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真知道是這丫頭慫恿旁人來偷聽, 便笑,“小雅,你們都隔着一扇門偷聽, 我們又怎麼算孤男寡女?”
小雅勢必要爭, “前幾日你可一直在這裡, 那算不算?”她古靈精怪的轉着眼珠子, 側步上來, 大悟道:“難道公子你其實在等……機會嗎?”她做了個猛虎撲食的表情。
“還不過來照顧人,我去補上一覺。”玉真捲起書敲她的頭,走前低聲威脅, “膽敢胡說就摘下你的小耳朵。”
“就知道脅迫我,公子不是個好東西, 啊呸。”小雅吐完舌尖, 一屁股坐到圖葉身邊, “小雅可不可以吃一口?好多天沒沾葷了。”
圖葉點頭,她才乖乖扯下乾巴巴的雞翅往嘴裡塞, 可身邊的姑娘面色平平盯着自己,竟被盯的有點怕,她連忙摸腦門,“我不是光頭,是在頭髮外面蓋了塊人皮。”
小姑娘臉蛋胖嘟嘟, 似乎能掐出紅脂, 圖葉收了一點戒心, 問道:“爲什麼叫他公子?”
丫頭見是明白人, 便道:“公子說今後也不許叫他皇子, 姐姐,玉真只是公子的字, 他本名叫韓真。”小雅一手一隻雞腿,揮臂道:“真的不吃嗎?你已經睡了好多天了,該填填肚子了。”
圖葉搖搖頭,嘴脣又幹又裂,小雅忙倒茶水示意她擦嘴,“你完全不用擔心,雖然我公子不完全算個好東西,可對自己人絕對不賴,我們在這山南陰處很隱秘,沒人會察覺的。”
這話說來,卻像是說他們在躲避什麼,再看這小和尚打扮,實在是爲易裝想盡了辦法。
可她並未多問,頭還痛着,坐回牀便依着牀欄睡過去了,這期間腦裡閃過晉翱,可問人也必然沒有結果,她太累太累太累,要睡一睡,在這輕軟的牀上。
再醒的時候卻嚇了一跳,小雅圓嘟嘟的臉已貼在她手臂上,小姑娘肆意的滾上了牀,睡相毫無戒備心,其實是可愛的,可圖葉不喜與人近身。
天幕黑藍,院牆那邊傳來低沉的樂聲,一首輕歌被壓低調子竟有催人入眠的作用。
玉真端坐在灰石上,將柳琴斜放在胸前,左手持琴,手指按弦,合着雙眼,神情幽雅。融月之光籠在他身上,像個虛化的影子,他眉間一抖,突然斷了一個調,睜眼擡頭,看見殘破的石門下那張瑩燦燦的臉,瘦長的,瘦的弱不禁風,卻又筆直的傲立,好似在頂天立地。
“他們總要聽這首曲子才能入眠,沒想到把你打擾了。”他提起柳琴,解釋一聲。
圖葉頓了片刻,“我是來問,那時候有沒有看到晉翱?”
“沒看清,你不用擔心,以我的認識,他還是有幾分能耐的,”玉真撇了撇嘴,不想多說,擺手道:“既然都醒了,要不要喝點茶湯暖身?是蒙國最好的春生茶。”
那屋中小爐上正煮着,紅褐的茶湯不住往外冒,落在紅爐上滋滋冒煙,滿屋都是茶苦味,卻又帶着香姜的甜,玉真直接抓起滾燙的砂壺,斟上兩碗。
殘茶在碗底形成圓形,圖葉抿了一口,燙傷了舌尖,“蒙國的茶自然是蒙國有,你爲什麼把我帶來。”
他笑了一聲,“你可不可以溫柔一點,橫眉怒目像個男人。”
圖葉咳了一口茶,繼續道:“之前說的獨自爲國是什麼意思?遇上麻煩了?”
