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雋永如斯 四

桃葉突然遮住月光, 四周黑黑暗暗,不知哪的夜鶯吟吟唱唱,曼妙的一夜她潛游在花海下, 她是一朵曼陀羅, 在他身下盛放普藍色的光。何處有酒香, 醉了島中人, 醉了之後只剩他們。

她的身體彷彿是一塊輕柔的黏土, 在他的掌心等待被塑形被填補,只有他們緊緊相依纔是最完整的形狀。那些炙熱的興奮的苦楚的都成了雲外之物,這樣真實的感受她此生難忘。

鬱儒丘坐起了身, 將她抱坐在腰間,擡手撥開密蓋的桃枝, 一片月光落在她臉上, 是一片亮眼的粉白, 她驚慌的埋下頭,有些不適, 他卻垂下頭,氣息在她胸口遊竄,聲音順着舌尖觸摸到她的心。

“我要讓天地都知道,你是我的。”

她在顫抖中被剝落衣衫,又被他緊緊抱住, 她寒冷過的多少夜晚, 等的就是一個這樣溫暖的擁抱。頭頂的月色那麼迷人, 那一絲清醒也飛上夜空, 他的指腹與親吻操控着她, 滑翔或跌落。她緊繃着身體,看着月光從他緊實的肩上傾下, 喚醒他頸脖間那多絕世桃花,恍如隔世的斑斕。

想說些什麼,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她好像被拋入高空再墜回他懷裡,如今甘願做一個傀儡,他所操控的一舉一動她都不介意。

她忘記有過多少疼痛多少瘋狂多少昏厥,直到空中雲開月來,她才平緩呼吸垂頭看清懷裡這個男人,這是她最後的瑰寶。

她貼在他心口聽緩慢的心跳,一晃彷彿到了多年後,彷彿看見似有似無的夢。

第二日清晨刮來一陣東風,風裡夾着桃花,桃花提前一季落地,像是爲誰聚成了嫁衣。

妖男們往桃林去尋主子,終於遙遙看見海邊路上有人在送行。自家大人對人家姑娘又抱又吻的,妖精呲牙裂嘴簡直不能忍了。

是醋罈子太嗆了。

“你要在這裡等我,一月之後必定回來。”

“恩。”

鬱儒丘擡手敲了敲她腰間玉扇,“我儘快,它會陪着你。”話畢他又指着她身後,“你們幾個照顧着,不準有閃失。”

妖男們互依點頭,壓力很大。

他在心愛的女子臉頰上吻方方點水而入,寬袂四飄,隨着波濤消失在茫茫海中央。

那之後的十天裡,圖葉的頭髮瞬間白了,臉頰漸漸下凹,像個瀕死的人,她不讓人靠近,每天舉着玉扇,看着畫裡山山水水然後睡下。

渴睡而夢長,彷彿活在虛幻裡。

鬱儒丘走後半月,她再不能吞下一口食,她囑咐柏南不要讓青青與晉妙再來,從此後牀榻邊只有小圓還有一壺水,夜裡小東西會蜷在她身邊,試圖給一點溫暖。

鬱儒丘離開的第二十七天夜裡,圖葉取出藏了很久的菱花鏡,鏡中的一雙黑瞳孔已經逐漸淡了顏色,她嘆了一口氣,將鏡子扔了。

是極限了……

她取出鬱儒丘的玉扇,輕輕一擺,畫中飛出流雲淡霧,霧裡沒有了她,卻有一個男子,披着比春更朝氣的長袍,身邊永遠有比朝陽刺眼的光,一如她初次見到的他。虛幻中的他彎下腰,在她發跡間摸了摸,安靜的笑着。

他張了張口,話裡無聲,可她看的比誰都明白。

小葉子是我最重要的。

她想擡手碰着,卻沒了力氣,小圓探出頭,叼住她的袖子,笨拙的將她的手往幻影上撞,碰不到碰不到,小妖怪一急,掉眼淚了。

她呵呵笑着閉上眼,糊里糊塗跌進夢裡,夢裡一片海雲,雲下有片碧藍的大海,海上有一塊被楓葉染紅的島,島中有座金碧輝煌的大宅,宅中有一羣花枝招展的男人,男人中有一個披金掛玉,提着酒壺的人。

他風流不羈的跨坐上高牆,嘴中又念又笑,突然仰頭看着雲上的她,那份牽掛刺破烏雲,牽着她的心用力的拽。

她聽見有孩子笑,孩子鬧,院門被推開,兩個孩童飛快的奔進來,輕身爬上牆頭,趴在他身上又鬧又啃,他也丟了酒壺一把抱住,又揉又捏,隨後是萬般溫柔,低頭望着門外進來的女人。

那女人……是她嗎?

