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在地上就要哭, 花喜把我拽起來,一巴掌拍我後腦勺上:“你倒什麼倒?還不到你倒下哭的時候,你要做的事兒多着呢!先料理了花嬸的後事吧。”
我木然地看着花喜:“我親孃死的時候我不懂事, 沒能難過到伏地痛哭, 只能日後把那些難過一點兒一點兒補回來。花嬸也像我半個孃親, 雖然她做了那麼多錯事, 卻總歸對我有養育之恩。我就不能替她痛哭一場?”
花喜說:“咱們是偷偷出來的, 連馬車都停在半里地外,你也知道村裡但凡有個風吹草動就全村都知道了。你還敢哭?你一哭,什麼人都來了, 你還能走得脫麼?”
“走?要走脫到哪兒去?”我納悶,“來人怕什麼?我和鄉親們一起送花嬸, 不成麼?”
花喜搖頭:“不成, 這事兒咱們悄悄打點, 之後立即回宮,送花嬸時花丫出面。”
這是什麼道理?我不理解, 便問花喜:“立即回宮?讓我眼看着花嬸死了,就拍屁股走人?我做不到。”
“做不到便逼着自己做吧。你有那麼多事兒要上心,以後難兩全的事情你還要遇見很多,難道每次都這麼不管不顧,都這麼任性?”花喜仍拽我走。
我這回真沒覺得自己任性, 倒覺得是花喜太過分。我拼命想掙脫, 邊掙邊喊:“我腦袋大腦子小, 肚子大心眼小, 一輩子我就在乎你們這幾個人, 沒那麼多心思‘上心’太多事兒,也沒那麼大胸懷去管別的什麼。”
花喜忽然一鬆手, 我跌在了地上。她有些氣急敗壞:“是,你的確就最在乎這幾個人!所以你最要緊的事,就是好好守着你皇帝爹和晉辰啊!你在晉辰身邊,他尚且被人下毒,你出宮這麼久不回去,他又會被人怎麼害了還不知道呢。”
她是真的急了。不知爲何,我忽然想到了父皇給我兩道聖旨時那種拼命掩飾也掩飾不住的憂慮神色。他和花喜都算是處變不驚的人,最近卻都如此易憂易怒,難道宮裡真的亂到這種地步,要發生什麼大事了?
我爬起來,決定稍稍讓步:“那也不是沒辦法,你先回去替我看着父皇和晉辰,我悄悄地送花嬸,保證不會大哭,可以麼?”
花喜嘆口氣:“留你一個人在宮外,等着別人來害你麼?我不答應。”
停了停,她說:“我陪你躲在道旁看一會兒,就只能看一會兒,這樣,我們也算送過她了。”
我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花嬸送葬下葬很快,似乎躲着什麼似的,連哭靈的都沒請,只是花丫領着一羣孩子,同鄉親們一路送去了村後。我孃親葬在那裡,村裡的鄉親們祖祖輩輩都葬在那裡。墳堆一個連一個,大多連墓碑都沒有。簡單,卻不孤單。我看着,總算放了心。
匆匆坐上馬車返回皇宮,花喜讓我把頭埋在她肩窩裡,只輕輕說了倆字:“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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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搖了搖頭,並沒有哭。那似乎是一瞬間的事,我好像終於掌握了一門高超的技藝——縱使再傷心,也可以讓眼淚鎖在眼底,不往外流。
沉默了許久,我擡起頭來問:“花喜,最近宮裡要發生大事了,對麼?我皇帝爹似乎知道,卻不肯說,你似乎也知道,你能不能告訴我?”
花喜猶豫了片刻,點點頭:“是,我知道。你父皇猜出個大概,卻並不瞭解。他現在有心無力,就算想告訴你,也沒有什麼好說。”
“你還打算吊我胃口麼?好不容易我關心這種事兒了。”我說。
花喜說:“不是我要吊你胃口,只是這事,涉及到你完全信任的人。我試了許多次,你都不肯對他有一點懷疑,那麼有些話,還是由他自己告訴你比較好。”
我……完全信任的人。花喜試着警告我許多次的……
花喜不再繞彎子,直接告訴我:“你回去找小魚,他若真是你心裡所想的那種人,就一定會毫無保留地告訴你。哪怕……他要做的事情很可怕。”
小魚做的最可怕的事,就是心平氣和地和沙淨天喝酒聊天,還同住在驪居吧?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
我不知道腦袋哪根筋轉了一轉,忽然問:“他是不是要謀反?”