“麻煩?有,是我娘。”他悶聲笑,手指在茶碗邊撥弄。
他的額娘,曾是豔如初霞的女人,蒙君第十三位皇妃,豔絕後宮小天,豔絕窗下牡丹,然而鋒芒畢露,美而不壽,她執拗固執,不肯受皇后與其它妃子擺佈,被陷害被唾棄被拋棄,受寵失寵之間竟不到半年。她原要死的,卻因有了皇血,被貶在淨房做事,那雙高貴的手接過一個又一個的馬桶,被污穢所玷。這些話,都是玉真聽來的,因爲在他此生看來,這個額娘醜如老婦,絲毫沒有宮女口中所言的美。
其實他恨她,因爲他一無所有,卻又不能躲躲避避。
因爲流着蒙君主的血,他在七歲時重立爲皇子,在過去的童年中,他看過太多骯髒的東西,或顏色難辨,或惡臭熏天,眼睛也被污垢矇蔽。做回皇子後,他愛上那些婉轉流紅的女衣,裹上它們,彷彿能彌補心裡的損失。他的額娘曾被形容爲嬌面女仙,而這個兒子,同樣有一張絕豔的臉,似母親,似女子。
他在蒙宮小院中待了一年,終於被獲准四處走動,那是他第一次在青磚宮牆下遇到幾位兄長。初唱酒的少年易醉,狂放嚎詩,只爲散去燥熱,他們遠遠瞧見一個樣貌奪目的小女子,自然借酒勁一哄而上。
三皇子帶頭走上前,與衆人一起將他圍住,少年們藉着酒氣對他拉扯調戲,城門下的守兵看不下去,要阻攔卻被皇子們威脅幾句。
他被按在地上,滿頭滿臉的灰,直到被剝掉衣服,直到赤身裸體的被他們扳過身子。他怕,在那一刻他並非皇子,什麼也不是。
衆人一看清他的下身,即刻嚇的酒醒,隨即便上前將他一陣暴打,三皇子收走了他的女裙,撂下狠話:“天要降雨,雨停之前你若敢走出這個圈,我便割了你。”他用鞋尖劃開一個小圈,大聲嘲諷着哼歌走了。
那年那天雨很大,腳邊的線早已模糊,可從始至終他都靠在冰涼的青磚上默默望着天。
瞧不起,宮裡瞧不起扮成女子的男人,可他從此偏要作成女兒身,是叛逆,是故意的。
“不過那是很多年前的事,畢竟年少,我不介意。後來蒙國開始盤算吞併其它國,翱國首當其衝,三哥是皇帝老兒的得力助手,他說只要我做一回細作,摸清翱宮的人與關係,路線與方圓,他就將我娘送出宮。”
他異常平靜,彷彿是說着老套的書,甚至有點笑意。圖葉輕道:“然後呢?”
“然後就可以天高海闊的活着,一生平安,一直到死。”
“可這裡沒有老婦,你娘並沒被送來,你還是被他騙了。”
玉真看着她的長髮,落在桌沿碰到他的袖子,看到她的眼中黑烏烏的平靜,沒有他的影子,她根本不在乎他說的什麼。
“有時候我挺厭惡你,爲什麼你可以不痛不癢的戳竄旁人的難堪。”和防備。
圖葉嘴脣微動,心頭忽覺此人並非印象裡的那般深藏不漏,其實不過是個需求旁人與他一同共鳴怒喜的孩子。
屋裡安靜的只有木火聲,玉真蹲在爐邊挑弄着火,又道:“不過說這些,並不是要你那點同情。”
“我不同情你,我們都不好過。”
他盯着紅火,幻想攔那瘦的腰肢,用能折斷她的力氣,然後聽她哭訴自己的難過與遭遇。但要了解她,卻毫無理由,不知從何說起。
他僅有一點的高傲,在她面前碎的一文不值。他對着她的臉頰伸出手,卻在半空換動作,拍在她肩頭。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識的太是時候。”
門外傳來細小一聲:“蠢蛋啊白癡,要說同是天涯淪落人,留在我身邊吧。”牆下不知誰捂了誰的嘴,掙扎逃跑中門板被撞裂,託着一個小人落了地。
小雅肉臉通紅,大喊着逃命,卻被圖葉先一步拽住衣領,提回了房間。
“小丫頭,你這樣的人若是在宮裡,一定死的很快。”圖葉在宮裡多年,最煩這等多事的傢伙,可見她模樣委屈,臉頰似紅茄,這便起身拍拍身邊的被褥,“來來,天冷了一起睡吧。”
她方纔的委屈全部是假裝,這會兒便鑽進被窩,端詳圖葉半天就笑了,“姐姐,公子那些破事我今晚也是頭一回聽全了,他對你真直接。”她拱着對方,掐着嗓子問:“公子曾說你是惡人,你是嗎?”
