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自虹山東面升起，草葉上的露珠迎着陽光，反射出細碎的光輝。
鄭法的聲音不疾不徐，在講道堂中，似晨風般盪漾。
堂中聽衆，鴉雀無言。
檐底有林間鳥雀徘徊，竟也不吵不鬧，似乎也在認真聽講。
此次講道，前前後後，已經持續了差不多半年之久。
鄭法從那套教材講起，符丹陣器，修仙百藝，無所不包。
在功法上，他也挑了五套完善的五行功法，自練氣講到金丹，詳細至極。
因爲鄭法給楊組長等一些原本跟不上進度的人都開過小竈，所以此時絕大部分人不說如癡如醉，也多是心領神會。
甚至楊組長還有餘裕走神，她擡起腦袋，偷偷看了眼鄭法，朝身旁的窗戶望去。
窗外日頭正好，一道光柱，透過玻璃，泄在講道堂的地板上。
嗯？
這光柱怎麼有點忽明忽暗，像是在一閃一閃？
這種細微變化，凡俗之人也許看不到，但楊組長如今修爲也到了練氣兩層，眼力過人。
她定睛觀察了一會，忽見鄭法轉頭似是刻意瞟了他一眼，趕忙坐直了身體，乖巧聽講。
鄭法心中暗笑，這楊組長倒細心。
她若是站在窗外就會發現，這明暗變化，來自於太陽中的扶桑木。
這靈根此時一會膨脹，一會縮小，像在呼吸。
隨着扶桑木的變化，鄭法體內也涌現了一絲絲微小暖流，還帶着些癢意。
他的肉身，就在這難以描述的感覺中，每分每秒地，越發強大。
……
他也是這兩日才發現此事：
講道半年，扶桑木比起最初，活躍了不少。
可能因爲聽道人數太少，或者這些人還太過弱小，這變化尤其細微。
即使作爲扶桑木的宿主，鄭法也用了好幾個月，才發現了一絲異樣。
如果硬要量化這種變化的話，鄭法估算，扶桑木這半年來，似乎長大了不到千分之一。
而他的肉身，大概也就強大了一成左右。
一開始，他還有些疑惑，後來就大致有了個猜想：
隨着對三種道果法門的理解，鄭法對扶桑木，也多了許多瞭解。
扶桑木道果，大概更偏向於魔門法身的路子。
這想法並非毫無根據，妖族本就靠着血脈傳承，和魔門法殊途同歸。
大自在妖皇的《萬妖真解》亦是走的法身之路。
扶桑木對應的昔日妖皇，怕也很接近於魔門法身一脈。
因此，扶桑木的成長，纔會給鄭法的肉身帶來反饋，或者說，進化。
鄭法如今，應該相當於一個特別的法身修士。
……
昊日山危險迫在眉睫，鄭法盤點了半天，如今的九山界，能應付道果修士的，其實只有三樣東西：
青萍劍，扶桑木，清靜竹。
這三個加起來，對付昊日山那位姓楊的散仙，他還有點信心。
但能不能扛住一個真仙，鄭法其實沒什麼把握。
更不用說昊日山有三個道果。
即便他修爲進階化神，其實也沒多大用處。
還是得在這三樣道果位階的至寶上挖潛。
三寶之中，扶桑木和清靜竹都是新生，只算能算幼苗，遠未圓滿。
因此最強的，其實是青萍劍，可此寶進步空間反而最小。
清靜竹本就最弱，如今還只隨着九山界緩慢成長。
更何況，章師姐要御使清淨竹，其實也困難。
希望最大的，只有扶桑木。
鄭法花費半年講道，除了欲要完善教材，更多的，便是想找出令扶桑木更進一步的方法。
好消息是，他似乎找到了正確的辦法。
壞消息是，這點進步，遠遠不夠。
鄭法對自己和扶桑木的實力，是有一個大概準確的判斷的：
不拿青萍劍，只靠扶桑木，他現在大概是道果之下，尸解之上：
簡單來說，他能夠憑藉道果的絕對壓制，勝過任何非道果的修士。
但面對真正的道果，卻只有捱打的份——
扶桑木雖強，但鄭法弱啊。
無論是法力，肉身，還是神魂，都無法發揮這玩意的真正威力。
