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開動, 花喜幫我調整了個稍微舒服點兒的姿勢,我還是懵懵的,渾身使不上勁兒, 只好靠在花喜身上。花喜伸手攬着我的肩膀, 說:“不怕, 說不定還有救。”
“爲什麼……忽然就快死了呢……”我怎麼也想不明白。
“據說她從房頂上跳了下來, 摔到了脖子。”花喜說。
花嬸那麼穩穩當當的人, 怎麼會突然爬房頂上跳呢?我納悶:“她要自殺?”
花喜看着我:“大約是吧,她已經瘋了。”
我捂着腦袋縮成一團:“不可能的啊……不可能的……花嬸很堅強啊……”
這些年,我錯過的事情, 好像太多了。
總以爲,所有人都會好端端地活着, 不管我是不是在他們身旁。可是……在我身旁的快死了, 不在我身旁的, 也快死了……
我敲自己的腦袋:幹嗎還叫戴小星……叫災小星好了……
花喜攬着我的手臂微微加力,傳遞着安慰, 但她的語氣卻一點兒暖意也沒有:“堅強?再堅強的人,心中藏了後悔的事,也總會瘋的。”
我一震,突然緊緊抓住了花喜的袖子,她這是什麼意思?爲什麼能說的這麼淡定?她早知道了麼?
“花喜……你……”我不知該怎麼問她。
“我並不比你早知道多久。”花喜說, “不過, 聽說她總是叫你的名字, 你去看看, 說不定她見了你能好些。”
我定定地看着花喜, 問她:“花嬸死了,你不難過麼?”
花喜嘆了口氣:“大約不會像你那樣難過吧, 但畢竟她也養了我那麼多年,就算……我總會難過的。”
“就算什麼?你爲什麼不往下說?”我抓住她一點點猶豫,也要逼問下去。
那些本來我並不知道的秘密,如果要塵封,就永遠塵封好了,我是懶得追究的。可一旦知道,那些秘密或許就和自己相關,或許就和親近的人相關,但卻只被透露一絲端倪,然後便斷了線索,我實在是受不了。
“你有沒有想過,花嬸可能做出很對不起你的事?”花喜沒有直接回答我,卻反問我一個問題。
“沒想過,花嬸怎麼可能做對不起我的事,我都是她養的。”我斬釘截鐵地說。
花喜的臉上明明白白地表現出“看,我就知道”這樣的意思,隨後她把頭扭了開去。
我似有所悟,忽然卻嚇了一跳:“花喜啊……難道……是花嬸對你做了什麼?”
花喜看着馬車的某個角落,神情恍惚:“又何止是對我做了什麼……你一向都這麼不肯顧惜你自己……”
花嬸對我和花喜……能做什麼呢?除了好吃好喝供着,她還能做什麼呢?
正想着,馬車“吱”地停住了,花喜拍拍我:“走吧,趁她還活着,親自聽聽看她的瘋話吧。”
她說這話的時候,帶着與她很不配的悵惘神色,我心中某個地方,忽然痛了一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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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開熟悉的門,屋裡卻瀰漫着不熟悉的晦暗。花嬸躺在牀上,花丫妹妹照看着她,見了我們來,花丫紅着眼睛把牀邊的位置讓開,略點了點頭就出去了,什麼也沒說。
花喜推我,我踉蹌一下,走過去,坐在牀邊。
花嬸的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活氣,只是噙着幾滴淚,還能讓人看出,她還活着。我腦袋都木了,嘴脣抖得說不出話來,只能意識到花嬸是受了重傷,快要死了。連我這樣遲鈍的,都能看出花嬸傷得很重,她得多痛呢?我手忙腳亂便要撕幾條裙襬來給她包傷口,擦血跡,花嬸似乎感到了我的忙亂,氣若游絲地叫了一聲:“小星……”
她叫小星,她肯叫我小星!
這一聲小星,立時在我心頭戳了一個大洞,心中一股激流洶涌而出,眼淚也沒管住,嘩地流了一襟都是。我哽咽道:“花嬸……花嬸……你不要扔下小星……”
花嬸彷彿沒有聽見我說的話,也看不見我的臉,她固執地瞪視前方,重複着:“小星……小星……”
我抓住了她枯瘦的手。
花嬸噙在眼中的淚掉下來了,她說:“對不起……”
“沒有,你沒有對不起我!”我趕忙說。
花嬸的眼神閃爍了一下:“不……娘娘,我對不起您……”
娘娘?她把我當作了哪個娘娘?我孃親?