花喜的神色異樣,張了張口,似乎要說什麼,又遲疑了一下,最後攤手道:“這是你說的,可不是我告訴你的。”
我瞠目結舌。
不成,我一定要找小魚問清楚!
一路我都十分忐忑不安,到了宮門口,意外地碰到了餘公公送貴妃上馬車。貴妃帶着元昶,母子兩個都病怏怏的,見了我們便從車上下來,到了我們車上說話。
“你這是要到哪兒去?”我問。
“去南邊,找我叔叔。順便找個清靜的地方休養休養,這個宮裡,我實在是呆不下去了。”小貴妃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的。
花喜遞個帕子給她,她擦了擦淚,握着花喜的手很鄭重地說:“雪溪郡主,多謝你……”
“不必客氣。”花喜很迅速地說。
小貴妃轉而來拉住我的手:“小星,你……你也帶晉辰走吧。哪怕只是避一避也好,總好過在宮裡……”
“你不必擔心太多,公主吉人自有天相。”花喜安慰她。
“正是。”我違心地附和花喜。雖然按我本來的意思,我就是應該帶着晉辰,跑到天涯海角去,讓誰都找不到。
小貴妃繼續抽噎:“也好……那、那我便走了,你們多保重。”
她轉而回到自己的馬車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走了。
“我很羨慕她。”我對花喜說。
“那就羨慕吧。”花喜說,“也不知道我們將來會怎樣呢。”
哼,“將來”這東西,是個頂討厭的傢伙。
我們兩人各自沉默了一會兒,花喜先開口說:“走,我陪你去驪居,找小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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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驪居,花喜把馬車停在門口,權衡了片刻,推我:“這邊的人暫時不敢動你,你自己進去吧,餘君禹若看到我,反而不敢說真話。”
我“哦”了一聲,便訥訥地蹭進了驪居。
驪居近來冷清了不少,我四下晃了許多圈,也沒有看到幾個人,更別提找到小魚了。後來在個花叢旁邊看到了正發呆的金石,我才終於問到了小魚的下落。原來他正和沙淨天在茶室後室飲茶交談。
所謂茶室後室,雖然門常年不鎖,卻也是個隱秘的所在,基本等同於小半個密室,他們在那裡面,談什麼?
我顧不得謝謝金石,就奔向了茶室。
似乎有人下了令,茶室周圍根本無人敢靠近,只有我衝了進去,直撲向後室。後室的門虛掩着,有人說話的聲音從裡面傳來。我故意放輕了腳步,然而靠近時,裡面說話的聲音依然停了。
他們如此神秘!如此小心謹慎!在這種隱秘的地方交談不說,一聽見我腳步,就立即不談論了,這分明便是……分明便是……
不詳的預感更加強烈了,我推門闖進去,一看果然是小魚和沙淨天,便質問他們:“你們密謀什麼呢?密謀奪我父皇的江山,是不是?”
我自覺得這句話說得中氣十足,就算聲音天生不甚雄厚,也有一定的氣勢,沙淨天卻像看笑話一般,很輕蔑地看着我。
我憤怒地與他對視,他似乎有些感到被冒犯了。
“這麼急,還真把自己當公主了麼。”沙淨天冷冷地說。
嗯?他說什麼?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
沙淨天瞥了我一眼,淡淡地問:“替身當了這些年,真就成得了公主麼?”
我腦袋“嗡”地一聲響,花嬸臨死前的瘋話,斷斷續續地又回到我耳畔,戳着我的耳膜。
而沙淨天,神情那樣居高臨下,彷彿他是什麼大人物,抽出了寶貴的時間,來點醒我這糊塗的可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