她還沒看清便已驚起,那些夢都是胡思亂想,卻是她奢望的故事。也許是她太想了,是她想過太多次,不知不覺的似乎那樣的幸福真的會發生。

她翻過身,小圓便湊上前舔着她的臉,她笑了一聲:“這不是眼淚,是汗啊。”

她動了動手指,小圓當即明白,將她拱在背上,她靜靜趴着,半響才低聲道:“來吧,我的好姑娘,送我一程。”

夜裡的半空很冷,她衣衫單薄的穿過一片一片的雲層,萬里江山,千古恆遠,那些無數的夜也不過像此時一樣寧靜罷了。

天的盡頭有萬家燈火,她的視線模糊了,卻以爲是星辰。

她不知要去哪裡,一個起落,指着大陸北邊。

她還是回了一次翱國,宮裡雖然物是人非,然而那個池塘還在,那片竹林也在,還有她躲過雨的廢屋,還有牆頭野薔薇,甚至一個廢棄的鳥巢。

她趴在小圓背上路過了尚宮局,那時候,有個丫頭似乎認出了她,錯愕的沒有說話,怔怔不能行,像是在回憶前生的事,然後突然擡袖抹起眼淚。

她躲避很大一條路,沒有回書閣,誰也不會知道,是她忘了一些人還是不想回去。

離開的時候,她回頭望了望高聳的城牆,好像有了幻覺,看見一個女子身纏縞素城牆高處,風中暗雲裡笑的眉目清秀,笑的有幾分壞幾分好,不小心,一不小心是又將他看作了女子。

對不起。

她笑了一聲,有些悲涼,將一塊藍繩玉佩掏出懷,帶着手心的餘溫拋下了高空。

天空突然下起了春夜細雨,又稠又密,恍如隔世啊恍如隔世,到了如今什麼都忘記了,初衷忘記,痛苦忘記,一切就在忘記的時候結束好了。

她與小圓停在城外屋檐下,她盯着面面冷雨,問:

“小圓,你有什麼願望?”

小圓歪着腦袋,不甚明白。

圖葉不住環住它的脖子,真好,沒有慾望的永遠活的這樣簡單。

她想了想,抽去它頸脖上束縛它的金箍,“我給你自由,等到了汍瀾山,你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再也不用爲我咬人。”

小圓實在不明白,自己明明又乖又聽話,主子爲什麼不要自己,它越想越委屈,哼哼兩聲便生氣了。

雨停在半夜,四境是泥土與磚瓦泛出的味道,最後的旅行太安靜了,總是有些孤單。

雨停後她再度上路,往東去了千里。那些山水畫樣不住轉動,終於,夜空下水銀色的碧水入了視野,從這往下望,水的盡頭湮沒在黑暗的陸地上,盡頭是她家。

她能想到最好的結局就是回家,迴歸絢爛而虛幻的過去。

汍瀾的山腰上開滿了花骨朵,骨朵一拳大小在風中搖搖欲墜,夜空低沉,似乎也要撲向大地,她回來的早了一些,或許能趕上花期。

她趴在小圓背後,伸手摸沿路的花叢,那些清麗的氣味曾在她夢中出現無數次。

這段山路魂牽夢縈,一路星辰依舊,小雨過境的夜幕下有點涼,那山頭上有一個背離的身影,又瘦又幹,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從小圓背後跳下,艱難中追了上去。

那是個婦人,肩披慘淡的藍袍,聽見身後草響,只是回頭淡淡看了一眼,然而這一眼卻讓她逐步放緩腳步,最終再度回頭。

“你……”她話在嘴邊還是收了回去,歉意脆弱的笑着。

“老眼昏花了,看錯了……你的眼睛有些像我的一個女兒,”

圖葉吞了吞喉頭,覺得似乎要嗚咽出聲。

娘,與你再見,我以爲在夢裡。

“客人三更半月來此是來尋人嗎?”婦人清清淡淡看着她一頭白髮,“客人看起來身體並不好。”

“是來找人,可惜不知去哪裡找。”她的聲音沙啞。

婦人點點頭,獨自往回路走,她跟在身後片刻便聽見對方道:“汍瀾山的春夜潮氣很重,你有病就不要留在外面,既然友人也是北瀟的人,若不嫌棄今夜在我家中暫留,明日天亮再去打聽。”

她幸喜的幾乎要落淚,連忙點頭。

眼前的屋還是那樣,青瓦白牆,籬笆小院,遠處有燭火三點,是她熟悉的景。

她坐在曾坐過的圓凳上,靜靜看着她的娘煮着花茶,還是手心一把野花,還是暖黃的茶水,還是那個味道,只是她好像老了不少。

她似乎感到圖葉的眼神,便扭頭笑,“不用擔心,我家裡只有我一個。其實剛纔我在路上是在等我兩個女兒,不過大概不會回來了,此生大概沒人比我更不幸,小的那個是突然離家的,明明頭天夜中還一切正常,第二日清晨牀便空了,連衣物也沒留下一件,大的那個被族裡選去做了命女,客人一定不知道什麼是命女。”她停下手,手上的厚繭隔着滾燙的茶壺卻不自知。