我嚇得半晌不知說什麼好,下意識就轉頭看花喜,花喜也很詫異。但她終於鎮定下來,搖了搖頭,我這才肯確信,花嬸是確然瘋了。
我是一時陷入沉思,沒有來得及否認,花嬸卻激動起來,抓着我的手便不放,一面流淚一面呢說:“娘娘……我便知道,你還是肯見我的……”
她激動完了,又萎靡:“可是……我終究對不住您……”
我要開口辯解,花喜走到我身後,摁住我的肩膀,示意我聽下去。
於是,我一動不敢動,假裝自己是孃親,聽花嬸絮叨着她的悔恨。
“娘娘,您不知道,我……一直是虹妃娘娘的人。虹妃娘娘對我有救命之恩,我本是隨她一同入宮的……原本,我們低調度日,可後來,雨妃卻冒了出來。她將我調離了虹妃娘娘,我才輾轉到了您身邊……”
花嬸說一句,便深吸口氣,似乎那些往事都是壓在她肩上的巨石,只要說出一句,便能卸掉一塊石頭,讓她得以呼吸。
“您可還記得那秦畫郎?那秦畫郎……是雨妃推到長公主身邊的,您不過是因爲我才‘偶然撞破’,那件事……原本不止您一個人知道……”
嗯?忽然卻又說到了長公主。我知道長公主私通畫工郎被逐出的事,孃親當時被長公主誤會是告密者,卻不知道,原來花嬸也曾在其中,推波助瀾。
這莫非就是花喜說的,對不起我的事?我回頭向花喜投去個詢問的眼神,花喜點點頭,又搖搖頭。
我看不懂,卻能理解她爲何不敢出聲。她大約怕驚擾了花嬸的傾訴,花嬸又要尋死覓活。於是我也不敢再動,等着花嬸往下說。
花嬸大口喘氣,抽抽噎噎:“大家誤會是您,您也就那麼擔了,其實……其實卻是我……奴婢對不起您……對不起您……”
她放開我的手,拼力拍着牀板,哭得背過氣去。花喜走上前來,簡單地推拿幾下,幫她順氣。
然而她氣順了之後,竟支起半個身子,一把抓住花喜的手:“我還有事瞞着您的……就算虹妃娘娘死了,我也一直與虹妃娘娘的侄子互通消息,正是他向皇上稟報了咱們還活着的消息,皇上纔會讓我將公主接回宮……您早料到終有一日會回宮,也早料到自己等不到這一天,您只希望保護公主,我卻沒照您說的做……我……咳咳……”
她這串話說得又急又快,幾乎不像垂死的人能說出來的,只是說到一半,卻突然一口氣上不來,迅速萎靡。我陡然反應過來,這莫不就是“迴光返照”?
“若當初小星……花喜……”花嬸倒回牀榻,眼中光芒消逝,漸無聲息。
花喜掙開了她的手。
若當初小星如何?花喜如何?我恍然間,拍拍花嬸的肩膀:“花嬸,你告訴我,若當初小星如何,花喜如何呢?”
“小星,花嬸已經死了。”花喜大聲在我耳邊喊,想要把我喊醒。卻把在門外的花丫喊了進來。花丫一進來就哭,我卻皺眉。
“沒有死。”我很鎮定地說,用陳述事實語氣。在我的意識裡,花嬸還活着,只不過是受了很重的傷而已,我只需要幫她裹好傷口,讓她靜養,她總會活過來。
花喜皺起眉頭,給花丫一個眼色,花丫趕忙上來拽我:“小……公主!花嬸她的確已經……”
我揮手打斷她的話:“你們給她吃藥啊,不要覺得她現在是平民就不給她吃好藥,要花錢就從我宮裡開支撥,我供她幾味藥還是綽綽有餘的。”
花丫一個勁兒地哭:“什麼藥也救不回已死之人啊……”
我愣了一下,扭頭拉着花喜問:“那有沒有,有沒有什麼秘藥啊,仙丹之類的?可能要大費周章,可能、可能要跳懸崖,鑽山洞,要拼命去找的,但是我可以去試試啊。”
花喜搖頭不語,我又看花丫,花丫一面哭,一面拿十分悲哀的眼神看着我,彷彿我失了神智一般。
可是我是認真的,我當真當真是認真的。我回頭一把又抓住花喜:“你們是不是都覺得我傻了?我沒傻,你告訴我有沒有辦法?”
花喜低聲道:“小星,什麼摔下懸崖都死不了,什麼死了都有靈藥可以救活,那都是故事裡纔有的事。你不是活在故事裡的,你只能,節哀順變……”
我不想節哀,一點兒也不想,這是個什麼樣的世界呢?真的很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