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的絹帕送過來之後,我讓玉錦幫我裱起來,順便就跟玉錦攤牌了。我說:“你以後別跟着他們瞎撮合我和沙淨天,我喜歡的是小魚,知道不?”
玉錦嚇了一跳:“您騙我吧?哪個能不喜歡沙將軍呢?”
我立即舉手:“我啊。”
玉錦哭喪着臉搖晃我:“公主,我知道沙將軍平日對您是冷淡了點兒,他、他這也是‘近鄉情怯'吧?您千萬別傷心,別拿自己的真心開玩笑……沙將軍若是一塊冰,您怎麼着也得是塊炭火,烤化了他,可不能當那北風一陣,嗖嗖地吹他走啊……”
這段日子和玉錦熟起來,我也知道玉錦喜歡打比方和引用,但用得那叫一個鬼斧神工。我連忙打斷她:“行行行我知道你們都喜歡沙將軍,要不你替我嫁了吧?”
這種威脅向來有用,玉錦果然低頭思過:“我、我說錯了……可、可我就是替您着急。您這也太委屈了……喔!”
我被她“喔”的一大聲嚇得連忙捂住耳朵,仍能聽到她激動得聲音都不像自己的了:“我、我好傻。公主您這是‘欲擒故縱'對麼?別人自投羅網,有心討好沙將軍,可那都是送到嘴邊的肉,沙將軍不喜歡吃。公主您呢,越說不中意他,越說中意其他人,就越是水中那猴子怎麼也撈不到的月亮,沙將軍這下頂多對您冷淡幾日,之後肯定追着您跑呢……”
玉錦癡癡地運用她能想到的所有比喻,誇讚我“欲擒故縱”用得好極妙極,這一刻,我忽然由衷感到她和金石特別,特別地般配。
好不容易打發了玉錦,我溜出去找小魚訴苦。正值黃昏,小魚又穿了他的棕色布衣,歪在老鬆的橫枝上打盹。我踮起腳尖伸手拉拉他的褲腳,他立即睜開了眼。一見是我,張口便問:“我送的絹帕你收到了麼?大家都笑了麼?”
我就知道他是故意逗樂的。我便也故意逗他,裝作很失落的樣子說:“沒有哇,大家都沒反應。”
小魚伸手拉我坐到樹上,說:“你好好跟我說實情。你每次說謊話的時候,耳朵就一抖一抖的。”
耶?耳朵還能一抖一抖,我怎麼不知道?
我好奇地伸手摸摸耳朵,想感受下“一抖一抖”是什麼情形,手剛摸到耳朵,就反應過來,反手使勁拍了小魚一巴掌,吼道:“你又耍我!”
小魚笑得眼睛眯成兩道彎,嘴巴咧成一張瓢:“別人說什麼你都信。”
“誰把你當‘別人'了啊?”我反駁。
破天荒,小魚臉色有點兒紅,他自己嘿嘿笑了一會兒,問我:“哎,說到那個絹帕。看來你知道你家準駙馬沙將軍,喜歡你家鐵血花總管,也不是一時半會兒了。這事兒你怎麼看?”
我把沙淨天給花喜絹帕的事兒對小魚學了一遍,又提起花喜曾給我沒頭沒尾的一個保證:“花喜說她有辦法,讓我不嫁給沙淨天。”
小魚哼哼一聲,說:“她有辦法?皇上現在鐵了心拉攏少年將才,而滿朝堂上夠年輕又夠格被'拉攏'的也就沙淨天這麼一人。除非花喜搶了你公主的位置,自己嫁給沙淨天;要麼,她乾脆替你把沙淨天弄死,駙馬這位置就輪到皇上心中排位第二的人來坐了。”
他的語氣很嚴肅,措辭也有些激烈,譬如說花喜搶我的位置,或是弄死沙淨天。然而經過了給沙淨天療傷那次,我只覺得他們都和好了,如此說說,也便像我們日常相互“拆臺”,相互調侃一樣,就沒當回事兒。這會兒我兩眼放光,只管好奇地問:“父皇心中還有‘排位'?他是按什麼排的啊?你說他會不會把自己想象成個十六歲的女孩兒,然後自言自語:某某某好好看啊,排第一;某某某好能幹啊,排第二;某某某長得好高啊,排第三……”
小魚沒有立即回答,反而發了會兒呆,似乎在考慮什麼。過了一會兒,他的嚴肅勁兒一點都沒了,嘿嘿哈哈地笑:“你說呢?肯定是你自己就這麼給人排過。”
我當即搖頭:“這我倒是沒排過,當年村裡面的男孩打都打不過我,我還會花癡一般地把他們排個榜麼?”
