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番外:海上仙之一

那年深夏燥熱, 海面水霧騰起,一陣熱潮,陀摩嶺上常年高昂的紅楓樹也曲着枝葉, 好個沒精打采。

嶺上永遠似仙境, 已很久沒客到訪, 最熱的午後白蚺卻來了, 這白山上人攜一股強烈的仙氣掀開海波, 震的山嶺微顫,嶺上妖精即刻一頭扎進海里。

鬱儒丘彼時正在躺椅上享六人大扇,聞聽後連忙披上拖地長袍, 出門引摯友之餘順便觀賞衆妖窘相。

“好久不見,倒是別來無恙, 外面的事如何?”

白蚺與他性子相反, 是一貫的冷淡, 幾乎沒有客套,跨過他身側往宅裡去, “萬榮還在找你,暫時應是不會來這,今天我是來找你下完上一盤棋。”

他點了點頭,與妖男歡聲笑語的跟進去,一整個午後棋局方結束, 他又輸的一敗塗地, 索性叫人端來好酒, 把棋盤子丟在一旁虛度。

“搬到此處來倒有些荒廢時光, 除了一處桃林讓我喜歡便是滿島醜妖精, ”他擡手搔了搔自家妖男的下顎,倒在躺椅中道:“海外大陸有什麼事能說來一笑的?”

白蚺簡單道:“笑也沒有, 惋惜的倒是不少,仙派又敗落三處,軒轅頂峰萬年雪蓮被人斬了,凡人烽煙四起,距白山十里外的碧水也染紅了。”

鬱儒丘一愣,酒傾到衣上。

“碧水啊,碧水的盡頭是汍瀾山吧……”

“說起來提醒你一句,以後不要去那騙酒喝,”白蚺淡道,“北瀟被翱國滅了。”

他點點頭一時沉默,突然圖添了些小心思。

白蚺又停留了半日便走了,前腳出門,鬱儒丘便披上外褂,召集妖男借醉道:“大人我要去一趟南方。”

“去哪裡?”

“汍瀾山。”

“做什麼去?”

他意味長遠,“……君子好逑。”

衆人哼了一聲,敢情又沾花惹草過,念念不忘的想再往宅子裡塞一個美男,胡思自然亂想。只有常年隨大人出行的柏南明白,且全然不當一回事。

“還想着北瀟的命女?大人你省省吧,有什麼好惦記?”

衆妖驚,多少年未聽他口中提起女子,即刻浮想聯翩,“女人?女人我們也會變,每天變一個就是了。”

鬱儒丘不耐煩的擺擺手,花間驚遇美人淚是何等動魄驚心,他們懂個屁。

“不準鬧,等我將她捉來給你們看。”

到了出行那天,妖男攬着他不放行,衆男自是知道自家大人愛盡天下美人美物,但卻沒聽說他看上的美人是個凡女,此行必然非同小可,一去不知丟下他們多久纔回。

“我們都聽柏南說了,你和她不過一面之緣,人家絕不跟你回來,她不屬於你,大人還是陪陪我們吧,她啊肯定死了死了的。”

“族落雖然滅了,她卻不在汍瀾山,必然獨活着。”鬱儒丘衣袂下起雲煙,抓起柏南騰空而去,撇下一句話:“她是否成我之物,就以此爲賭,輸的三年不許沾酒。”

嗜酒如他,爲了有酒相伴也必然得贏。

但說起那女人,現在想起卻有些憶不起模樣,或者認真端詳下她也未必有多美,那麼讓他時不時記起的到底是什麼,是她比山花柔的眼淚,還是比聖火烈的舞姿。

那丫頭從花叢下回首,逃跑裡眼淚好像順風掉在他臉上。

那丫頭端酒擡起頭,又是面紅耳赤又是眼眶微紅,他覺得心疼又好笑。

是巧遇,是巧遇,淺薄的緣分。

可一生有多少巧遇,有些人記不住,有些人忘不了,是不是有關風月,他不知道。

要怪只怪她兩度讓他失神,縱然奔波中有幾度悔卻也是騎虎難下,賭是他定的,總不可無酒度日,反正閒來無事,當是個遊戲。

半年前去那汍瀾,族長似乎說過,命女會去笙的石堡,他應言走了萬里雲山,終於見到笙,她曾是天帝第四個女兒,聽命於九霄雲中之命,操控凡間大事的興衰。

平日裡她身裹黑紗,端正高坐,簡直貌似神邸,今日見了鬱儒丘她卻沒了那股淡然,陡然漲紅了臉,不知是羞是惱。

“你你你……你怎麼來了?”

鬱儒丘樂了,硬是纏上去不放手,笙大斥道:“你怎這麼不知羞,還敢出現在我面前,幫你瞞着萬榮已經是看在我姐姐面上,討厭!”