圖葉恩了一聲:“你信他就好。”
她對這敷衍有些惱,撅嘴,“騙鬼呢,你們這些人把真心思都藏肚子了。”
翌日,圖葉才知道,這廢廟在蒙國境內,一座墳山陰面。小廟以前是用來鎮壓山上亡靈的,也請過幾個和尚,可惜陽氣不足以抵擋陰寒,和尚跑,小廟廢。
玉真對這點倒是並不避諱,或立或倒的墓碑被他踩或坐,他指着牆外慘白的墳堆道:“從這裡繞幾個彎就能下山離開,一路原野,應該是安全的。”言下之意,並未對她有刻意挽留的意思。
她也曾想要離開,奈何不清楚天南地北,小圓似乎留在了晉翱身邊,對她有些不便,但思量起晉翱,她多少還是有些放心。
“恩,遲早是要走,但我想不是今天。”
“不要緊,在這裡多一分人氣多一分陽氣,鎮一鎮死魂。”玉真靠在一塊殘碑上,“你離開之前我會將你肚裡蟲蠱解去,所以別不聲不響的跑了。”
圖葉原想說不必,卻還是點點頭,原來在旁人眼裡,她一直是偷偷摸摸的角色。
兩人並肩回了小廟,一進門便見觀音前有一桌酒肉,那個叫石頭的家奴,叼着一節鴨脖子,晃着腦袋嚷着:“回來了回來了。”
門後面的人一擁而上,小雅站在中間,假光頭鋥光瓦亮,手裡端着一盤雕殘了的老豆腐,顫抖顫抖,其實刀工不錯,盤子上似有半個人形,瘦瘦長長,細緻的是,衣裙上還雕着那塊藍繩玉。
“本想照着公子心儀的姑娘雕個樣兒。”不過就是手一抖,一刀子戳過去,爛了。
石頭急忙揚手笑道:“好吃就成,今天公子生辰,恭喜大喜。”
衆人挑起眉,眼神在圖葉身上掃來掃去。她認了豆腐的人形便心裡有數,毫不理會的坐到桌邊,心道是小雅又胡扯,這丫頭沒有青青半點老實。
這桌飯的熱鬧卻超乎了她的想象,有歌有酒有肉,卻顯得她忒沒意思,平靜的很冷漠。
“姐姐,今天公子生辰,你也開心一些呀。”小雅隔桌丟了一個油膩膩的雞腿在圖葉碗裡,圖葉喉頭一滾,正準備丟出去,卻被玉真夾住,他丟回小雅碗裡,給圖葉加上清淡的菜。
小雅又賊笑,朝玉真豎指頭:朽木可雕也。
玉真默不作聲的咬着一口白飯,見圖葉肯吃他夾的菜便安下心。今年生辰多了個陌生人,心情倒好些。
屋裡都是好酒量的人,幾十壇酒紛紛下肚也沒誰倒下,玉真早早停了手,坐在灰石觀音腳邊,臉側從皮下泛着酒後的嫩紅,天氣有些冷,又下了些雨雪,他吐了幾口,白氣立即罩着臉。
圖葉靠在柱子邊笑,“你與觀音有幾分像。”
他臉色一變,跳下來,雖未醉腳步卻是輕的,他將她頂在柱上,脅迫道:“膽敢嘲笑我,快說公子有姿色。”
他靠的近了,酒氣熱氣拂面來,竟似鬱儒丘,她心裡一驚,一股難受,對什麼都沒了心情,轉身鑽出去了,“別胡鬧,早點睡吧。”
玉真回頭望着她的背影,在黑夜裡是那樣小小的一點,在雲遮月的晚上竟能泛着一點光,夜光石的誘色。
他不知爲何與她越來越近,是頭腦不受控制,還是腳步不受控制,一伸手便撈了一個實在,一個看似高卻小的人在他胸前。她不像那些鄙夷他的女子般會驚叫,好似早知他會上前來,或是酒讓他以爲,她等着他。
他胡思亂想,想起以前與她斗的時候,想起她爲自己開脫,忙裡忙外的時候。是他醉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請你留下來。”他垂下頭,不知嗅到她身上哪一片酒香,甜的。
“兩個淪落人在一起叫相濡以沫,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那是兩條在同一條幹涸池塘中的魚,用唾沫溼潤對方,”她掰開他並不重的手,“可惜我們不在一條池塘裡。”
至少有生有死,遲早不在。
他垂下手,聽見石頭在身後又笑又叫,“還有一罈酒,公子快來解決它。”
玉真站在小雪下被涼的清醒了,今晚還有重要的事,是要再喝一口壯膽酒了,方纔的事皆要拋下。
他轉身,卻聽身後開門聲。
她好像是笑了一聲:“生辰快樂。”
他還年少,心思小小,這一句陡然在心口燃起力量的火。他進屋喝了一口酒,裹上黑漆漆的披肩,對衆人道:“今夜沒有琴聲伴着,我出去一趟,如果順利三日後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