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那小公公所講, 鬱棠宮裡早擠滿了人,不止小皇后小貴妃,不止花喜與王宰相, 竟連沙淨天也分了把椅子, 坐在角落裡, 雲淡風輕地捧了茶, 正像是在看戲。
我走過去, 就看見春好跪在衆人當中,臉色慘白。
該問候的都相互問候了,話題便轉到了春好這裡, 王宰相看着我,悠然說:“皇上仍在臥病, 這事兒總得有人做主。皇后與貴妃年幼, 不如公主您……”
好啊, 反正春好也曾算是我的人,我主持就主持吧, 何況花喜在場,我就算出點兒什麼差錯,也總有補救的。我點點頭答應下來,忽然想起自己其實並沒有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只好硬着頭皮又問王宰相:“那個……發生了什麼事兒?”
其他人都一愣, 王宰相“咳咳”兩聲:“公主, 您不知道宮裡出了個禍害麼?”
所謂禍害……我看向春好, 正想說一句“她不是改邪歸正了麼”, 卻對上花喜意味深長的目光, 我一皺眉,便說:“不知道啊, 你給我講講。”
王宰相又“咳咳”兩聲:“那下官便直言不諱了,公主,您面前這位春好嬤嬤生得嬌俏內秀,誰知道,竟是渾身帶毒的。”
春好輕輕冷哼。
帶毒的春好,我見識過,恰好我就是個中過招的,卻不知道她又惹到了誰,以致於連王宰相也來說她渾身帶毒。
我不動聲色地問:“渾身帶毒啊,毒到了誰?”
話說到這兒,小貴妃忍不住了,嚶嚶哭了起來:“本是我孃家帶來的老嬤嬤帶着元昶,後來看她妥帖,又是個年輕的,就改了叫她帶。不料近日來,元昶總是沒完沒了的鬧。起初大家都只覺得小孩子總是愛鬧的,誰料昨日,元昶忽然就病倒了,口中……口中吐出血來……叫太醫診治一番,才知……才知……是有人下了毒……”
我仔細看了看,果然只見皇后帶着文孺,不見貴妃帶着元昶,想是仍在診治。小貴妃哭得一發不可收拾,王宰相使個眼色,左右侍女嬤嬤們便將她扶下去了。
王宰相替貴妃說下去:“小皇子小公主與晉辰小王走得近,兩邊對於嬤嬤侍女,也都不曾設防。咱們這位春好嬤嬤便利用這點,做得真是滴水不漏。最初下官派人調查,也只看到所有證據都指向玉錦。下官大怒之餘,又憂心公主。這種人留在公主身邊,大抵不好,公然處決,又有損公主的顏面,恰巧北胡送了質子過來,缺人侍奉,下官尋思着,不如就將這丫頭打發過去。恐她嚼舌,便要割她的舌頭。呵呵,幸好有郡主趕到,說明了原委,竟是春好嫁禍玉錦,惹出來了這麼多的事端。”
原來這其中還有這些彎彎繞繞的事,我全無頭緒。這兩天……不,或許有很長一段時日了吧,他們私底下搞得這些小勾當,我都是完全不知道的。
王宰相看着我:“要說被冤枉的玉錦是公主手下的人,這害人的春好,原先也是公主手下的人,到底如何發落,就請公主定奪吧。”
我頭有點兒大,春好倒是一點兒也不爭辯,只是靜靜地跪着。
“那個……”我預備說話,瞥見王宰相皺了皺眉。
我接着說下去:“不如……郡主來定奪一下?”
王宰相的神色忽然正常了,花喜的眼神倒有那麼一剎,像是要吃了我。
“不是需要啞女去侍奉那北胡質子麼?便讓我去吧。或者你們不信我,就殺了我。”春好忽然說。
“大膽毒婦,誰許你開口了?”王宰相呵斥。
“就這麼辦吧。”花喜卻說,“割舌頭什麼的,也太殘酷,她不是有那麼多藥麼?總有一種藥讓她再也不能開口。想當啞女,還是很簡單的。”
春好脣角向上一彎,像個訕笑,只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商定了如何處置,便有衛士上來拖春好,我伸手擋了,說:“等等,我單獨和她說幾句話。”
幾乎立刻,花喜便走到我跟前來了。
“你幹什麼?”她的聲音壓得很低,我聽出了裡面的急迫意味。
她大約以爲我是一時衝動?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雖然腦袋笨一些,到底不像從前那樣,喜歡熱血沸騰。
我拉拉花喜的手,衝她笑一下:“沒事兒,我知道的。她都要當啞巴了,大約有些話還是很想親口說一說的。”
“你就不怕……”花喜皺着兩條眉毛。
“不怕。”我擺擺手,“我多能打架啊,你知道的,當年我也就只打不過你。”
花喜長嘆一口氣,轉身招呼其他人離去。
我轉而面對春好,春好竟然又笑了:“我就知道,你一定還要跟我說說話。”
“走,進屋說,屋裡有糕點。”我拉春好。
“你到現在還敢吃糕點,真不簡單。”春好任我拉着,倒像我是侍女而她是個貴婦。
進入茶室,我倒了兩杯茶,端出一盤糕點,和春好面對面坐下,一面吃糕點一面說:“不乾不淨吃了沒病,你下了多少藥也沒害死我,我擔心什麼?”
