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仗打到這麼亂, 死傷必然很是慘重。不斷地有人受傷,死去,血腥味老遠就傳了過來。我很想趕了車, 走得遠遠的, 離開這種場面, 但白乘風還在戰場上, 也不管自己身處險境, 只一心要砍死沙淨天。我擔心着戰勢,不能立刻就走,但又實在看不下去, 只好轉而問金石問題,分散注意力。
“你們那會兒在找花喜?她不見了麼?”
金石皺着眉, 圓臉上頓時出現幾條肉嘟嘟的褶, 他在這大漠中呆了一個多月, 竟然又胖了不少:“早上郡主做前哨,領着幾個人出去了, 那幾個人送回了消息,郡主卻沒有回來。”
“所以沙淨天帶你們出來找?”
“也不是。”金石拍拍胸脯說,“是我帶沙將軍出來找的。”
我直冒冷汗。
“沙將軍說,找人順便找就行了,打北胡是關鍵, 反正雪溪郡主很有能耐, 跑去了哪裡也死不了的。”金石想把沙淨天的話原模原樣學出來, 卻一點兒也不像。
當然了, 金石這麼憨厚的一個人, 怎麼可能學出沙淨天那種冷冰冰的模樣?
然而他這麼一說,我的注意力不免又回到了戰場上, 四方勢力還在僵持,但沙淨天似乎和陸昕達成了一致,齊力攻擊北胡首領,只時刻防禦着白乘風,似乎想要先滅北胡,再來對付白乘風。
白乘風也不願去幫北胡,只好死盯住沙淨天的破綻,不時偷襲。他這人直來直去,並不擅長偷襲,沙淨天又不肯正面和他開打,他施展不開,不由得大怒而嘯。
我忍不住問金石:“你比較有經驗,你看他們還要打多久才能停?”
金石撓着腦袋想了一會兒:“打仗這事情,說不準的,有時候打一半個時辰便打完了,有時候也可以打三四天,等到人都差不多死了,自然就停了。”
他看我一臉無奈表情,就笑了:“就算打三四天,沙將軍也沒事兒的。”
我直翻白眼,真是的,誰擔心沙淨天呢!
金石還在傻乎乎地笑,一直一言不發的小魚突然說了句:“快看,變天了!”
我和金石齊齊擡頭去看,果然,本來晴朗無雲的天空,整個陰沉起來,漸漸有黑雲翻涌。那不是尋常雷雨前會有的烏雲,是真的會給人以“黑雲壓城”感覺的黑雲!
大團大團的黑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在胡楊樹上方聚攏。我感覺到了腳底地面在震動,慌忙拉住小魚的手。小魚也察覺到了異樣,緊張地把我攬了過去。
石頭城下的戰場上,兵士們還在相互打鬥,絲毫沒有感覺到有什麼不妥。
“震成這樣兒,他們都沒感覺麼?”我抓着小魚的手,很艱難地問。
“似乎只有我們周圍在震,他們戰鬥正酣,根本沒有注意到。”小魚盯着身後的胡楊樹,若有所思,神色十分嚴肅。
我看到他在看胡楊樹,忽然就想起了被吞噬雙足的頌夜,脫口問道:“你說會不會是……法陣生效了?”
“很可能!”小魚點點頭,“但不該是針對沙淨天麼?怎麼黑雲反而在咱們頭上聚攏了?”