她下身化成蛇形雲煙,以女媧的形態在高堡上游走,已躲避他糾纏。

鬱儒丘跨上她的高座,笑道:“還在爲你姐姐的事生我的氣?”

“廢話。”

“我已經說過,溜下仙界不是因爲避她,她且不氣,你氣什麼?”

笙纏在雲柱上,怒道:“不知她看上你什麼,你溜下三重天還幫着你,真乃缺心眼。”

這等情意糾纏,他又能奈何,怪只怪他隔牆吹起一曲東風鴉殤,那時天帝長女聽聞後四處打聽他,不管如何懸殊的身份都要傾心,糾纏復糾纏,女仙人是好的,什麼都好,只怪他不愛。

他呵呵一笑,“她只是自願多情,如此簡單,你且大度,別小家子氣了,今日來是有事問你,有沒有一個北瀟的女子來過?”

“又找人尋歡作樂!真該讓姐姐來看清你這等混蛋。”見他笑而不答,笙也不好耗着,乾巴巴道:“北瀟今次的命女是來過,灼掉了一塊蒼生卷,我便敢她走了,此後再沒遇見。”

他沉吟後道:“灼燒?恐怕落下個大麻煩吧。”

“正是,不過北瀟本就死劫到了,我就是氣,氣那丫頭毛手毛腳一句不聽,討厭。”

鬱儒丘點點頭,順手勾起她的美酒,大步出門去了,“她要是回來,記得告訴我。”

“還想着別的女人,我會告訴姐姐,讓她喊萬榮捉你。”

“你看你,又替人發威了,那個丫頭不過是關乎我一個賭局罷了。”

他思量後去了一趟碧水,沿河流到盡頭,再度攀上汍瀾,那時山頭竟有火光,那個荒廢半年的族落燃起大火,有人燒山,他連忙登頂,卻沒看見任何人。

想要燒去遺蹟的人是誰?難道是留下的她?

柏南大喘着埋怨,“早說大人早一天動身沒準就截住她了,沒準早回去了,沒準我現在正享着福酌着酒……”

煩煩擾擾,嘮嘮叨叨,他有些氣他,也氣自己,纏臂坐下身,擡頭望着遠處空祭壇,忽而急迫的想捉住那人,失之交臂,氣煞人。

那天夜裡他停留在汍瀾山的北坡,深秋時候這裡早已荒廢,草木橫生,他想起那丫頭埋在長袖下的話。

“聽聞北坡的山花開了,大人你能替我去看看嗎?”

那時的她比身後聖火還要斑斕,他晃神難收,忘記了答應她,到了現在竟恍然記起,他望着一片高坡忽而想見識她口中說的春/色,那一定美的心碎。

那之後,他半遊樂半尋覓,走了大半個京洲,良辰美景,佳麗紅顏,也算見了不少,未將時間虛度,但良辰美景始終是奈何天,佳麗紅顏始終是過眼雲煙。

整整兩年也沒消息,他幾欲放棄卻感不爽,咬牙再度去找笙,笙一見他便頸間盜汗,支支吾吾,掩不住謊情。

他縱身躍去,捏住她的下巴,“看着我眼睛說話,她來沒來過?”

躲閃復躲閃,笙方道:“沒來過,沒準早死了,要尋你自己去尋。”

“騙子是要長鬍須的。”他轉過身,翻起她桌上硃砂字,“其實她嘛,是我遺落的一隻玉扳指,原本找回來是要送你姐姐。”

他撒手剛要邁步,卻被笙擋住,她縱然在萬生面前一副聖女之容,裡子卻還是個小丫頭,一騙便上當。

“哎呀!兩年前你卻不早說,”她咳了一聲,“她是來過,大概以爲北瀟的滅絕與她那日一灼有些關聯。”

鬱儒丘挑了挑眉,“然後呢?”

“然後我便叫她去找流央鏡。”

鬱儒丘直盯的笙面紅頸粗,方冷笑一聲,扭頭走了。

流央鏡是天宮之物,雖然凡間流言流央鏡已落下天來,但神鏡實則一直在九天子手中,那鏡里扣留一名鏡仙,有讓人穿梭舊流年的本事。

笙大概是在誤解後爲姐姐出氣,告訴她流央鏡無非給她一個希望再滅她一個盼望,九重天上的神物,她根本觸手不及。

那年他獨自在四海消失良久,再度出現人已回到浮屠海。

妖男們聞聲蜂擁而上,抱臂纏腰的一表思情,卻見柏南在後步履維艱,背上揹着扁平巨大的一物,被包纏的嚴實。

他們以爲是哪裡來的禮物,上前撕拆,卻見鬱儒丘咳了一聲,“去去去,誰動剁光誰的手指。”連柏南也不知那東西是什麼,只知道又重又沉,最後被安放在後院的小黑屋裡。

有日午後妖男們趁他枕酒而眠,藉機扯下那塊銀布,卻見屋中那東西是一面寬鏡,足有兩人高一人寬,只是鏡面烏黑,沒有人影。

是流央鏡,竟被自家大人偷來了,嗚呼唉哉,可讓九天子晚些察覺。於是妖男們從此心驚膽戰燒起高香。

不久後他又要走了,柏南一把揪住他,“大人別忙了,咱們不賭了不賭了,也別奔波了。”

