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昨晚說那沙淨天“不日便將還朝”,不料便是今日。
我很忿忿,這個破皇帝爹,借家宴之名,卻壓根不是來問我的意思,而是來通知我的!譬如當場定罪,發個聖旨,第二天便斬首了。
還好不是立刻就要見面,我決定先去找小魚。吃過早飯我便仍穿了春好的衣服跑出去,然而小魚卻不在他指點給我的任何一個地方。我繞了一大圈,在書院門口多等了半個時辰,甚至還去了收集馬桶的處所,但是小魚彷彿仙人一般,突然出現過,又突然消失了。
我回到老鬆那裡,爬上去坐了,自己生悶氣。
父皇是始作俑者,花喜覺得我應當順着父皇的意思,其他的小破丫頭們都樂意看我嫁人,大約只有小魚能聽我發牢騷了吧。
但是他消失了!
胸口要炸開了一般。我一賭氣,就開始用最壞的意思揣度父皇的用心:把我弄回來,是不是因爲文徽姐姐嫁不得人,需要找個沒病的嫁出去?他是真的在意我麼,若文徽姐姐沒有病,他還會不會找我?哈,還有拉攏花喜,是不是要認花喜當乾女兒,順手丟出嫁到倭國之類的地方去?還有突然冒出的小魚,會不會……
小魚不是沙淨天吧?!
我忽然冒出了這樣的想法,頓時陷入五雷轟頂狀態。
腦袋裡迅速開始陳列,小魚可能是沙淨天的理由:小魚是主動招呼我的;沙淨天是虹妃的侄子,小魚和我初見的地方,正是原虹妃寢宮和我寢宮交匯之處;小魚知道那麼多秘聞還沒有被殺頭,肯定大有來頭;父皇這會兒應當與沙淨天飲茶傾談,而小魚恰好不見了……
然後,小魚不可能是沙淨天的理由:沙淨天據說今天還朝,小魚昨天就在了,當然可能他偷偷提前回來;小魚知道皇宮裡許多隱秘之處,若是常年帶兵在外,應該不會知道得這麼清楚,當然他也可能有耳目在宮內;小魚比我大6歲,沙淨天比我大7歲,當然小魚可能講假的;小魚懶散,不像個將軍,當然他可能是裝的,你看連樹都會爬,仗應該也會打的吧……
啊啊啊!啊啊啊!我抱着腦袋在松樹上面抓狂。
“喂……你幹嗎呢,嘔吐後遺症啊?”
熟悉的聲音,我幾乎要流下淚來。向下一看,不好的預感直衝天靈蓋——樹下赫然站着換上了一身絲質的院生服的小魚。
我適時地紅了臉。
小魚很無語地看着我:“喂,不是吧,你臉紅什麼?我不過換了衣服,又沒有變好看些……”
“你……你是來娶我的麼……”我一副認命的樣子,小聲說。
小魚一頭撞在樹幹上,“咚”地一聲巨響。
“我說你這個人,爲啥總這麼搞笑啊!”小魚聽我講述整個“由產生懷疑到確切推理出小魚是沙淨天”的過程,一直笑個不止。
“我……”
“沒邏輯就不要瞎想啊。”
“我……”
“要麼就是你想嫁人想瘋了。”
“我——”
“唉你想嫁人了就儘快告訴我啊,我現在升任那傳說中準駙馬重要人選之一沙淨天的隨身侍讀,可以幫你傳話的哦!”
“你、你你!”
“不過話說回來,你居然就是小公主哇……”小魚終於說了句正經話。
“那……”我本想說“那當然”的。
“……我還真看不出來。”
小魚捂着肚子笑,我插不上話,鐵青了一張臉瞪着他。
小魚笑夠了,拍拍我肩膀,安撫道:“好啦好啦,這又不是批評你,你現在就挺好的。”
我小心翼翼地問:“那、那你要不要給我下跪啊?請安啊?”
“不要。”
“你之前罵我們皇室的人笨,要不要道歉啊?”
“本來就笨!”
“那、那……你要不要百般巴結我啊!”
小魚嘿嘿笑起來:“說不定下次我餓了,可以巴結巴結你。”
我也跟着傻笑。小魚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對了,我剛纔見了沙淨天,哎呀,那真是萬里挑一的人才,你傻人傻福啊,如此人中之龍也衝着駙馬之位來了。皇上還親下旨令他入書院,又特准他暫居鬱棠宮,你以後想見他就日日能見了。”
這回是我掉到樹下去了。
“反應也太大了吧?”小魚扶我起來,幫我揉扭歪了的脖子,一面奸詐地笑道,“不過等你見過他,肯定就不排斥了,到時候說不定直着兩個發光的小眼睛就撲上去了。”
我一掌拍在小魚左肩,打得他直叫喚。我大怒:“我又不是花癡,專門喜歡人才!”