“咱們不是站在胡楊樹下麼?大約法陣也沒那麼靈驗,不會主動跟着沙淨天吧……”我越想越覺得危險,焦急地說,“啊!那到時候,會不會一個大雷劈下來,方圓百里都化成灰燼啊……”
“想什麼呢。頌夜又不是神怪,他再怎麼靈異,也不可能呼風喚雨,天雷滅世。”小魚說。
金石眨巴眨巴眼睛,很無辜地看着我們。
震了半天,終於停止了。我連忙對金石說:“金石,你比較有經驗,能不能衝過去,吼一嗓子,讓他們停戰啊?你看看天,大事不妙。”
金石歪着腦袋看了我幾眼,點了點頭。轉身將車上套着的馬解下來,騎着奔向石頭城。
“也不知道頌夜到底做了什麼,能讓風雲變色。”小魚望着天,喃喃地說。
“也不知道金石能不能讓他們停下來。”我盯着金石的背影,也喃喃地說。
“停——手——”
一聲大叫響起,震耳欲聾,我和小魚隔了這麼遠,耳朵也被震得嗡嗡作響,那邊戰場上登時倒下一片人。連沙淨天、白乘風、陸昕和那北胡首領,聽了這聲喊,也都一時停了打鬥,捂起耳朵。
“沙將軍,公……哦,聽人說,大事不妙了!”金石的喊聲如同響在耳邊。
我捂着耳朵發傻:讓金石去吼一嗓子,他還真吼了一嗓子,這聲音……他練過獅子吼麼?
戰場上的人聽了金石的話,一時也都去看天,片刻後,幾個騎兵當先指着遠處叫起來:“將軍!快看,狼羣!”
狼羣?
我和小魚對視一眼,同時舉目張望——果然!黑雲起處,有無數的狼奔騰而來,截斷了我們所有退路。
戰場上的人又一次亂作一團,兵士們相互推搡,爭相奔逃,卻瞬間被狼羣包圍。
我恍然大悟。頌夜曾經驅使狼羣擊潰江湖盟,如今他做出法陣,就是召喚更多的狼。看那數量,他這回召來的狼羣,足以滅掉這戰場上的所有人。
本來,此時石頭城下應當只是江湖盟、北胡與靖北大營軍隊的戰場。狼羣來時,這些人通通葬身狼腹,既解決了風雲門強敵,又消滅了外族侵略者主力,還幫白乘風報了私仇,可謂一箭三雕。
但頌夜唯一算漏的,就是白乘風的出戰。他沒料到,既然已經放了白乘風自由,白乘風第一個選擇的,就是去自由地報仇。這一出戰,就趕上了法陣生效,大約也要和沙淨天同歸於盡了。
若頌夜不能醒便罷了,若他醒來,會不會再一次發狂,要把自己埋了?
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狼羣已經奔到了近前,那些狼竟然同頌夜一樣,眼中都籠罩着一層紫光,像一羣妖魔。這下連我和小魚也一定會被吃了,頌夜這個法陣,真是太殃及無辜了啊……我焦急地想着,小魚卻忽然問了句;“小星你會不會爬樹?”
爬樹?對啊!我們是在樹下的,這棵胡楊樹如此高大,狼羣總不可能爬上來吃我們吧?我立即哈哈哈哈,如同已經得救般笑了起來:“我若不會爬樹,當初是怎麼跟你坐在樹上聊天的?”
“宮裡面的樹都矮,現在這麼高的樹,你也能爬麼?”小魚問。
我擡頭看了看,大約幾十丈還不止,可我還能怕它?翻牆爬樹這檔子事兒我最擅長了!我挺胸擡頭地對小魚保證:“再高的樹也沒問題!”
小魚點點頭:“那你先上。”
我在先,小魚斷後,很快地爬上了胡楊樹最低的那根枝杈。待我們爬上去之後,只聽附近的狼羣哀號幾聲,有“嚓”“嚓”的兵刃切碎肉體的聲音連響,隨後是“撲通”“撲通”,有幾個人倒在了樹下。
我伸了脖子往下一望,竟然是白乘風、沙淨天、陸昕和金石。我連忙叫:“白大哥!白大哥!你沒事兒吧!”
白乘風根本顧不上理我,爬起來就撲向沙淨天,此時他們的兵刃都丟在地上,赤手空拳地打在一起。一直在逼近的狼羣,居然在胡楊樹下逡巡不前了,圍着他們幾人,形成了不大的一個圈,似乎這樹有什麼詭異,讓它們不敢靠近。
白乘風“咚”地一拳打在沙淨天臉上,吼道:“你小子賊得很啊!知道樹下安全,也跟着老子來是吧?跟着老子很好玩兒是吧!那你當年還毒死老子幹嘛!”
