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中蓮步碎走,有女在房門前聞人笑,從鎖縫中望進去卻見重疊女影。宮中女子在清冷寂寞下亦有些反倫理的勾當,想此,宮女又羞又奇還要再窺卻聽門中人怒斥,這纔在大悚下避開。
驅走了多事者,玉真才垂目繼續道:“笑的如此放任,不怕笑完這一聲便死?”
圖葉頻頻笑:“怕,天下人再沒誰有我這般膽小,只不過你不會殺我。”
“你有把握?”
“你我無關係,你的事無論鉅細我都毫無興趣,這理由夠不夠保我的命?”
“你的名聲不足以讓我信。”
玉真突然塞了什麼在她口中,一掌在後將那東西打進她喉中,圖葉只覺一陣腥苦竄入天靈蓋,再要嘔卻爲時已晚。
回首見他退到冷珠簾後,在碎亂中抽出紅甲中硃砂針,珠簾搖曳碰着他的臉,一去一回中他脈氣逆流,耳目居然有變。
“原來是易容。”圖葉與他隔空對望,依舊囂張,“原本長相也不過如此,天生女氣。”
“你命在我手,休要張狂。”
“□□我吞過千千萬,倒是不信能死在你手裡。”
“今日我不殺你,不是你不該死,而是我知你是個歹毒之人,有你在宮中倒是不少忠良不得存活,你依照往日作風,只要避開我的秘密,肚中蟲丸自然不會要命。”
“在翱呆了三載有餘,倒是有一些感情,不過大國之鬥,我沒傻到會去插手。”她繞着玉真踱步,又道:“我祝你早日成就大事,不過……到鐵蹄踏入翱疆時你須放過晉翱和晉妙。”
小掌打在玉真腦後,有針刺入督脈穴。沒料到會受此一擊,玉真扣緊她的經脈,怒言不止:“你敢玩把戲?信不信我現在讓你死?”
然而激動之下,腦後卻是一陣螻蟻撕咬的巨痛,他這才受不住收手。
圖葉見得逞,得意笑道:“別拔,拔/出便即刻魂斷黃泉,莫擔心,不過是五日痛一次罷了,要不了命,禮尚往來我已算客氣。”
玉真搖晃着扶地,手已輕顫無力,“果真把你想的太簡單,快滾。”
圖葉兀自飲了一口滾燙的茶水,“你的茶不錯,就是太苦。對了,哪朝姑娘我心情好了便來幫你取針。”腰間環佩響清風,她跑的有些得意。
翌日再翌日,圖葉路過鯉池,正聞橋頭屋中有暗暗痛吟,想玉真蜷縮在地她便仰天大笑,笑完續而去睡覺。晚些時候他卻找來了。似乎撕破了麪皮,暗裡玉真也不再客氣,一腳蹬開門。“晉妙在拆紗,要你去陪。”
圖葉聞這女聲睡意全無,笑道:“不必裝腔作勢,可笑至極。”
他白麪一沉,原聲道:“臭丫頭,都中了對方的招,別這麼囂張。”兩人一前一後互不理睬,片刻了他才問:“你何時起看出我不似女子?”
“偏偏不要告訴你,”見他怒的舉起掌來,她側上頭,“來,有能耐一掌劈死我。”
玉真想及督脈穴上那一針便忍住收手。
到了屋中,內堂已有數人在,其中見晉翱與太醫圍在牀邊,圖葉刻意避着他,站在青青身後。
“晉妙如何?”
青青面色難看,呢喃一句:“完了。”她收起桌上幾面花鏡,沉默不語。
圖葉探頭一看便是大怔,晉妙的容顏堪稱慘不忍睹,深痕交錯,果真是毀了。衆人似早有預料,按緊她雙手。
太醫不言不語,怕是覺得會被加罪,便抖着手問道:“太……太子爺,當下如何是好……”
小公主察覺衆人臉色,激動道:“我……我什麼模樣?青青!快拿菱花鏡來!”衆人都摁不住她,慌作一團。晉翱抱住她苦心慰言,卻聽身後有聲道:“模樣是回不去了。”
衆人均愣,扭頭正見葉尚宮,想太子尚宮碰面必然擦槍走火,連忙退開。
晉翱怒道:“誰允你胡說?!”
“太子爺你瞞得住她,難道整個東宮都瞞得住?”圖葉續道:“毀掉的東西不要也罷,公主記不記得當日奴婢說過什麼?”