他哈哈大笑,“就不賭了?你們未免沒毅力,現在流央鏡我都偷來了,不賭了,難道你把它搬回九重天?”

柏南一愣,這才大悟,原來他偷鏡只爲此事,那女子是魚,他偷餌釣她。他不懂,一個只碰面兩次的人,哪裡值得自家大人忙碌,若非賭局的壓迫,就是大人實在無聊。

這問題鬱儒丘自己也反思,近三年未見此女,大概她早已死在何處角落,或是嫁人爲婦,忘了那些愧疚,三年有近千天,在人間不算短,什麼變化都是可能。

不久後他去白山拜訪白蚺了,偏偏那樣無預料的在歸途中遇見她,他驚於自己的記憶,竟一眼認出她,激動於莫名的興奮,仿若他尋找的一直是滄海遺珠,難得在滄海桑田中遇見。

那時是在夜裡,她蜷縮在東海沿岸的一塊岩石上,衣服被微微的海浪溼了大半,那件白麻布衣像是爲誰披麻戴孝,在夜色裡卻異常明目,他落在她身邊發現還有一頭熟睡的窮奇獸。

小丫頭,還有點本事。

三年對他來說不算長,什麼事都能憶的清晰,但記憶裡她還沒有這麼瘦,面頰也沒這麼黃,現在稍有些病態,弱的像只貓。

那些驚豔他的美貌是錯覺還是已流失掉?

他有絲毫後悔,但有多少故事是以衝動爲開始的?所以又有何關係?他只是太無聊罷了。

他沒有逗留,只在她耳邊編織了一段夢呢,告訴她流央鏡在何處,隨後便乘夜走了。

翌日夜裡,宅裡酒香四溢,衆人正鬱鬱寡歡,突然同時舉頭嗅氣,“怎麼有生人氣。”

“哈!你們收拾乾淨,放下酒杯,那場賭局,你們就要輸了。”鬱儒丘大笑一聲,丟下酒杯跑了,那人在霧色桃林中,到來快的驚人。

幾層花雲後,摘花的妖男正與她調侃。

“請問山嶺上是否有位散仙?”

“原來是尋我家大人的,可他不會見……”妖男圍着她打量,轉而笑起來“……你這種凡人,不過我們有閒,可以陪你。”

“不用勞煩,我只想問他在哪裡,我自己可以去找。”

鬱儒氣與妖男們有約定,但凡入霧的非仙非妖就他們處置,見妖男對她糾纏不放,他這才躍上桃枝,慵懶的垂着腿,喝道:“飢不擇食,還不回去煮酒待客。”

她愣了片刻才一步步靠過來,雨水似乎凝結成雙眸,眼眶因激動有些紅,嘴脣開開合合,最終也沒說話。

他摘下一枝桃花砸了過去,假意不滿,“呆瓜,看什麼。”

她沉思起來,將他與夢裡那個聲音聯繫起來,卻不敢問,話語在喉頭醞釀着,最後卻變成無禮而簡單的一句:“流央鏡,你有嗎?”

小混蛋,找了你三年,你沒記起我也罷,開口竟是這樣一句。

他微顫肩頭,笑了一身,腳尖點在桃枝一頭,面上故弄玄虛,話語裡更是放高姿態,“你以爲我是什麼,你是什麼,你以爲你要我就給嗎?那可是有條件的。”

他跳到她面前,逼了上去,她此刻的模樣又與昨夜不盡相同,頭髮因霧氣貼在額頭,一對眼睛可憐巴巴,其實還是那麼漂亮,比桃花倔,簡直倔的像野花。

他捏了捏她的臉,哼了一聲:“你能給我什麼?這麼瘦,看起來什麼也做不了。”

她一愣,短促一叫,連忙拽住他衣袖:“我可以的,我可以做很多事。”

鬱儒丘心頭一壞,回頭笑道:“很好,先讓我度量幾日再決定幫不幫你。”

柏南眼瞧那姑娘隨他進來,陡然大驚失色,萬萬沒料到真給找上門了。主子這招用的太妙了,擺明了逼他們戒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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