沙淨天哼了一聲,也反手一拳打在白乘風眼角:“當年我利用你的死沒錯,毒卻不是我下的,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是這句話。”
“你這都是屁話!”白乘風又是一拳打過去。
“哼。”沙淨天不甘示弱,也還他一拳。
兩個人氣喘吁吁,不發一言,你打一拳,我還一拳。
這是什麼局面?我趴在樹枝上,一頭霧水。看看小魚,也同樣一頭霧水。
旁邊的陸昕和金石一直倒在地上,都瞪着大眼喘粗氣,他們從石頭城下一路殺狼狂奔而來,早已脫力,倒在地上,看着白乘風和沙淨天,想幫也幫不了。
“咱們去把他們拉開。”我說着就要往樹下跳,小魚急道:“你慢點兒!着急也別亂跳!要順着樹幹滑下去。”
可是滑是跳,也由不得我了。天空驟然一道驚雷落下,胡楊樹便劇烈地一“顫”,我和小魚沒有抓穩,就一齊跌了下去,摔在白乘風和沙淨天兩人之間,將他們也撞得倒在地上。
剛落地,便有東西纏上了我的腳腕。我小叫了一聲,就去踢那東西,還沒踢到,另一隻腳也被牢牢抓住。
我定睛一看,不由得又大叫一聲:“這是什麼鬼東西!”
胡楊樹下,怎能生出這樣的藤蔓?還是紫紅色的,一看就不是正經植物。被那些藤蔓勒緊的腳腕,忽然就感覺到了火辣辣的疼,彷彿是被咬了一口。
我轉頭一看,小魚被紫藤纏上了手臂,已經有血慢慢流了出來。
難道……頌夜的一雙腳,就是被這樣的藤蔓吃掉的?
“哈哈!這樹下也不安全,哼,都是天意啊!沙淨天,你壞事做盡,今天就是你的死期!”白乘風被紫藤緊緊纏了兩圈,還很得意地仰天大笑。
我咬着牙想,什麼天意,還不都是你那頌夜好兄弟乾的。
“你自己也逃脫不得。”沙淨天瞥他一眼,冷冷地說。
白乘風一愣,哼哼兩聲說:“老子不和你吵,反正都要死了,大不了同歸於盡。”他把頭轉向一邊,就看到了我和小魚。
“啊!你們怎麼在這兒啊?”他似乎剛剛發現我們,很是懊惱,“不是讓你們走了麼!怎麼還回來送死!”
我欲哭無淚:“白大哥……不是我們想回來的啊……這不是有狼麼……”
白乘風大怒,拼了命想從紫藤中掙脫出來,邊掙脫還邊喊:“不行,老子要救你們出去!你要是也陪着沙淨天死了,那不就像是殉情了麼?便宜了這混小子……”
沙淨天冷眼看着白乘風又踢又打,卻被紫藤纏得更緊,胸前幾處創口都淌着血,忽然說:“沒用,噬骨藤必得吸食盡咱們的血肉,才肯退去。”
我並沒有聽清他說這是什麼藤,只聽到“吸食血肉”,便知道這回是真的要死了。
我一頭撲在小魚懷裡:“這還不如被狼吃呢,起碼快一點兒啊……”
小魚卻突然驚喜道:“看!有人來了!”
“嗖!”
小魚說話同時,有箭射來,正中我腳邊的藤蔓,那條藤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吼,猛然放開我的腳腕,縮回了地下。
箭簇次第射來,不多時,我們幾人身上的紫藤都退了回去。
“咦?”白乘風拔起根箭來把玩,忽然驚訝地說,“怎麼會……”
我卻只顧得上讚歎,這箭射得好準!
一邊讚歎,一邊不由得擡頭去看,遠處有個女子手持熒綠火光的火把,馳馬而來,狼羣似乎怕她,她所到之處,狼羣紛紛退讓。
——銀亮的鎧甲,穿在她身上就特別顯得纖瘦;潔白披風,在黑雲密佈的廣漠上出奇地亮眼;不戴頭盔,只以明紅色紗巾罩住半面,抵擋風沙,青絲紅巾隨風飛舞,煞是好看。
我看到那身影時,呆呆地怔住,幾乎淌下淚來。
所謂巾幗英雄,就該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