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驪居, 馬車還在,花喜卻不見了。問車伕,車伕有些遲疑地說:“雪溪郡主同沙將軍大吵一架, 回宮去了。”
這倆就在驪居門口吵了架, 還“大吵”?我問車伕:“他們爲何爭吵?你聽到些什麼?說來聽聽。”
車伕一聽我問, 竟像練過功夫似的, 一閃便從馬車上滾到了地上, 衝着我磕頭如搗蒜:“公主饒命!公主饒命!小的不敢、不敢說……”
我的心思還在剛纔小魚那番關於“謀反”的大策劃上,心想大約沙淨天沉不住氣,和花喜攤牌了, 不知怎麼引起了花喜的反感。可是他們都不是不管不顧的人,怎麼能把這種事堂而皇之地吵出來呢?以至於車伕都不敢向我複述。
我把車伕拽起來:“你別怕, 就算他們爲了謀反吵, 你也照直告訴我, 免你不死。”
“那、那倒不是……”車伕鬆了口氣。
其他還有什麼事情,值得“大吵”呢?我望着那車伕, 他看着躲不過,只好說:“雪溪郡主本來坐在車上,沙將軍出來時請了她下車,他們在那邊牆角密談,小的並沒有聽見。後來不知何故, 兩個人就吵起來了。
“沙將軍說:‘這麼多年我不過是爲了你!’
“雪溪郡主冷笑着回答:‘爲了我, 害我妹妹?’
“沙將軍又說:‘她不知哪裡來的野丫頭, 是你哪門子妹妹?’
“雪溪郡主停了半晌沒答話, 他們又密談了會兒, 忽然雪溪郡主像瘋了一般喊:‘你竟敢——你竟敢——我一定讓你後悔活着!’
“她這麼喊完,就跑了, 連車也沒坐,我一直縮着,也不敢叫她。我看,她是往宮裡去了。”
車伕講完,擦了擦汗,又跪下補充:“他們那麼大聲,聽到的或許不止我一人,公主……”
我擺了擺手:“好了好了,不就是吵架麼,你只當看了場戲。我說過免你不死,你只要不亂說話,這條命肯定是不會丟的。”
車伕繼續叩頭,我看着煩,把他拽起來:“有完沒完,快帶我回宮啊。”他這才忙不迭地應了,駕車帶我回宮。
我有十分不好的預感。
和花喜呆得越久,我越瞭解她這個人外表強悍勝過男子,心中卻有致命的弱點。雖然她看起來不是那種會做傻事的人,但我知道,她不做傻事,只不過“不關心”。真的讓她將心陷進去的事,她一定會方寸大亂,變得神經兮兮,不定會做出什麼傻事來。
日子在我眼裡,無非是日復一日的混亂,我懵懂度日二十餘年,早已習慣了。可日子若從花喜的角度看,原本應是條理清晰,一環扣一環的吧?雖然複雜兇險,卻如同一張巨網,網口是攥在她自己手裡的。她不會習慣“亂”的,不會習慣不受她掌控的生活,但願她不會有危險。
我一頭撲回鬱棠宮,宮中是異樣的死寂。
心裡“咯噔”一跳,我叫:“花喜!”
沒有人應,我又提高了聲音:“花喜!你給我出來!”
不對啊,怎麼一點兒人聲也沒有?
我隨便推開一扇門,迎面便是一股刺鼻的香氣,饒是我對這東西不敏感,頭也一時有些發暈。幾個侍女和嬤嬤橫七豎八在地上躺着,看樣子是中了迷香無疑。
我大吃一驚,沒命地往寢房跑,平日無事,花喜、玉錦和晉辰總會在寢房讀書玩樂的。
卻不知今日……
我推開了寢房的門,有人倒在我腳邊,青絲撩亂,蹭了我一裙襬都是血。
連尖叫都顧不得,我抱起那人一看——玉錦!
玉錦似乎被人猛力推倒,後腦撞在門柱上,以至於流血不止。她被我一抱,醒了過來,看見是我,眼淚便流了下來。
我搖着她喊:“你別死,你別死,我這就請御醫來救你。”喊完就要將她放下去叫御醫,她拽住了我的衣袖,眼睛裡有異常的憤慨神色。
“玉錦?”我疑惑。
她另一隻手拼命地指着房間裡,恨恨地吐出兩個字:“郡……主……”
說完這兩個字,她合上眼睛,徹底昏死過去。
我慌忙先將她抱進屋去,安置在外間的牀上。她說“郡主”,難道花喜在裡面?
匆忙推開裡屋的門,我看到的卻不是花喜。
晉辰躺在牀上,臉色蒼白。我撲上去抱起他,想把他搖醒。
然而手一碰到他的軀體,才發現不對,他脖頸上,有深紫色的印痕。我心一沉,趕忙摸摸他的鼻息;心又涼了一重,卻還不肯信,我又摸了摸他的頸脈,終於渾身冰冷,大喊出聲:
“啊——”
我叫得腦袋發麻,幾乎沒了感覺。他不是中了迷香暈過去,而是被人……掐死了……
怎麼會是晉辰!剛從死神手裡搶回來的晉辰,怎麼會!
