主,但我覺得我皇帝爹,真的特別像我爹。再聰明的爹也有可能一時大意生個笨女兒出來,認個爹不容易,我真的……不想斬斷自己和他的關係……”
小魚驚訝:“這麼說,你並不想離開皇宮,不想和我走?”
我哭喪着臉:“那也不是……我不想做皇儲是真,可……不能丟下皇帝爹,也是真……我、我可糾結了……”
小魚靜了片刻,忽然起身走過來,將我抱住了:“小星,丟開他吧。並不是你覺得像就真的是,你可知當初是誰向皇上稟報了公主的消息,要求接公主回宮的?正是沙淨天!所謂公主是真是假,他纔是知道底細的那個。”
我忽然一震。花嬸發狂說的瘋話又迴響在耳邊了:
“我一直是虹妃娘娘的人……”
“就算虹妃娘娘死了,我也一直與虹妃娘娘的侄子互通消息。正是他向皇上稟報了咱們還活着的消息,皇上纔會讓我將公主接回宮……”
“您只希望保護公主,我卻沒照您說的做……”
“若當初小星……花喜……”
虹妃侄子……不就是沙淨天麼?
花嬸沒照孃親的話做,她做了什麼?
花喜說花嬸做了對不起我們兩個的事,就是指這個?
替身……替身……沙淨天說我是替身……他早就知道,所以他才那麼討厭我……
可是,皇帝爹知道麼?他看着我時那麼柔和的眼神,難道是假的麼?我不信。
“皇帝爹……他是真的很……依賴我啊……他的眼睛給我這種感覺……”
“帝王的眼神最會騙人,況且他和花喜呆的時間更多,你別裝不知道。”
“花喜讓我守護好晉辰和皇帝爹的……她若是公主,怎麼會甘願把自己的爹讓出來?”
“她實際上,並沒有‘讓’啊。”
“她說過,她幫我打點好一切,就會離開皇宮。這樣的話她都說過,怎麼不是‘讓’?”
“那她真的走了麼?她知道那麼多,都和你一一說明了麼?”
“可是……”
“小星!不要‘可是’了,你想想晉辰!你難道不怕這個吃人的地方麼?你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身邊的人便會咬你一口。你根本懶得想,又怎麼能防得住這麼多要害你的手呢?”
“我……我覺得我扔下這個爛攤子,是不是太……”
“太狠了?太無情了?小星啊,你這人一向心軟且迷迷糊糊,什麼都吞在肚子裡。不替你把決定做好,你是做不出這種事兒的。”小魚把我使勁兒晃晃,“可是有人一貫要剝奪你的幸福,哪怕是最卑微的幸福,剝奪到你無法活下去,那麼你還能忍麼?再普通的人,被逼急了也會很惡毒的。我覺得我們不得不狠一回了。我忍了這麼多年,總得要一個結果。”
我怔了好久。
“我……我要再想想……”
“好啊,但別想太久。”小魚放開我,把那詔書摺好,輕輕放回我懷裡,“若你真的定下來,這個詔書燒了就好。我再去查查看,皇上竟然把這個直接給到了你手上,或許還有後招。”
我點點頭,茫然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