“害不死你……哈,你以爲我還會在乎害不害得死你麼?”春好的聲音很刺耳。
我這才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春好已經改了那副低調的姿態,對我說話也相當放肆了。
“憑什麼你可以那麼好命,被當成公主送進來,還能嫁給……憑什麼……大家都是一樣的人……”春好這模樣讓我想到一個詞——“怨婦”。
那個……我想說:一樣的人,有不一樣的爹啊……
但春好似乎和我不是一個思路,自然不可能聽得進去。
我也想知道我憑什麼可以這麼好命,託生在深宮,就算在草野間爬來爬去十多年,到底有那麼一條又煩人又不可割斷的皇家脈。
如果我不是公主,只是皇家下的一顆棋子,那反倒好了。
“後來我想害的,已經不再是你。”春好說,“哼,你也沒有幾天好日子可過了。”
我想了想,試探性地說:“你不可能鬥得過花喜的。”
春好似乎有些意外:“怎麼?我做得這麼明顯,竟然連你也看出來了?”
我大窘,喂喂,我也不是那麼遲鈍的吧……
她轉而哈哈乾笑兩聲:“難怪,難怪……每次看上去像是將她瞞過了,最終也是什麼都在她的掌握之中,甚至連沙將軍都沒能……哈哈……是我自不量力。”
我此時覺得春好很討厭,都快不能講話了,還是什麼話都說一半。
“……若我這回成功的話,雖然不算鬥過了她,也總算出了口氣,可惜……功虧一簣……”春好喃喃自語,“……誰能料到那個元昶皇子,竟比晉辰還要貪吃……”
聽到晉辰的名字,我彷彿被澆了一盆開水,“霍”地站起來了:“你說晉辰?你也要害晉辰?”
“‘也’要害?哈哈……我原本就‘只’要害他……”春好晃了一下,趴在了桌上,又強撐着擡起頭來,惡狠狠地盯着我。
她這似乎是中毒的樣子?可我管不了那麼多,只聽她說要害晉辰,一股熱血就衝到了頭頂:“你害晉辰不就是害我麼!害晉辰比直接害我還……”
“你不知道呢。”春好打斷了我,“我也沒準備告訴你。”
我愣住。
她有些萎靡,又有些得意:“這件事情,只有沙將軍和我兩個知道。你並不知道,甚至連郡主,也並不知道。”
我明白我什麼都不知道,但是一個個的,都那麼得意地對着我,說“你不知道”,而終究不告訴給我知道。想得到答案,卻被灌輸了更多的謎團,不可能不着急上火。我坐立不安的時候,春好卻鎮定下來,扭頭往門口望去,笑着說:“我該做的,都已經做完。”
她倒伏在桌上,低聲笑着。
沒了交談,竟漸漸顯出門外的騷亂聲,似乎是有很重要的人出了事。我看着春好,見她並沒有什麼異動,便起身開門,預備出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
還沒走到門邊,門卻被撞開了,我被撞倒在地,眼看着一襲白衣疾速衝到茶桌前,頓時彷彿滿屋子都是憤怒。
利落地拔劍,刺穿了茶桌後,將茶桌後的春好一劍穿心。
我恍然又回到了多年前,那個老嬤嬤在我面前丟了腦袋的場景,嚇得傻愣在當地。
“我服下的不是啞藥,是死藥,你還不放心?偏生要在我心口再添一刀麼!”春好目眥欲裂,不顧心頭鮮血噴涌,撲上去便抓住沙淨天的衣襟。
沙淨天一腳踹開她。
“放手!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晉辰下手!”
眼見被踹翻的春好已經漸漸沒了氣息,沙淨天卻仍不肯放過她。
“今日我定將你碎屍萬段。”
我從沒見過發怒到這個地步的沙淨天,半幅衣襟染着鮮血,一張冷臉彷彿着了冥火,好像修羅現世一般。他和春好有過什麼情結,什麼過節,都不重要了。此時他絲毫不顧面前這人是個女子,還是個瘋狂愛慕着他的女子,就那麼紅着雙眼,擡手揮劍,將之斬爲兩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