更重要的是，這玩意也就剛剛出生……高情商的說法，未來可期。
如今這點進步，遠遠無法讓他超越這個界限。
……
當然，鄭法不至於將自己的生死，放在一棵幼苗身上。
所謂造不如買，買不如偷。
他的扶桑木不行，不代表他的陷仙劍不行。
按他估算，大自在魔祖，最多也就是真仙，不也蹦躂了好多年？
……
一日講道結束，鄭法坐在蒲團上，看着這上千門人，恭敬行禮後，一個接一個走出講道堂，眼神中也有些期待。
道果的進步，和受衆的數量有關，更和受衆的質量有關。
一千個門人不夠。
一億個呢？
十億呢？
一千個煉氣期不夠，一千個金丹期呢？
縱然如今虹山的靈氣，可能支撐不起這麼多金丹修士。
可鄭法修爲總有進步的時候。
今日也許陷仙劍更強大，但這強大，是因爲天河尊者。
但扶桑木的成長潛力，才更讓鄭法重視。
而且是實實在在，屬於他自己的實力。
……
“算陣差不多完善了！”
從講道堂剛回到養老院，唐靈嫵就自房間奔出，朝鄭法報喜道。
“真的？”
鄭法聽了也是大喜過望。
九章算陣的完善，實在是不算容易。
一開始，鄭法以爲萬事俱備，只差個程序員。
後來，他發現《赤霄玉冊》的構造接近於神經系統，和現代計算機結構差異極大。
最好還是得拋棄現在的計算機結構，重新設計一個硬件體系。
到了最後，他們又找了生物科學，特別是神經科學的生物學家諮詢……
項目規模越來越大，甚至可以說經過了兩次徹底地推倒重來。
從硬件到語言，都是完全的新思路。
唐靈嫵這兩個月，都沒時間去聽他講道，大部分時間，都泡在了論壇上。
只花了半年，就完成了如此浩大的工程，還得感謝四個字——舉國之力。
白老頭三人，也湊了過來，跟着鄭法，一同涌入了唐靈嫵的房間。
唐靈嫵電腦沒關，熒幕上正是那個論壇的界面。
鄭法仔細一看，就發現唐靈嫵在瀏覽一個帖子，帖子的標題是《九章算符語言設計規範》。
“我們重新設計了算陣語言，就叫九章算符，主要是設計了基礎的數據結構，和語句類型。另外，還有一些常用的庫和模塊。”
“最重要也最難的，是這個，根據《赤霄玉冊》的思路，設計出來的強人工智能算法。”
唐靈嫵頓了下，語氣中有些驕傲：
“或者說，這可能是我們設計出來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智慧生命。”
確實如此，到了現在，九章算陣的智能程度，已經超過了現代任何人工智能算法——或者說，《赤霄玉冊》的創造者也許不知道什麼叫人工智能，可他們模仿神經系統設計的法訣，是對人類智慧最直接的複製。
有賴於修士強大的觀察力，這方面，玄微界走在了現代前面。
“設計出了個虛擬人？”
白老頭總結道。
“可以這麼說。”唐靈嫵頷首，又道，“按照鄭法你的想法，我們只設計了最原始的數據儲存，計算等功能。”
鄭法輕輕點頭：“這樣才保險。”
他慢慢讀着帖子，口中道：“起碼一開始，九章算陣，作用只能侷限於計算。”
一方面，他對《赤霄玉冊》還是有些防備。
即便九章算陣只是使用其思路，沒有照抄這功法中的法訣，鄭法還是害怕有坑。
另一方面，也是因爲鄭法對真正意義上的人工智能，有些小小的警惕。
起碼最開始的九章算陣，他只會將其當做治理九山界的助力，而不會給其太多權限，甚至都不會裝載攻擊法訣等功能。
當然，也是因爲那些功能，太消耗靈石了……
九山宗養不起。
甚至按照鄭法的估算，就現在，完善後的九章算陣，耗費的靈石，也是之前的五六倍。