可是,與此相關的白日夢,還是做過的。按照一般的想法嘛,最容易引起少女花癡的,最能佔據少女們心中第一這個位置的,應當是一個很個性的少年,或許青年也成。他必定要有有豐富的學識,高貴的氣質,容貌出衆,家底兒也不能太薄弱,對所有人都冷冰冰的,但是對自己愛的人溫柔到不行,對了,最好還得會那麼幾招,在天底下排不上前十也得排前二十。
我就美滋滋地把想法跟小魚說了,小魚笑眯眯地也聽了,然後懶洋洋地說:“所以,沙淨天肯定排第一咯。”
我聞言大怒,敲着樹杈喊了一嗓子:“——那種壞蛋!”
小魚大笑,指着我說:“你這個女的……”
我氣得要命:“我這個女的怎麼了?”
小魚說:“你這個女的就是花癡。皇上肯定猜準你這些想法,按你這個標準,才找到沙淨天的啊。”
我仍然氣沖沖的:“鬼才找他!”
小魚一點兒也不生氣:“你自己比對你那標準想想看嘛。”
我就撅着嘴想。沙淨天是虹妃的侄子,這個背景不用說,是很顯要的了。他初回宮就被破格錄入書院,我宮裡那些小丫頭天天嚼舌,說他學問讓最挑剔的常先生都嘖嘖稱奇。他是少將軍,戰功赫赫,說“會幾招”都是辱沒了他。他那張臉,更是沒得挑了,如果我不是這麼討厭他的話,我會說他真是很好看的。再仔細想想,沙淨天對花喜挺好的,不像應付我的那樣,是真的挺好,還主動給她畫個帕子。
唉,其實我也不能說“鬼才找他”吧?萬一花喜也喜歡沙淨天,那花喜不成了鬼?
白日夢和現實的差距太大。我不說話了,一個人歪在那兒生悶氣。
小魚拍着手笑:“小星這是吃醋了!”
我瞪他一眼,很虛弱地說:“我能吃誰的醋?”
“花喜啊。”小魚說,“都這般形勢了,你一點兒不吃醋?”
我衝他回了一句:“花喜又不是喜歡你,我吃什麼醋?”
小魚吐個舌頭。
我們倆誰都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小魚伸手攬住我的肩膀,微笑着說:“小星好傻啊。”
我嘆口氣:“對,我是好傻,亂做白日夢。”
小魚依然笑嘻嘻:“我看你是羨慕他們,因爲你比他們普通,而他們都是有才有貌人見人愛,怎麼看怎麼般配。可你記住我說的話,他們不一定比你過得好。”
“就算父皇硬要撮合我嫁給沙淨天?”
小魚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有這樣的直覺……”
“又不是女的,還玩兒直覺……呃……”我好不容易逮到一個調侃小魚的機會,小魚卻忽然撓了我的腰,讓我的話憋在肚子裡說不出來。我最怕癢,當即反撓回去,兩人鬧作一團。
“誰在樹上?”有人喝問。
聽見這聲,我第一個反應竟不是驚訝,而是鬆了口氣:是女聲!這回突然冒出來的,終於不是沙淨天了。
我和小魚停止打鬧,往樹下一望,那仰着脖子走過來的卻是花喜。
花喜看見我們兩個,緊張的神色一鬆,就冷笑道:“好哇,你們兩個!沒事兒幹坐樹上,還挺純情,啊?”
小魚眯眼睛笑。我問:“花喜,你到哪兒玩去?”
花喜說:“我可沒空玩,纔剛去找金石對了對前幾日兩宮宴會的賬目,這就要回去了。”
我驚訝地問:“金石還會算賬?”
花喜簡單地嗯了聲,小魚在背後扯我袖子。
我明白了,要對賬目,八成找的也是沙淨天。
我忽然冒出個大膽的想法:父皇能夠見縫插針地撮合我與沙淨天,爲什麼我不能撮合撮合沙淨天與花喜?
一邊想我一邊脫口而出:“花喜,晚飯我不回去吃了。”
花喜眉尖一挑,而後笑一笑,說:“那就不回來吃吧,我也省事。我叫春好給你留幾盤糕點,你餓了自己去拿。”
花喜走後,小魚說:“沙淨天今日也不回來吃飯。你打定主意要幫他們牽線搭橋了?你真不吃醋?”