小魚一副不相信的樣子:“小丫頭,別太早下結論哇!這麼着吧,一會兒他便將回到鬱棠宮,不如我們先翻進去,躲起來偷看幾眼,看你反應,到底是不是花癡。”
“哼,去就去!”我正義凜然。
鬱棠宮比先前熱鬧多了,饒是小魚經驗豐富,帶着我溜進去也差點被來回走動的宮女撞破。
小魚挑了個好地方,據說是通往茶室和居室的必經之路,我們就躲在路邊的一叢月季後面,背後還有一大座紫藤架做掩護。
小魚盯着來路看,我則四下張望,這麼一望,倒叫我看見一個白色的身影,那人身法靈活,穿行於小路花叢之間,步調也極快,從一衆宮女身後掠過竟無人發覺。若不是我眼神不差,此刻又是瞪大了眼睛仔細“偷看”,定然發現不了這影子。
我納悶:誰這麼有雅興,也要溜進來看沙淨天?再仔細看看——喲!還是個男的!
那人越過一扇拱門,鑽入我和小魚對面的一座紫藤架下。
我激動地拉了小魚看:“你看那邊,還有男的也溜進來要偷看沙淨天呢,他怎麼有這麼大魅力呢?”
小魚順我指的方向看去,捕捉到那個偷窺者的身影,嚇了一跳,脫口道:“那不就是沙淨天嘛……”
我不信:“也太巧了吧?”
小魚看起來並不像開玩笑:“我是說真的。”
“那他爲什麼不光明正大地進來?不是自家院子嗎?還偷偷摸摸……”
“誰知道呢,但人我絕不會認錯。”
我和小魚都滿頭霧水。但見那沙淨天從紫藤架後一個鵠躍掠出,我看不清他正面,只看見他手裡多了一件黑色的小包。隨即有一個看着有些木呆的武將打扮的人從茶室方向走來,沙淨天便把東西交給了那武將,且道:“金石,這個你替我收好。”
叫金石的武將答應了,把小包收入懷中。忽然訥訥地問了句:“將軍,你曾言未成大業絕不娶親,如今爲何要答應皇帝娶小公主?”
沙淨天道:“何謂大業?單靠我一身本事也不過如此。雖說想來那流落民間的公主必定儀態不佳,習慣頗差,並非良配,但既是皇帝主動請求,他必是有些好處與我,我便娶了又有什麼損失?”他一面說一面背手轉身,半揚起面孔,對空長嘆。
此時我恰能夠看到他的側臉,英朗臉龐,炯然雙目,一絲惆悵若有若無,被眼中凌人之氣勢所掩蓋,則顯出更多桀驁神色。若不是他正貶損我,我就要驚他爲天人了。
這個傢伙,看不起我,我還看不起他呢!就算看到他的臉,我的怒火絲毫不能消減,他不就是一個長的好看的男的麼!能有什麼本事!
我氣不過,當即一拳砸在地上,就想衝出去找他算賬。
小魚拉住了我:“喂,你幹嘛?真要撲上去啊?我們是在偷看啊偷看!”
他強調了“偷看”,我只好忿忿不平地又縮回來。
然而只這點聲響,已經引起了沙淨天的警覺。陡然,如電目光直射向我和小魚藏身之處,一襲白影隨之而來。未及我反應,耳畔生風,衣領驟緊,腳底一空,已被人拎了起來,隨即又被丟在一處開闊之地。
好、好快的身手!我躺在地上暈頭轉向間,還能想到評價他的速度。
小魚也被拎出來了,趴在我旁邊,金石以劍指着我們兩個,喝問:“你們是什麼人?”
“你管我是什麼人!我要打他!”我不顧面前的劍和小魚的阻止,爬起來指着沙淨天喊。
“哦?爲何?”沙淨天似乎從未被小女孩指着鼻子罵過,眼中有怒意,暫時卻仍比較鎮定。
“你、你罵人!”我張牙舞爪就要撲上去踩他。
“大膽!”金石就要揮劍,動作卻不及沙淨天快。
“咔”地一聲,右臂劇痛。
我的胳膊!
我大怒,這什麼人啊!還沒娶呢,就打老婆。
我忘了這人是少將軍,力大如牛的,把他惹急了也沒防備。眼見他一掌打來我胳膊就折了,不由得又氣又悶,忍着眼淚,瞪他一眼,吼道:“快給我叫御醫來!”
沙淨天對於我沒哭這件事略略動容,待聽得我說要叫御醫,冷冷一笑道:“你這小丫頭,膽子忒大了,御醫是你可以隨意叫的麼?”
我疼得要命,顧不得那麼多,就扯了嗓子“嗷——”地大喊一聲。這一嗓子喊得沙淨天和金石都目瞪口呆,且引來了幾個小宮女。
那些小宮女趕來一看,都慌了神,熱鍋螞蟻般唸叨:“這可如何是好,公主的手斷了。”“快請御醫,快請御醫。”“也不知是誰幹的。”“肯定是那灰頭土臉的小子。”
那“灰頭土臉的小子”指的正是小魚。可此刻小魚卻比那些宮女都管用,一言不發,已經上手摺了幾根樹枝扯了幾條衣襟幫我簡單固定了胳膊。我齜牙咧嘴地笑笑,堅定地維護小魚,用那僅剩的左手指向沙淨天,衝那幫嚷嚷的宮女道:“不是他,是準駙馬乾的。”
小宮女們都傻了眼,沙淨天的冰塊臉終於有了一點鬆動,那大約就是他想要表達“目瞪口呆”的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