唐靈嫵輕輕點頭，又有些遺憾道：“可惜，我是見不到這算陣成型了。”
白老頭臉上也有些失望。
現代世界靈材有限，更沒有靈石存在，想要佈置九章算陣，自然無從說起。
唐靈嫵忙活了大半年，所有的設計，都止於空想，想要見到真正的九章算陣，實在不可能。
“完整的九章算陣，我是沒辦法給你看。”鄭法臉上露出了笑意，手中光華一閃，造化玉牒出現在他掌心，“但有些算法，我倒是可以試試。”
“造化玉牒？”
唐靈嫵盯着造化玉牒，眼中有些好奇。
鄭法心念一動，造化玉牒上的符圖飛速流動，一些九章算符出現在其上。
“我當初設計造化玉牒，是準備當個服務器的……奈何算法未曾完善，只能做個論壇，沒有太多功能。”
鄭法對造化玉牒的期待極高。
可造化玉牒的作用，如今只止步於九山論壇。
最主要的原因，自然是鄭法的修爲。
但另一方面，是沒有一套真正可行的算法，導致造化玉牒的功能不全。
如今九章算符的出現，彌補了這一缺點。
“強人工智能，我修爲不夠，體內靈力不足以支撐，但其他算法，對我幫助也不小。”
“什麼幫助？”
鄭法一點造化玉牒，這寶貝就投出一個光幕，立在衆人面前。
光幕中是密密麻麻的文件。
有鄭法新修訂好的教材，也有他之前記錄的現代科學知識，更有玄微界那些修行法門。
白老頭好奇巴巴地看着。
鄭法在光幕上一點，嘴裡解釋道:“我給這造化玉牒下了個指令，讓它按照符圖拓撲，給九章算符符圖標記五行屬性。”
隨着他手指點在光幕上，其中畫面忽地破碎，只剩黑暗，接着這光幕又亮起，一列列的符圖在其中流過。
很快，便有一篇新的文檔出現。
鄭法打開文檔，其中數百個九章算符，按照五行屬性被分成了五種類型。
鄭法又道：“現在我讓它整理常見靈材結構。”
很快，又是一篇文檔出現。
白老頭看明白了：
“和現在的計算機功能差不多？”
鄭法頷首道：“確實差不多，因爲修爲不夠，還達不到九章算陣的算力，只能寫入一些相對簡單的算法，無法做到強人工智能，但比起之前用處就大多了。”
他指着光幕中的新文件道：“比如這靈材結構分析，對我《天罡地煞變化》，就極有作用。”
天罡地煞變化這玩意，需要的知識儲備太過龐大，對鄭法的腦子是個艱鉅考驗。
如今造化玉牒進化……
“你這不就是在腦子裡掛載了計算機？”
白老頭嘀咕道。
鄭法笑笑，確實如此。
但也不單單如此。
之前鄭法只做了個九山論壇，就是因爲造化玉牒算法缺失，自動化程度不夠，很多信息，都需要鄭法親自處理，甚至大部分操作，都得要他親力親爲。
如果再推出新功能，牽扯到鄭法太多精力。
如今算法完善，有些想法自然就能提上日程了。
白老頭有點羨慕地說道：“我上學的時候，要是有這麼個玩意，那不得成絕世天才？”
……
又是一天講道結束，楊組長順着人羣，往山下走着。
之前碰到的吳教授在她前面走着，身旁還有幾個學生，正在一起竊竊私語。
這倒沒什麼。
讓她好奇的是，吳教授等人臉上，竟然掛着一種她很熟悉的表情：
就那種，見到了智商超羣的變態，道心不穩的沮喪。
往常這表情，都是出現在自己臉上的……
她不由往前走了兩步，側耳聽着師生幾人說話。
“院長以前真是裝的？”
院長？院長不是鄭法麼？
裝的？
她心中更是不解，仔細聽着。
“我看是，之前聽院長講課，我還覺得他也就高中生物的水平……”
吳教授是做大分子的，他的學生自然也是研究的這方面。
“這半年我就發現了，院長講道的時候，我知道的東西，他好像都知道……”
“甚至有時候他講的東西，和我想的一模一樣！”
聽完這學生的話，吳教授也輕輕點頭，似乎也有同感，開口附和道：