“對不起,我很久沒和人交談,難免說的有些多,讓人厭煩。”

到底是死亡叫人傷心還是等待叫人無助?她對她搖着頭,狐疑自己所爲的一切,突然的突然。

山風攀上汍瀾山頂上,過了這間屋又進去另一間屋,帶着一股煙火的氣味,不知是誰家在夜中燒褪去的春草,隔窗細嗅,竟讓人有舊時的懷念,可這股煙氣最終越來越重,有了嗆人的氣味,外面起了人潮聲。

婦人似乎有所猜測,臉上的大驚卻很快壓抑下來,跨過門檻對她道:“客人暫留片刻,我去看看便回來。”

可她一去卻是許久沒回,隱約聽見有人在外喊:“火攻上來了!”

族人在山頭攢動,緊張非常,她開門出去不能拉住誰,只能對一位在家門邊靜蹲的老者相問。

老者掃了她一樣,眼中人影顫動,平靜又可惜的搖頭:“你這外鄉人,不該今夜到此來。半月前蒙國新立君主,路過汍瀾,想要在山中環造小行宮,我們不肯答應,他卻不肯罷手,今夜這火只怕是他放的。”他用老者獨有的淡然沉聲道:“火從四周來,只怕難逃了。”

大火果然是繞山而來,順着攀山而來的風攻上山頂,山上的族人無路可去,有年輕力壯的四處探路,也有婦幼年邁的裹着溼透的衣被想要衝下山去。

風從她耳邊拼了命的刮,悽悽冷冷,誰也難以料到帶着焚火的春風這樣刺骨。

無論如何,這一劫都過不了,她錯了嗎?她誤了嗎?她絕傲的不聽巫女的教誨,她白白耗費多少時間,換來的,是親眼見一次北瀟的死血。

小圓不知從何處來,叼住她的裙角用力的扯,可她沒有力氣走,惶然邁進人羣,去拉那一尾水藍的裙子,可她失了手,只看着娘與其它人一起衝出火牆。

那些慘烈的嘶喊是誰的早已分不出。

初始的故事裡,她代替姐姐去做了命女,她活下來了。現在的故事裡,她要回歸正劇,翻山越嶺,找到了自己的歸命。

族落附近是沖天怒火,家門在火光下竟美若天宮,屋裡空蕩蕩,還有花茶香,但她的目的早早到了,她躺下身,脣角含笑,閉了眼。

小圓在奮力撓門,大聲鬼嚎着,但很快就安靜了。

面前木屑菸灰四起,隔着木屋,外面的聲響真的恍如隔世。她再度打開心愛之人贈予的玉扇,輕輕翻卷,那個他又出現了,幾近透亮。

“有你看着我,死也無遺憾。”

“你明明答應了等我,爲什麼不等下去,你不該一個人來這裡。”

“對不起。”她幾乎以爲是幻聽,應了一聲,卻見幻影被衝破,那人站在腳邊看着她,是風塵僕僕,卻清朗含笑。

“你……”

他擺了擺頭,“事到如今你還想對我說什麼,讓我不要再纏着你嗎?我做不到。”

他的手覆了上來,那暖意卻比大火還燙,火苗到了屋下,噼啪作響,她卻從未如此心靜過。

“我原本是想大概也活不到夏季,還是走遠些別讓你生氣。”她淺薄的笑着,早已淚水滿盈,“鬱儒丘,不如你也在這陪我,一起沉眠下去。”

他繼而一頓,散下三千白髮與她的長髮打成結,“你說什麼我都會答應,這樣的結束未必不值得。”

她一滴一滴掉着眼淚,忽然掩面極泣,隱忍如她這尚且是第一次。

她的族人,她的期望,她耗盡生命來挽回的錯誤,她誤以爲是錯誤的故事,到了後來卻是這個結局,她的家,她的汍瀾,所有的一切,再度化成時間的灰燼。

到了最後只有他,而她卻沒有能力再爲他做什麼。

木屋搖搖欲墜,幾欲坍塌,仙人捏住她的鼻子,“傻瓜,咱們還有好日子要過,不會死在這裡的。”在灰飛煙滅的一刻他擁緊她衝入了雲霄。垂頭望夜空,火色背景下她一串眼淚密如星辰。

他想的這樣簡單,只要此刻她在他懷裡,此刻就會是永生,只要看得見她,就不用怕明日,可事情並非有他想的簡單。

圖葉在極悲中陷入深眠,她奇蹟般的沒有死去,卻在甦醒後鬱鬱寡歡,每日坐在草地上木訥盯着來往之人,玩偶一般面無表情。

妖男們從鬱儒丘那聽聞一些事後,時常窸窸窣窣在後議論。

女子的命是保住了,可心裡承受的太多,悲憤交加後終於丟掉了三魂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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