我被他三番兩次地問,心裡也有些不坦然,但嘴上卻說:“那當然,我有什麼醋好吃?今天再叫了金石,我們還去桃林擺小酒席。有兩座寢宮歸我們支配還真是好事,他們肯定在香溪宮相會,我們就在鬱棠宮擺酒。一家一邊兒,互不干擾。”
小魚嘿哈一笑,說:“金石不知開心成什麼樣子,這幾日他可忙得夠嗆。”
我也笑:“過兩日抽個空,我把我宮裡的玉錦姑娘介紹給他。”
小魚捏我鼻子:“得了吧,當媒婆還當上了癮。還不快去把糕點取出,速速擺起小酒席來,我可餓了。”
金石很樂意和我們喝酒,他最近見我就笑,再也沒和我吵過,也不知是受誰的啓發開了竅。我們一直吃吃喝喝,但看月亮升得老高,估摸着也到了睡覺的時候,我纔回到香溪宮去。
守門的宮人靠在門邊打瞌睡,我沒吵他們,直接走了進去。小風吹過,我來了興致,索性慢慢走,又一次彷彿初進香溪宮一樣,仔細觀察沿路景物。夜裡景物如何看不真切,但住了小半年,鬧也鬧了幾次,翻牆也翻了多回,雖然此時沒人陪伴,卻也感覺熟悉了不少。想半年前初來乍到,我厭煩這寢宮太大,如今一面感慨一面走,沒用多久也就走過了大半的路程。
今夜月色挺好,可惜小魚明日須得早起去書院,要不叫他過來,我們偷偷溜上來風閣賞月也不錯。
我自顧自地遐思,繞過了來風閣,沒料到後面那片竹林中有人,一步跨過拱門去,便呆住了。只見月色朦朧,穿透竹影,有一對璧人在綠竹間執手相望,赫然是沙淨天和花喜。
我腦袋“嗡”地一下就熱了。心裡不斷重複着:他們倆?還真是他們倆?
腦袋這一熱,我瞬間就明白了:小魚總問我會不會吃醋,可我實在無醋可吃。我此時並不生氣,更不嫉妒,甚至都沒有羨慕,只是有種最好朋友那隱藏得不是太好的戀情終於被撞破落實之後的激動心情,比自己嫁出去了更要激動。原來喜歡花喜的人花喜也喜歡!啊哈哈哈哈……我幾欲仰天大笑:他們這麼快就成了啊!我終於可以有一個話題,在茶餘飯後揶揄花喜了。
沙淨天和花喜都是敏感的人,瞬間就覺察了我的闖入。花喜除了稍有吃驚,總的來說倒還鎮定。可惜了沙淨天並不瞭解我和花喜的交情,於是,藉着月光也能看出他臉色有些白。
沙淨天雖然不在我面前掩飾他喜歡花喜,但大約也並不想要我這麼快看見這一幕,此時他一副想要解釋,卻不知如何開口的躊躇神色,真是大快人心。花喜一開口就幫外人,對我淡淡地說:“哦,是小星啊。你先回去吧。”
這話出口,沙淨天臉色更白,我卻完全放鬆了。很激動地點頭笑道:“好的好的,要給你留寢房門不?”
花喜瞪我:“當然要留,我馬上回去。”
我笑個不停,樂顛顛地越過他們兩個,快步走開。但我可不想走遠,聽人講野史傳聞,不如聽自家姐妹的壁角。我看看有一叢竹子生得密一些,就鑽進去,躲在後面偷聽。
沙淨天說:“你……就這麼把她……趕走了?”
花喜哼一聲道:“趕是趕了,小破丫頭肯定沒走,在那邊偷聽呢。”
沙淨天:“……”
花喜又說:“要不我們扔塊磚過去吧,給她打暈了拉倒。”
沙淨天:“…………”
許久沒了動靜,我偷着樂。沙淨天這麼一直沉默,大約是被我和花喜這架勢嚇得傻眼了吧,他到底還是個老實人。
然而正當我覺得他還是老實人的時候,他卻忽然語氣如常道:“如此真不妨事?”
花喜答:“不妨。”
有動靜!這兩人居然就開始找磚了!
我嚇了一跳,忙喊:“啊!我真的走了!”捂着腦袋一溜煙跑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