“我也有點這感覺，之前還不在意，以爲這是巧合。”
“不過前兩天，院長找我詢問研究一個問題……我才發現了更了不得的事情，院長對生物學各個方面，都非常的瞭解。”
“許多極前沿的研究，他都是信手拈來。”
“甚至很多生僻的書，他好像都看過，甚至記的很清楚。”
“不單單是我，我之前聽那些做物理的聊天，他們也有這個感覺。”
楊組長聽得一愣一愣的。
那幾個學生也非常不解：“那院長是爲什麼，之前表現的那樣……”
吳教授沉默了一會，輕聲說道：“要麼，是院長學習能力太強。要麼，可能是爲了照顧咱們的水平……向下兼容吧。”
“……向下兼容？”
聽到這四個字，吳教授幾個學生，全都繃不住了。
表情中的意味實在是難以用言語描述。
可楊組長很懂：
這種來自學霸，發自內心的體貼，對學渣的傷害更大。
她原本以爲，這道理，吳教授他們這輩子都領悟不了，沒想到，院長讓他們一朝頓悟了！
吳教授一轉頭，看到了楊組長，眼神竟有些破碎的悲傷感。
這個眼神，楊組長就更懂了，心中頓時來氣：
和我笨到了一起，很委屈麼？
……
講道堂外，天夜已近傍晚。
鄭法忽然停止了功法講解，看着衆人。
堂中聽道的人面面相覷，不知爲何。
“這一輪講道，到今日爲止。”
楊組長等人心中驚訝，卻無人說話，只是靜靜看着鄭法。
“你等，是這個世界第一批修行之人。”
鄭法緩緩看了衆人一圈，又道：
“我對你們，有些多餘的期待。”
楊組長等人，不自覺直起身子，聽得越發認真。
“我選你們，是因爲你們爲養老院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有了修仙的機會，自然先想着你們。”
鄭法頓了下，接着說道：
“但不僅僅如此，甚至遠遠不僅如此。”
楊組長心中有些明白鄭法的話：
說貢獻，她們自然也有，但是不是值得鄭法如此傾力傳授？
便是她這個一直在爲養老院出力的人，她捫心自問，若是有這個機會，旁人只怕比她更加努力，奉獻更多。
“我選你們，還因爲你們大多數人，足夠聰明，足夠有天賦，足夠有能力。”
“學習到這些知識，你們可以產生最多的成果。”
“也許是對仙道本質的研究，也許是培養靈植，也許是創造各種功法。”
鄭法又看了楊組長一眼，補充道：“即便不能做研究的人，也能憑藉自己的天賦創造出新的武學，或是幫助養老院運行的更好。”
說到這裡，鄭法臉色忽然稍稍有些嚴厲：
“我選擇你們，是覺得你們能爲養老院創造更多價值，是希望你們爲仙道，做出更多的貢獻。”
“不是讓你們去當凡人頭頂的仙人。”
“不是讓你們裹足不前，更不是讓你們獨善其身。”
“我讚賞智慧，不是因爲智慧它高人一等，而是智慧是世界進步的動力。”
“這是……我給你們的使命。”
說到這裡，鄭法頓了下，眼神中有些期待。
他希望現代世界，成爲自己的道場，還有許多困難，未曾解決。
面前的這羣人，就是他選擇的火種。
“你們明白麼？”
講道堂中人，紛紛起身，朝鄭法行禮道：“弟子明白！”
“很好，我只希望，這次講道，對你們，對虹山，對這個世界，只是一個開始。”
“我也希望，你們的名字，會留在仙道發展史上。”
楊組長抿了抿嘴，隨衆人高聲道：“是！”
她不知道的是，這裡一千多人，每一個人的名字，都會被歷史牢牢銘記。
因爲此次講道，在後世大部分歷史書上有個專門的章節，章節名是:
道祖一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