晉妙止住泣喘,“是換臉嗎?”
晉翱拍桌道:“胡扯!”
“難道太子爺有更高明的辦法!”
兩人態度強硬,一再成僵局,屋中無人吭氣,直到玉真幽道:“……女以己容爲重。”
晉翱一愣,強硬卸下眉頭,“那便隨晉妙的意思。”他態度變化之大不禁讓人錯愕,圖葉暗暗睹目,冥冥中覺得他有古怪。
事由俱與帝君報備,三日後由圖葉帶晉妙出宮尋人易容,圖葉備好一切,包括匕首刀刃。
出行這日正是豔晴天,檐雪成水,滿地銀華。
辰時幾人萬事具備,將晉妙攙扶上高擡竹椅,一路往宮門去。行了幾步,卻聞東邊嘈雜,聲自蓬華齋出。
青青見圖葉三回頭,便低聲道:“原來這事確是被瞞着,葉尚宮都沒聽聞?”青青左顧右盼,小聲道:“咳咳…………國師大人死了。”
圖葉大猝,險些撞到宮柱,“死了……爲何死了?”
“還未查出死因,聽說仵作查不出,這幾日帝君下了封口令,我也是前日路過才向守兵說的,聽說國師和隨從都死了,被人發現時還好好端坐着,屍體面色淡若,也不知是不是天寒的因由,身子不腐不僵,屋中溢着香。”
想那人痞然鳳目,圖葉哼道:“怎知不是假死?”
“大冬天擺在院中澆冷水,若是假死也該跳起來咒人了,唉……”青青捧臉道:“清澄仙骨,星眉月目都給那樣糟蹋了。”
怪不得幾日來都不見那人,還以爲是她那日一番言論得罪了他,不知這又是怎樣的事,罷了罷了,既是事不關己便高高掛起。圖葉望了眼遠方,故作鎮定的朝前走。
不久幾人到了宮門處,卻見多了一匹藍呢高蓬的馬車,車簾高懸,一人平膝跪坐其中。
圖葉沉默中點點頭:“太子爺……隨行,不怕帝君怪罪?”
他似早準備好聲色,望着白馬冷漠道:“不勞掛心。”待晉妙入了車便垂下簾子。
多說無益,自是冷眼相對,衆人嗅着火藥味入車上路。
此行帝君只給來去三日,因而車隊只好快馬加鞭向城外西南方去,半日顛簸之下,隨行人均扶樹嘔吐。然圖葉一再催促,晉翱也不阻攔,衆人只好拼上老命。
如此匆忙,只怕是尚宮與太子欲儘早擺脫對方。
不久馬車闖過高低縱橫的灌木,在山林路上爬了不到三十丈終於往後滑去,衆人這才無奈棄車,數人留下照看馬車,唯有圖葉、晉翱、晉妙、青青四人上山。
爬山再耗半日,終於在紅霞十分到達山頂,那正有凡俗小宅一座,只是清冷破敗,像是荒無人煙。喚了良久纔有一白臉小童出來。
“你們有何事?”
“請問屋主可在?”
小童背手,趾高氣昂,“我便是了。”
圖葉笑道:“若你是屋主,那麼傅老先生何在?”
“師父葬在了半山腰。”
圖葉微微嘆氣,沒料三載去,人已入土。小童卻上前攔住四人,指着頭戴玉紗的晉妙,學着成人樣。
“如果是求換容,我也可以,這本事我從師父身上也學了七八成,只不過……咳咳……”
“價錢不是問題。”
小童擺頭拒絕,指着三人:“病人留下,你們三人填滿我那缸水。”
這孤山幹荒,唯獨山下有溪,這無疑是折磨人的把戲。
圖葉攬住小童移步到屋檐下,動脣獰笑:“小鬼,你師父從未有如此麻煩。”
小童月牙眼彎,“他是他我是我,不可相提而論,既然姑娘是師父的故人,必不忍心叫老友的童叟爲口水上下山,對嗎?”
翻來倒去,此孩子人小鬼大,三人終究還是妥協。
待小童與晉妙入內望聞問切去,晉翱方質疑:“只是個十歲童叟,爲何非在此不可?”
