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晉辰回來, 小臉紅彤彤的,高聲連連歡呼:“好玩!”一溜煙跑到了飯桌上,舉起勺子敲碗。花喜大皺眉頭, 使勁瞪我:“你瞅瞅他這是什麼壞毛病, 你也不管管?”上前去把晉辰的勺子奪了, 讓他乖乖坐好。
晉辰老大不高興, 小嘴撅起來, 就說了句:“花姨姨,兇!”
花喜一巴掌拍他腦門上:“你再說一次?沒大沒小的!”
晉辰扁了小嘴,“嗚哇”就哭了。
我連忙把晉辰抱在懷裡, 跟花喜賠笑:“那個……他還小嘛,你先讓他吃飯。”
晉辰把腦袋使勁往我懷裡鑽, 花喜看着晉辰, 瞪着兩個眼睛跟我吼:“戴小星, 沒你這麼慣孩子的,要是我的孩子, 我非餓他兩頓不可。”
我一聽“餓兩頓”,就急了:“那怎麼可以餓着!我都餓不了兩頓,還能餓着晉辰?”
花喜看着我又好氣又好笑,當着晉辰的面也不好直接發作,倒是晉辰聽我說完, 先“咯咯咯咯”地笑起來。花喜這下忍不住了, 捏捏晉辰的小臉, 說:“你孃親沒了吃的就急, 丟死人了, 晉辰也笑話她的,對吧?”
晉辰不樂意了, 一口咬在花喜手上,嗷嗷大叫:“不丟人!孃親不、不丟人!孃親能、能吃,是孃親有……本事!晉辰纔不是笑話孃親!”
花喜一愣,也不管手指還在晉辰嘴裡叼着,就看向我,哈哈大笑。我也一愣,卻不是覺得好笑,晉辰連說了四個句子,開始還是結結巴巴,到了最後,越說越順。我聽在耳中,只覺得這些句子說得咬字清晰,思路又敏捷,根本就不像出自一個兩歲多的孩童之口。
我激動得不能自已,比晉辰最早喊出那聲“孃親”時還要激動。“哇”地叫了一聲,撲上去抱着花喜喊:“你聽,花喜你聽,晉辰其實很能說話的對吧?晉辰其實是神童,對吧?”
花喜被我晃的直皺眉,晉辰又“咯咯”地笑了起來,脆生生地補了句:“嗯!晉辰很能說話!”
那頓晚飯,我吃得比往常都要多,晉辰很會講話這件事讓我鬥志昂揚。去和父皇談談,似乎也不是什麼可怕的事了。又躊躇了兩天,我把晉辰交給花喜,就獨自去找父皇。
餘公公帶我進入父皇的茶室時,我聽見父皇聲調緩慢地問:“花喜又來了?過來給朕沏茶。”
我腳步一頓,茫然地看餘公公。餘公公走上前去,小聲提醒父皇:“來的是公主,不是郡主。”
父皇就嗆了一下,他把茶杯放下,擡頭向我看過來,很小心地指指自己旁邊的那個凳子:“小星,過來坐。”
我乖乖坐過去,幫他重新倒了杯茶。父皇端着那個茶杯,看了好久。
“你和花喜,都還好麼?”他問。
“挺好哇。”我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抱着喝,“天天逗晉辰玩,有趣得很。”
父皇眉頭一皺,略有些落寞。我反應過來,連忙賠笑:“呃……以後我常帶晉辰來和父皇玩,好不好?”
父皇就笑道:“好。”又接着問,“皇后和貴妃去看過你們麼?帶着文孺和元昶去的?”
我點點頭:“是啊,他們和晉辰挺玩得來呢。”
原來那兩個愛打鬧的小東西叫文孺和元昶,和我那些死去的哥哥姐姐們,名字倒是很配套的。
想到此,我忽然有些脊背發寒——爲什麼總是覺得,既然叫了那樣的名字,就逃不過那樣的命呢?
“那一年,你們在宮外……”父皇欲言又止。
終於問到這裡了,他不知從何問起,我也不知從何說起。這兩年我不在宮裡,花喜肯定多多少少跟父皇講了出宮的見聞,又肯定不會全告訴他實話。
我躊躇了片刻,決定直奔主題:“那一年,我和花喜走散了,我遇到了江湖盟的陸盟主。”
父皇疑惑地盯着我,我拿出一副擺明了不說全部實情,你要聽也只能聽重點的架勢反盯着他。過了片刻,父皇笑了,不再問其他的細節,只問關於江湖盟的事:“我記得是顏楓做了盟主,怎麼不到一年,便換了麼?”
我搖搖頭,仔細想了想該怎麼描述,最後說:“顏楓只有一部分做過盟主,就是他的臉。”
父皇愕然:“這是什麼話?”
“就是說,現在的江湖盟盟主,是陸昕的人,顏楓的臉啊。”
“是那最極端的‘易容'?”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完全是那種‘易容'吧,真正的顏楓,已經死了。”
“什麼?”
有一瞬間,父皇的眼中劃過極度的憤怒,不多時又恢復平淡。他向餘公公使個眼色,餘公公便退下了。我知道事情究竟如何我不必多說父皇也猜得出來,餘公公這一出門,要不了多久,那假顏楓也不能活。
“以後的江湖盟,還會盟主與門派分治麼?”我問。
父皇看着我:“你覺得不妥?”
“那倒不是,我只是覺得,江湖盟太不‘江湖'了。”我把小魚曾說過的那番話重複了一遍,“人一旦聚在一起,結成了組織,就又是一個官場。”
父皇眉毛微挑:“力量還是集中起來用着方便。”
我脫口反駁道:“力量集中起來,反抗不也方便麼?”