“晉辰!晉辰!”我喊得聲嘶力竭。
晉辰不理我。
難道是我做夢了?某一天,我突然發現他來了;某一天,我突然發現他走了。這當中,所有他帶來的的歡樂和悲傷都是在做夢吧?
一條小生命,就這麼從我的人生中抹去了?他來的時候,我因爲中毒而毫無察覺,他走的時候,我並沒有中毒,爲什麼也能毫無察覺呢?
都說我遲鈍,我也可以面對死亡面不改色啊……可那不過因爲事不關己。
我不可能失去了晉辰還無動於衷,不可能!
然而,沉默了二十年,那逆來順受的習慣,竟改不掉了。
我伏在晉辰的頭顱上,抖了許久,也沒有哭出來。之前有一次,是小魚出宮的那次,我也沒有哭出來。那時我以爲自己是堅強的人,可以狠得下心來對自己的人。如今我才知道,這抑迴心底的傷痛,是一分沒少,總有一天要加倍地將人蠶食。
只是,我如此悲痛,卻再也喚不回晉辰。
誰會這麼狠心,掐死我的晉辰!還有誰敢下如此狠手!
郡……主……
玉錦的聲音如鬼魅般掠過我耳畔,我被那冷兮兮慘淡淡的聲響澆了個透心涼。
郡主……花喜……
耳畔的聲音忽然換成了花喜的:
“是,你的確就最在乎這幾個人!所以你最要緊的事,就是好好守着你皇帝爹和晉辰啊!”
“……我一定讓你後悔活着!”
我猛然驚醒:花喜不知受了什麼刺激,她能掐死晉辰,會不會下一個目標……就是我皇帝爹?
我咬牙將晉辰放下,在他的小臉頰上輕輕親了一口,道聲:“別怕,乖乖等着,孃親去去就來。”便直奔向父皇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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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餘公公和他手下那班小公公倒在門口,我就知道大事不好,只是心已經涼到不能再涼。我扶着門框靜了片刻,便悄悄走了進去。一進門,首先聽見熟悉的兩個聲音,我腳下一軟,這才放下一半的心來。
花喜還沒有做什麼,她只是在裡屋與父皇交談。
我悄悄走過去,靠在廊柱後面,從廊壁的鏤空縫隙中,偷偷地看着他們。
父皇橫臥龍牀,花喜坐在牀邊,端着一碗藥,一點兒一點兒喂父皇,一面喂藥,一面說:“你活不了多久了。”
“我知道。”父皇說。
“我餵你的,不是救你命的藥。”
“我知道。”
花喜不說話了,直視父皇;父皇也沒有說話,直視花喜。花喜半背對着我,我並不能看清她的眼神,但父皇眼睛裡的愧疚和慈愛,我是看得明明白白。我把拳頭攥得發白。
花喜向來都是敢於直視父皇的,而父皇第一眼見她就很喜歡,看得發癡;花喜於這宮裡的規矩似乎都是早就知道的,她似乎天生就能在皇宮如魚得水;花喜和父皇性格也很像,許多時候他們有一種默契……許多細節彷彿忽然都要涌入我腦子裡面來,我捧起了額頭,那裡陣陣發痛。父皇極力想給我各種寶物,極力滿足我的要求,我當時覺得奇怪,花喜也幫我開解。可我現在想想,他是不是覺得……讓我當了他女兒的替身,很對不起我?
所謂公主……我早知道我與花喜的差距,可我並沒有仔細想過。現在我卻忽然都想起來了:偌大一個皇宮,似乎一多半人都能聽花喜的;戰場上,花喜有不輸於任何人的丰姿;我覺得驚訝的事,她總能看透背後的機要,又總能輕易解決……我忽然想起曾經沙淨天半夜負傷的那回事,甚至金石都嚇得不輕,花喜卻毫不動容。她早就知道麼?要麼根本就是她在……我腦袋亂了,花喜都做了什麼,我一點兒都不願意再想。她是什麼都能做到的花喜,可她並不是我所能想到的花喜,她殺了我的晉辰……
“花喜,從我第一次見你,我就知道你是誰。”我聽見父皇這麼說,花喜端藥碗的手就劇烈地一抖。
“你長得這副模樣,你說話的語氣,甚至你看我的眼神,無一和你娘不像。”
“皇上……”
父皇深吸了口氣:“花喜,你不該只叫我皇上吧。”
我咬緊了嘴脣,等他說出我疑惑了很久的那個結果。
花喜似乎有眼淚落下,父皇替她擦去了。我看得心疼,有那麼一次,我哭得不成樣兒了,父皇也不過只給了我一巴掌。
是了,我應該,不能默認他是父皇了吧?是時候,該承認自己的一無所有了吧?
我看着花喜和他那副親人相認的姿態,眼淚終於沒出息地洶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