圖葉學他冷道:“因我樂意。”見他面色漸怒,她才搖頭:“別總這樣,老的快。”晉翱頓頓聲,卻是一字未說。
不多會兒小童出來,將懷中畫卷攤在四人面前,“喏,選一副面容來。”
捲上正繪着千百張女子容面,個個眉目盎然,青青嘆道:“竟有如此之多美人像,簡直勝過後宮佳人,真是驚歎。”
“我老師父對易容別有研究,美人像都是他眼見自繪而成。”
千姿百態美人圖,四人望花了眼,翻找中畫卷亂擺,一張落地展開,畫中女子霧鬢雲髻,清迥獨出,圖葉望的久忽而有惆然滿懷,她正要拾起卻被人快一步奪去。
晉翱彈着畫上灰,端詳道:“這副?”圖葉愣了愣,卻知話不是與她說。
晉妙與青青俱頷首:“便是這副最清麗乾淨,妙得很。”
就此決定無爭議,今夜四人在山野荒宅中過夜。宅中唯有小童一人,晚時青青收拾了舊竈臺,做了小菜。風捲殘雲後小童不肯放衆人休憩。
他指圖葉與晉翱,“你二人年紀最大,去填滿水缸。”
晉翱面色沉沉,看圖葉一眼獨自走上山路,片刻便消失在林中。
小童豎指讚道:“君子,憐香惜玉也!”
圖葉淺淺自嘲,“是厭香煩玉。”聽明白的尷尬入屋,不明白的也搔搔頭走了。
空冷屋中她獨自坐了一會兒,還是提小桶下了山。一路朝下滑走,終究沒趕上那人。夜色盡在汍瀾中,望山下是星火闌珊,反而襯的四周悽然。原想山野中人心安寧,若能道幾句當年,辯解幾句,便是他怒了也值得,只不過都是可惜。
上一次登高望遠已是多久前的事,怎知如今是遠見羣仙玩月,獨留兩處閒愁。
出行也有一日,不知小小宮中又有何事?那仙人如何了呢?想此她搔搔亂髮,再次摸黑向山下探去。走了片刻見遠處有人影,聞聲正是晉翱與隨從。
隨從道:“帝君在尋太子爺,我等只道是太子爺在皇城內,特來叫您回去。”
晉翱連忙與隨從同走,“宮中何事?”
“今夜要在祭壇焚仙。”
晉翱停步,望着林中影道:“便是如此葉尚宮也要偷聽?”他目色一動,卻呼喊:“當心!”
話是晚了,圖葉踩空,一滑跌出山路,天地翻騰中覺腦後連連撞上硬物,此後沒了知覺。
*
跌跌撞撞中暗色已被桃色蝕入,撲面而來席捲而去。
夢海旖旎中美的是天高海闊,自在人間。來人四望時,卻見有人自天上來,雙眸菀然,一身豔袍錦緞,不似天外人卻豔過天外人。
此人酲醉撫摸桃枝,對樹道:‘不急不急,東風得意,定會先攀小桃枝。”來人正奇他將樹做人,卻被他突兀一問:‘白雪融後是什麼?’
來人遲疑:‘……是雪……雪水。’
他昂頭笑天:‘錯錯錯,是春天。’那寬袖拂天拂地,一朝拂去了萬頃晴雪。男子迎面走來,來人卻避之不及,撞個正着。
‘北方中山有酒師名狄希,會釀奇酒,此酒下喉才知滋味,一杯醉千日,聞氣醉三月,醉酒人無聲無息,似天遊而去。’
‘你……你我初見,爲何說這些……’
‘當真是初見嗎?’那人唏噓一聲,踏在沉霧裡,‘你的腦瓜真是越來越亂,分不清因果所以,我早與你說過,你就是不聽……’
男子揉着來人的臉,卻叫她燒紅了雙鬢,她躲避着往後一栽,跌入鏡面。
那人笑喊:‘去,去大人天靈穴上刺一針。’
這是一個混雜的夢,最後是雲淡天淺,融合天氣,險些叫人忘記前事。圖葉醒了,是睡醒亦是清醒。
門隔墨夜,屋內青青正對燭火瞌睡,聽見絲毫動靜便驚坐起身。
圖葉望着牀頂,心中波濤亂滾,“青青,我睡了多久?”
“快半個時辰了。”青青斟水的片刻門已敞開,牀上的人不見了,“啊!葉尚宮!你要去何處!”
她大呼小叫的追到山下,只聽圖葉道:“照顧好小公主!”便見這尚宮卸下一匹快馬,飛似的朝宮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