說完我趕忙捂嘴,生怕父皇生氣,父皇卻笑了:“小星,你沒事兒的時候,來聽聽朝議。”
啊?我嚇了一跳:“我、我聽朝議?不能的吧?”
“讓餘公公帶着你,在側面屏風後坐着,沒人看得見。”父皇給我出主意。
“哦……”我乖乖地應下來,心想這可不是什麼好差事,到時候一定拉着花喜陪我。
父皇低頭喝了口茶,把話題岔開了:“王宰相家的二公子你還記得麼?”
王小胖?我激動地答:“記得!”
“他新供了個文職,跟在他爹手下。”父皇這會兒像閒話家常一般,我就放鬆了,笑呵呵地聽着。
“他那個隨身侍讀也不再做他的陪讀,去年到了書院,教習算術。”
“哎,那挺好啊。”我是真的高興,從前那個教算術的秦先生,說話口齒不清,最喜歡讓王小胖站起來念書,現在換了王小瘦這麼精明的人講算術,孩子們一定學得更快了。
“那孩子也成了親,生了個兒子取名爲王奐,比晉辰略小几個月,我看着很是喜歡。日後晉辰總要進書院,就讓那王奐做晉辰的隨身侍讀吧。”父皇笑着說。
“哎,那很好啊!”我笑得合不攏嘴,父皇替晉辰想得真長遠,我一面樂呵,一面又自愧不如。
“過幾日我去和王宰相說,讓他把那孩子送進來,和晉辰多在一處,再請常先生過來,做他們的啓蒙先生。”
“常先生?是常先生麼?是那個常先生麼?”我抓着父皇的袖子跳了起來。父皇看着我,微笑點頭道:“沒錯,是常先生,從前教你們詩詞的常先生。”
我樂得手舞足蹈,父皇看着我,輕斥:“請個先生也值得高興成這樣?還是一點兒也不穩重。”
要穩重做什麼,我家晉辰有這麼好的先生教,這纔是更重要的嘛!
接下來我就一直那麼興奮着,父皇好幾次想對我說些什麼,看着我開心的樣子,便把話又吞了回去。到臨走時,他終於還是叫住了我:“小星……”
一旦父皇欲言又止,就是有很重要很難辦的事要交待我做了。我蹭回他身邊,等他吩咐。他遲遲不開口,半晌,只是長嘆了口氣,說:“罷了,以後再說吧。”
我最喜歡聽的,就是“以後再說”四個字,以後說不定他便忘了。我如蒙大赦,忙不迭地跑了。
父皇說過便做,不出幾日王宰相就派人把王奐送過來了,常先生也抱着幾卷書跟着他們。皇后聽說後,又帶了貴妃和文孺元昶過來,大肆傷春悲秋了一番。我和花喜就一起陪着。
幾年不見,常先生還是老樣子,和和氣氣的。那王奐長得彷彿縮了水的王小瘦,十分討喜,他一見到晉辰就笑嘻嘻的,把自己正吃的玉米糕分了晉辰一半,晉辰因此尤爲喜歡王奐。兩個人嘰嘰喳喳講了幾句話,就趴在一旁,各抱着一個盤子分吃的,竟不和文孺元昶打鬧。常先生看他們吃的開心,坐在他們旁邊,時不時跟他們講些簡單的詩句,他們竟也聽得津津有味。
我一面強忍着聽皇后和貴妃你一句我一句的絮叨,一面看晉辰和王奐,兩個瘦瘦小小的背影,讓我想到我那早殤的太子哥哥,還有遠在漠北的小魚。當年哥哥和小魚是滿皇宮亂竄,如今晉辰和王奐是滿盤子找吃的,還順便聽聽先生講詩書,那感覺都一樣,讓人心裡面暖暖的。
如果日子就這麼過下去,沒有波瀾起伏,沒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插曲,那該多好?
我知道,這只是奢望罷了。
晉辰入書院時整六歲,由我親自領着他和王奐走着去的,不料剛到書院,就遇見個意想不到的人。
我起初看那人背影有些眼熟,待那人轉過來,一臉大鬍子,又不敢認了,還是那人先嘿嘿一笑,衝着我說:“你這兩年又胖了不少,肯定天天吃糕點,是吧?”
這破小魚!
我衝上去就要拍他,他一躲,我就只揪了幾根鬍子下來。小魚嗷嗷大叫:“你幹嘛拔我鬍子,我好不容易留的!”
他這一說,我才反應過來:大鬍子的小魚……這還是小魚麼?我看是鮎魚吧!
“破小魚,你幹嘛留個大鬍子?醜死了!”
“咳咳,要叫餘先生。”小魚擠眉弄眼地說,“咱要當先生,鬍子不是白留的。”
啊!當着晉辰和王奐的面,我好像不能太活蹦亂跳和教他們的“先生”打來打去……
但眼前的確是小魚,是多年不見的小魚!他回宮了!他要教晉辰了!我還是忍不住相當雀躍。晉辰看我高興,就跟着我一起雀躍起來,拉着小魚的衣角一臉傻笑問:“大叔,你眼睛爲什麼這麼小?”
大、大叔?小魚不過留長了鬍子,就變成了大叔……
現在就算是沙淨天那種冰塊臉聽見了這話,都要笑得撞樹去了。
小魚對我吹鬍子瞪眼,我回他一個傻笑,晉辰看看我,又看看小魚,拉着王奐一起,很得意地粗聲“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